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你已经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了。从那天起……”
  司莫拉轻轻走到丈夫身边，温柔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不，一点也不好。
  多古多拉在心里说道。
  此时，宁静的夜晚已经降临在了部落的上空，那油然纯净的黑色，像是米特神伸出的轻柔手掌，将所有的创伤与痛苦都暂时遮盖，可是风中依旧回荡着悲切的哭喊，在那燃着篝火的映照之中，男人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展露痛苦，女人则在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孩童，虽然，她眼角的泪迹还没有干透……
  多古多拉紧抱着头颅，浑身哆嗦地望着身前这被破坏殆尽的部落，那一顶顶曾经挺拔宽大的帐篷，被拍击成了带血的裹尸布，那成群结队，肌肉紧实的火蜥蜴，也成了一具具残缺的尸块，它们双眼空洞，破损的伤口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吸引了无数的蝇虫上下翻飞。石器，玩具，衣料，这些生活的物件，与怪物那破碎炸裂的骸骨混杂在一起，像是给土地铺上了一层扭曲古怪的地砖，直到今天，都还没有扫清。
  还有，最让人心痛的，多古多拉的同胞，这些勇敢的男女老少，为了这片热土，毫无畏惧地同那噩梦般的存在誓死抗争，足有百余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幸存者们带着敬意与眼泪，洗净他们的身体，取下寄宿着灵魂的小指骨，再把他们生前的武器，置于胸口，最后，却只能用一把火，将其烧毁。
  是的。火葬。
  这些勇士本应该被放入泥土之中，与自己亲人的尸骨相聚的。这是他们应得的一点温柔。可是，那股邪恶的黑气还在游荡，它在不断诱引着那些骸骨复活，拼凑成可憎的恶魔。所以，多古多拉便只能忍痛下令，将他们烧成灰烬，以避免皮兹▪石盾的悲剧再度上演……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
  司莫拉没法再说下去了。她脸上的悲伤与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任何的安慰都是带着善意的欺骗，它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残酷的未来。
  怎么会这样？
  多古多拉还是不敢相信，他没有办法相信，就在不到十天之前，这片土地还是一片温暖的家园，虽然有人类进犯，有不会中断的战争与厮杀，还有背叛和冲突，但它毕竟是名为家的存在，可以饱餐，可以安眠，有那么的一个瞬间，可以将外界的冷酷全都遗忘。
  可是，现在呢？
  多古多拉惨绝地笑了一下。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是黑气。
  对于黑气蔓延招致的后果，多古多拉是早就有所估计的。但是，这远远超乎了最坏的预计。
  巨大的，用死难亲人，制成的怪物？
  酋长的脸吓人地抽搐着。
  他愤怒，愤怒这邪恶的力量，将安息的死者唤醒，亵渎他们的尊严，刺痛生者的心脏。但他更感到恐怖。多古多拉曾见识过来自深渊的地狱猎犬，见证过亡灵巫术唤起的骷髅与妖魔，那些东西虽然可憎恐怖，让人作呕，但你同它作战的时刻，不会有一点迟疑，因为，他们是确定的，你只要把长剑刺入怪物的体内就能杀死它们，这是必然的结果。
  但黑气不一样，它是看不见的，是无形的，但你偏偏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感受到它那尖锐的棱角，那带着无尽恶意的冰冷，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演变得越加强大与浓郁，它混乱，狰狞，激发出一种潜藏在心底的恐惧，熟悉的恐惧。
  恐惧怎么会熟悉呢？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那天的午夜，多古多拉曾孤身一人，走入洞穴的深处，他打定了决心，不管是死是活，也要一探究竟，可越是向内行走，黑气就愈强，强壮了不止千倍万倍。周边明明是一片的黑暗，什么东西也并不存在，可他就是无法抑制内心刺耳的尖叫，身体变得不听使唤，就连一根小脚趾都无法向前挪动，而随着停留在洞穴的时间延长，那股黑气似乎从口鼻，从毛孔中渗透了进来，它填充在了血管之中，填满了大脑之间的沟裂……
  它，
  它，
  它，它……就要满出来了！
  逃，逃。
  多古多拉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的膝盖软化，瞬间趴在了地上，他都来不及起身，那他就像是只野兽一般四脚逃窜，他必须要逃，逃离黑气，逃离身后那个禁忌的存在。
  终于，过了不知多久，他逃了出来，皮甲被冷汗浸透，一阵凉风拂过，周身如同置于冰窟般寒冷。他在月下，狂喘不止，脸上露出了一抹劫后余生的狂笑，他活了下来，他逃了出来。可很快，那丁点侥幸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更为深沉的绝望。
  因为他还是不知道那里面，被封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是个什么？”
