“我们一定要离开！你们还在犹豫什么？”人群中争论不断。“怪物！那可是怪物！你们都亲眼见到了！”
  “闭上嘴！你这个懦夫！”
  有拳头在挥击，一根根火把在黑暗之中晃动。
  “这一定是黑月之神降下的惩罚。”还有人在哭喊。“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声音越积越多，就像是涨破了袋子的爆米花一般涌了出来，毫无阻碍地游荡在这被摧毁的，无比空旷的部落当中。
  那原本就没有止息的恐慌，在这深夜突然的召集之下，又被重新唤起，它们分分秒秒都在发酵，加重，至此，已经不能驱散。
  “逃吧？只有这一条路了！”
  “我们不能和死去的亲人战斗呀！不能啊！”
  耳道都被这种如蜂群般刺耳的噪声充满。心绪变得，烦躁，暴怒，想要吼叫。
  镇定。镇定。
  多古多拉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靠着一股他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竟抑制住了那想要发作的冲动。
  “安静！”
  他一声大吼，将手中的战斧，砸入地面，那铿锵的铁音像是一道空降的雷霆，暂时止住了所有的杂音。
  “各位，请冷静下来，我明白你们此刻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心中又有多么深厚的恐惧。”他朗声说道，那沉稳的声音在晚风中久久回荡。“我不会说什么，一切尽在掌握的谎话，来试图给你们虚假的安慰。”
  “因为，那只凶残至极的怪物，是我们亲眼目睹的。”
  “它有多么恐怖，有多么邪恶，也是我们切身感受到的。”
  多古多拉站在高大的神像之下呼喊，而泽马克萨满则在另一侧，以跪姿祈祷。
  “我的同胞们，这或许是我们黑月氏族最为危难的时刻了。”
  “但我们是黑月兽人，我们从来都不曾畏惧过什么，我们宁愿在昂首的冲锋中，英勇战死，也绝不能自己软弱的眼泪中溺亡。”
  “这是我们的尊严！”
  “库哈！”
  下方的人群里传来了少的可怜的应和，但大多却仍是代表怀疑的死寂。他们的双眼已经见证过那恐怖的景象，心中就再也不能将其抹去。
  “而我今晚，召集大家，为的只有一件事。”酋长的声音因为即将诉说的话题，而变得有些低沉。“一件最重大的事情。”
  “我要打破我不久之前，许下的诺言。”他低垂着头颅，对于一位酋长来说，背弃誓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耻辱的事情。
  “我们要即刻离开这片土地，前往中部！”
  没有预想中大规模的骚动与不满，大部分人群都默不作声，他们局促地呼吸，眼神失落，陷入了一片麻木与屈辱的沉默当中，就连纳尔比都没有发声，他只是转过头去，用紧握的拳头表达着内心的抗议。
  但还是有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
  “为什么要离开！”他质问道。
  “这是我们的土地！”
  他异常激动，双臂挥舞，赤红的双目中尽是不甘。
  “一个区区的怪物而已！宰了它！不就好了吗？！我们不是已经杀死了它一次吗？”
  “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年轻的兄弟，如果真的只是一只，布满我们亲人尸骸的怪物，我们或许会悲伤，或许会痛恨，但我们会杀死它！无论复活多少次都好！我们都会杀死它。”多古多拉悲伤地说道。
  “但不是的，那只可憎的怪物，只是一个小小的附属品而已。”
  “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那看不见的黑气。”多古多拉深深叹息。“它是最恐怖的东西，根本无法形容，超乎我们的想象，它就像是一团瘟疫，四处扩散，污染着周围的一切。”
  “首先是，森林中的的飞鸟走兽，它们一个个颤抖不已，变得越发狂躁，嗜血。后来，不光是动物，就连一根最不起眼的小草都不能幸免，由嫩绿变为枯萎，乌黑，毫无生机……”
  “而那些埋葬在地下，本该安息的尸骨就更不必诉说了。它们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纵一样，变得活跃起来，就仿佛是听闻到了某种黑暗的蛊惑，有了自我的意识，它们拼接，组合，就要形成那天的模样……”多古多拉倒吸了一口凉气。“多亏了几位萨满合力施展了火焰之神的防护结界，才得以暂时将其压制。”
  “但火焰之力，毕竟不能等同于光之神的净化。它对于这邪恶之物的杀伤十分有效，结界最多几天就会失效，到时，那些骸骨又将卷土重来。”
  “而且，我相信……”多古多拉说道，冰冷的月光映照，把每一张脸孔的凝重与颤抖上都定格了下来。“在座的每个人都能直接感受到空气中的异常……”