  多古多拉突然发怒如狂，他凶猛地击打着身下的岩石，双手不多时便已鲜血淋漓。他受够了这种感觉，他宁愿现在立刻就面对一只狂怒的巨龙，也不愿意在忍受哪怕一秒钟，这未知的折磨。
  “别这样。别这样。”
  司莫拉抱住了丈夫，她惊恐地不断重复，怎么也不肯放开。
  “对不起，对不起。”
  多古多拉回过神来，粗重地呼吸，他看着妻子那担忧的脸庞，和连日操劳而突显出的皱纹，顿时感觉羞愧难当。
  “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用。”
  他低下头，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
  “我是草他妈的酋长，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保护不了你们。杀死不了怪物，只能眼睁睁看着部落被毁。”他盯着自己的影子，试图从黑暗中将它区分出来。
  “我曾在父亲的面前，许下诺言，要让黑月氏族变得强盛，变得不可战胜。”
  “我做到过。”
  “现在却又失败了。”
  多古多拉的声音很低，很低。
  “这不是你的过错。”司莫拉拉住了丈夫的手掌，他们的八根指头紧紧相握。
  “司莫拉……”
  多古多拉微微抬头，只是轻唤着妻子的名字。
  “不要这样惩罚自己。”司莫拉继续说道。“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没有人会自责备你。”她看着丈夫的眼睛，丈夫也在看着她。
  “你是位称职的酋长。”
  “而在我心里，你是个英雄。”
  呼。
  多古多拉转过头去，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把眼角渗出的那丁点的湿润收了回去。他是不能哭的，他是黑月氏族的酋长。
  “回去睡吧，艾烈克还需要你呢。”
  过了许久，多古多拉把妻子搂入怀中，轻声说道。
  “艾烈克，已经睡着了。所以，我才能出来陪你。”司莫拉微笑着回话。“他很勇敢，什么也不害怕。”
  “他说，明天一早就要起床，他要练剑，要变得更为强大，要把那个……”司莫拉停顿了一下，又慢慢说道。“怪物杀掉。”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多古多拉恢复了威严与镇定。“可是他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们……”
  司莫拉猜到了丈夫的意思。
  “是的。”多古多拉点头说道。“我们必须要离开了。”
  “不管这股黑气究竟是什么东西？都不是我们能够应对的。”
  “我们不能再继续冒险了。离开，马上就要离开。”
  “但你不久之前，才向所有人宣布了绝不会离开的誓言。”司莫拉担忧地说道。“现在就将其打破，是不是不太稳妥？纳尔比曾经借此发挥，其他怀有异心的人也可能抓住时机……”
  “不，所有人都会遵从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尊敬的萨满看到您真好。”
  司莫拉连忙起身，只见泽马克拄着萨满之杖，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呼唤火焰之神的援助，击杀了怪物之后，便因为年老体衰的缘故陷入了昏迷当中，昨天傍晚，才悠悠醒来。
  “能拥有这样的妻子，是黑月之神给予你最大的恩赐。多古多拉。”
  泽马克笑着说道。
  “是的。萨满大人。”
  多古多拉握紧了妻子的手。司莫拉也微笑地看着丈夫。
  “可……”
  泽马克正想说话，却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嘴角渗出了些许黑色的血。
  “萨满大人。”
  司莫拉赶忙上前去搀扶老者。
  “谢谢。我没事。”泽马克费力地说道。“可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那古老的预言已经成真……”
  “迎接我们的将是最黑暗的厄运。”
  多古多拉神色凝重。
  “但这也有可能会是幸事。”
  泽马克说道。
  “这其中又怎么会有幸运的存在呢？”
  多古多拉说。
  “厄运和痛苦让我们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立即逃离。用一定的程度的损伤，使我们规避掉更为凶险的灾难。”萨满说道。“灭族的灾难。”
  “我这边，还要回去照顾艾烈克，就先行……”
  司莫拉见话题越发严肃，知趣地便要离开。
  “请稍等一下，司莫拉。”泽马克叫住了她。“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你去做。”
  “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司莫拉得体地说道。“请问是何事？”
  “立刻召集整个部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一个人都包括在内，在黑月之神的神像面前集合。”泽马克的眼光坚定不移。“我们连一秒钟都不能耽搁了。”
  “是要宣告离开的事情？”
  司莫拉有些迟疑。
  “可以这么说吧。只是在形式上有些变化。”泽马克干瘦的手指攥紧了手中的骨杖。“我们要呼唤伟大的黑月之神。”
  “让他的神意，指引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