  “黑色的，如同绞索，如钢针的气息，刺入我们的皮肤，我们的脑海里，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像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在折磨着我们。”他的声音急促。
  “而他的源头，正是那处被先祖封禁，写着悲伤预言的洞穴。”多古多拉回头凝望了一眼，在这浓郁不散的黑暗之中，那片禁区，如同一张无形的巨口，诡异而可憎地正在不断蚕食。
  “我的同胞们，我的确也试图走入其中的深处，想要一探究竟。但我还未走过一半，我便根本无法抵抗那慑人的黑气，狼狈地逃窜了出来。”
  “尊敬的酋长，有人已经走入了洞穴的深处……”
  一个声音说道。
  “你说什么？”
  多古多拉一惊。
  “是塔措尼。”
  一个高大的战士胆战心惊地说道。
  “就在傍晚的时分，他说要进入洞穴，去杀死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发了疯一样地冲了出来，浑身抽搐，惊恐万分，我们问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他却无法回答，只是抓着自己的头皮，像是只野狗一般到处撕咬，甚至离开了洞穴，也无法复原，所以，我们只好把用铁链把他捆绑在一颗粗壮的橡木上……”
  啊——
  哇——
  万籁无声，在火把烧灼的微弱声响中，猛地传来几声凄厉的叫喊，那是塔措尼发出的，狂乱恐惧，宛如精神病人发病时的表现。
  “这股黑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先头发问的年轻人浑身颤抖，不禁问道。“尊敬的酋长，萨满，泽马克大人，告诉我们，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这种东西完全超乎了我的认知。”泽马克萨满没有回头，他五体投地，变形的脊柱像是一座小山般隆起。“我只能以我虚度了这么多年，所带来的经验加以揣测，这其中，是有着一股魔法的味道的。”
  “魔法？”
  多古多拉疑问道。
  “那一定是那群邪恶的人类巫师，使用的亡灵魔法所致。”
  有人老调重弹。
  “不。不是的。”泽马克否定道。“高阶的亡灵巫术或许能够制造出如此令人恐惧的怪物，但生出这股影响如此广泛的邪恶气息，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有更高等的，更无法言喻的力量才能做到。”
  “那是……”
  “某种神力。”
  黑月之神在上。
  人群中是一片恐慌的惊呼。
  “尊敬的萨满，那你能告诉我，我们该怎样去应对它呢？”多古多拉说。
  “我并没有能力解答你的疑惑。”泽马克摇头。“甚至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途可走……”
  “斗胆向伟大的黑月之神祷告，希望他能够驱散我们眼前缭绕的迷雾，向我们昭示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萨满再度跪拜，在他周围，十几座燃烧的篝火将其环绕，那一道道的黑影向内收缩，像是一面面平放着的镜子。“这也是召集各位前来的原因，这是决定黑月氏族命运的时刻。而呼唤伟大的神灵，是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鲜血。”
  “而黑月之神已经听取了我们的祷告。”他说。“他愿意短暂降临。将我们从危难之中拯救出来。”
  “宽宏大量的神明。”
  多古多拉感慨道。
  “黑月高悬。”
  酋长举起双臂，以示崇敬。
  “那么，仪式开始吧。”
  泽马克微微起身，右手掏出一把尖锐的石刀，将左手腕深深割损，鲜血大滩流下，在他身前汇成了一团粘稠的暗红色。
  “开始吧。”
  “让黑月之神指引我们吧。”
  多古多拉照做，萨勒格照做，司莫拉照做，艾烈克照做，纳尔比照做，部族中的所有人，几千个人，都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就连最幼小的婴儿也不能幸免，他也被母亲颤抖着切开了手指，因此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哭声。
  血，向下，啪啦，啪啦地落下，速度加快，间隙变短，泥土很快被晕染成了红色，像是池塘里下的一场小雨，哦，红色，那是生命的颜色，是战争的颜色，是摩加多渴求的血腥气味。
  “最伟大的黑月之神，屠戮与鲜血的神祇，您的信徒们在此恳切地呼唤您的到来，我们用热诚的鲜血作为祭品，献上跳动的心脏，请您到来，解除信徒们的恐慌……”泽马克呼唤道。
  忽的，一阵狂风吹过，那无数支竖起的火把，静默燃着的篝火都瞬时变得凶猛，它们扬起，在风里发出爆响。而黑气还在飘荡，两者相辅相成，缠绕在了一起，像是两条扭曲的蛇。
  来了。
  多古多拉呼吸一窒。
  只见，那尊古老的黑月之神神像猛然发亮，上面先是闪出明亮的火光，转眼间就在上方织成了一层火网。神像那石质的形体突然消散，转化成了纯粹的火焰。那紧握战锤的右手变作一只三趾的蹄子，两根粗壮的犄角从他的头顶生出，上面一圈圈缠绕出起伏的纹路。
  摩加多现出了他在虚界的形象。一个身高近七米，羊头人身，浑身着火的灵。
  “哦，我的信徒们，我知道，你们找寻我所谓何事了？”摩加多吸收空气，他伸出右手，像是要抓取死敌的心脏。“这股气息，熟悉而黑暗，这是我姐姐的，某个阴沉，却永远不会死去的老女人的。”
  “她终于开始行动了。”
  “是所有人都开始行动了。”
  摩加多伸出燃着的长舌，舔舐眼角。
  “伟大的黑月之神，我族的庇护者，我在此斗胆向您……”
  多古多拉跪倒在地，在这至高无上的神灵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矮小无力，难以呼吸，所有的勇气都溃散无形。
  “是多古多拉呀，你做的很好，我很欣赏你的杀伐，你给我提供了许许多多的信仰之力。”摩加多抬起眼皮，走近了过去。
  “当做奖赏，我会为你们指出一条明路。”
  他扬起头颅，周边所有的火焰都飞上空中。
  “我将为您献上我的一切。”
  多古多拉感激不尽，部族中的其他人也出声重复。
  “不必感谢。因为我给你的建议，绝对不会让你开心。”摩加多简短而残忍地说道。“离开。”
  “立刻离开！”
  “这片土地，马上就要变成一片炼狱，你们只有逃离，方能有一线生机。”他指向那漆黑的洞穴。“这个家伙根本就不是你们能够处理的了的。”
  “而这片土地，又是萝尔茜的，我的神力在此微弱至极。”
  “我只能赏赐给你们些许'血之加持'，让你们不惧死亡，让你们渴求鲜血。”摩加多伸出一根食指，地面上汇聚的血液听候命令，陡然升高了几寸，鲜红漫过兽人们的脚面，在他们左侧的脚踝上留下了一道手镯般的环形。
  “所以，来吧，来到中部吧。杀死所有阻碍你的人，来吧。”摩加多兴奋地跳起舞蹈。“那是块天堂一般的土地，物质秀的争斗，有着享用不完的尸骨和鲜血。”
  “我在那里等待着你们，欢迎着你们。”
  “如您所愿，我的神。”多古多拉低头答道。“我们即刻启程。”
  哇。哇。哇。
  这时，一阵婴儿急切的啼哭却传了过来，悲伤而恼人，听在心里，说不出烦躁。孩子的母亲赶忙捂住孩子的嘴巴，可他却因此哭得更大声了。
  摩加多猛然转头，他面带不悦，走了过去。在他踏足的地面上，只留下了一排火焰的脚印。
  多古多拉顿时心中一颤，这位黑月之神的残杀与反复无常是众所周知的，虽说，这个孩子的父母都是他虔诚的信徒，但……，多古多拉已经准备立时扑上前去，希望能用自己的求情让神祇放过婴孩的性命。
  “可爱的小家伙，你为什么要哭呢？”
  谁知，摩加多竟然亲热地将婴儿抱起，还伸出蹄子逗弄着他的小脸，那慈祥而温和的模样，像是长者在照看自己的孙辈。
  “是因为没有尝到血的缘故吗？”
  但他的笑里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那你很快就会得到满足了，而且，是很多很多。”
  摩加多的形体突然猛地摇晃了一下，那燃烧的火焰变得有几分衰弱。
  “哦，到时间了。”黑月之神说道。“我必须得离开了。我的投影在这尘世并不能维持多久。”
  “我们中部见。”
  “酋长。”
  摩加多咧开笑脸，下一秒钟，他的躯体像是被炮弹击中般瞬间破碎，在黑夜只留下了些残留的火星在四处飞舞。
  多古多拉转头再去看那尊黑月之神的神像，一切如常，那漆黑的兽人仍在高举战锤怒吼，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是神像本身因为火焰的润泽，而有些微微发亮，
  “黑月高悬。”
  多古多拉高声叫道，向他们的神灵表示感激与敬畏。
  “黑月高悬。”
  兽人们跪倒又起身，称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遮盖住了夜幕之下，塔措尼那越发狂乱的嚎叫。
  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多古多拉无声地转向泽马克萨满，对他诉说。
  是的。我们终于要离开了。
  泽马克也用眼睛回话道。
  祖先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