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玲护士一离开办公室。
  魏有源就追问陆元怡道：“陆主任，刚才您跟她介绍说，我是你外甥，这是怎么回事？”说完，他两眼直盯住陆元怡。
  “权当是应付而已，你不要见外。”陆元怡莞尔一笑，“我们妇产科的护士没事喜欢说三道四。说是我亲戚，可免于她们一味地刨根究底。”
  “那，您又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陆元怡听了心中不觉为之一震，连忙解释道：“不是你自己跟档案室管理员提起的吗？”
  “我从未向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提到过自己的名字！”
  魏有源的言语间透露出一股坚毅与果决。
  陆元怡一时间无言以对。
  她很清楚，自己失言在先，已不容她作太多的辩驳。
  魏有源见陆元怡缄口不语，知道自己的逼问正切中要害，随即宽缓道：“陆主任，您是不想说呢，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元怡进退维谷，她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驻足思索许久，眼眶中泛起一丝红润，轻声地问道：“源源，假如我是你亲生母亲，你会恨我吗？”
  魏有源听了反而谈谈地一笑，说道：“您怎么可能是我亲生母亲呢。”
  “为什么就不是？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从您的面相上看，您的一生子嗣欠缺，膝下顶多也就一个女儿。”
  “嗯。”陆元怡无奈地点了点头，笑道，“我忘了，你会看相。”
  “我知道，您跟她情同姐妹。”魏有源直截了当地推断道，“您约我过来，无非是想知道，我对她的态度与想法。”
  陆元怡当然知道，魏有源所说的“她”指的是谁。
  “对。”
  “那麻烦您告诉她：在我的心目中，我仅有一个母亲，她叫冯秋兰。”魏有源明白陆元怡的良苦用心，但他现在还不想直面这个问题，所以非常明确地说道，“从小到大，她对我呵护备至；从此以后，我对她孝思不匮。”
  “那是当然。”陆元怡笑道，“你的生母无非是担心你会背负一些不必要的思想包袱，以致影响到你今后的感情生活。”
  “她怎么会在乎我的感受？！”魏有源诮笑道，“但愿她能活得问心无愧就行。”
  “说实话，我无权介于这一类探讨。”陆元怡蔼然说道，“没有哪个母亲愿意舍弃自己的亲生孩子。你妈弃你于不顾，也自有她的苦衷，不容我在这里替她打帮腔。我只向你透露一件事，因为你是我接生的，临产时，你妈难产，在保全大人或孩子的问题上，你妈拼却性命也要保住腹中的孩子……”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魏有源淡定而平和地打断陆元怡的叙述，“我现在真的不想谈论她，当然，我并不视她为仇人。”
  “这我能理解。”陆元怡听闻后释怀一笑，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倘若你心中有结的话，最终还得由你的生母自己来解。”
  “我们暂且不讨论这件事。”魏有源旋即切入正题，问道，“您能否告诉我，那名还活着的矿工的名字吗？”
  “源源，我原先是误会你了。”陆元怡豁然开朗起来，笑道，“当我在办公楼外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一直担心，你是在为揭开自己的身世来查找相关的资料呢。没想到，你是在为你养父的事而奔忙，这说明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
  魏有源抿唇一笑，闭口不语。
  “这名活下来的矿工，”陆元怡娓娓道来，“他叫蔡建松，临m县城人，是煤矿的一名电工。出事时，他都有三十来岁了，却还是单身，家里只有一位长年卧病在床的老父亲。他的父亲在他出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便撒手而去，想想，也是一苦命的人。瓦丝爆炸时，蔡建松正在洞口边沿检修电路，这才得以拣回一条性命。自从住院以来，也没有什么亲人过来探望他。煤矿方面，先后来了两拨领导走马观花式地对他进行过慰问。可据说来探望过他的那几位领导，回去后不久都相继遭到了‘双规’，自此就有传言说这人是冤魂缠身，大家对他的嫌弃是惟恐不及。目前，他还在福海康复中心接受护理治疗。这福海康复中心早年原是一家精神病院，进到那儿的人，十有八九是出不来的。因此，你要向他打听什么情况，恐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魏有源听了陆元怡这么一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立马问道：“那他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虽然他在康复中心接受护理治疗，但他仍是我们医院的重点关注对象。当然，医院主要是从临床方面观察他脑部神经元的自我修复状况。刚开始进到康复中心时，他还不会说话，大约过了半年，在一次主任巡床时，他竟然对康复中心的主任，直喊道：‘阿宽，阿宽’……”
  “他认得康复中心主任吗？”
  “哪是认得呀，这位主任姓乌，叫乌牧夫，是我省有名的神经内科专家。经他这么一闹腾，后来，有领导到福海视查工作时，就称乌主任为‘阿宽’，并向福海的工作人员介绍说，这个称呼是病人给予乌主任的最好赞誉。一是表彰他能与病人打成一片，工作态度认真负责。二是称颂他的为人处事，儒雅随和。”
  魏有源一笑，说道：“领导或许是嫌‘牧夫’两个字太过拗口吧？”
  “后来有查证到，原来这位蔡建松在煤矿时，与一名作业班长同为一个宿舍，两人关系一直很好，那位班长叫殷圣宽，小名就叫‘阿宽’，这人已在那次煤矿事故中遇难了。正是基于两人交往较深，所以，当蔡建松恢复意识之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脱口而出。这种现象，医学上叫做‘失认症’。”
  魏有源知道，陆元怡提到的殷圣宽，就是自己的养父。但眼下他还不能确定，陆元怡是不是知道自己与殷圣宽的这层关系，所以，魏有源又忙着追问道：“这人，还有没有康复的可能？”
  “目前尚不能确定。”陆元怡平静地回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从一些反馈的资料上看，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有康复的可能。”
  “你们医院就没有考虑过，请国内外知名的脑神经专家过来帮他医治吗？”
  “乌牧夫本人就是这方面的专家。”陆元怡解释说，“他从国内外诸多相关的病例中进行过考证，得出的结论依然是‘非常渺茫’，其康复的概率大约在百万分之一，所以，目前院方对蔡建松一直采用的是比较保守的治疗，当然，以护理为主。”
  这无异于给魏有源心头泼了一盆凉水。
  “但去年在他身上发生过一件事，不知道是纯属巧合呢，还是出现有好转的迹象？”陆元怡看了一眼魏有源，又追述说，“那是临近年关的一天，两名护工照常给蔡建松进行血压和心率的测量，她们一面操作着仪器，一面又在为春联上下联所张贴的方位争论不休，一个说上联要贴在左边，而另一个却说上联必须是贴在右边，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
  魏有源静静地聆听着，没有搭话。
  “不曾想，卧躺在床上的蔡建松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看横批’，把两名护工吓得一跳。再看蔡建松，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看横批。
  这让魏有源联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在清源观，每到年关将至，师父林永和就会给清源镇周边的香客书写春联。
  林真人给人写的春联分为繁体字和简体字两种。当他用到繁体字书写时，春联的横批，必是由右及左来写。这样写出来的春联上联必须要贴在门框的左边（也就是面门读联的右边）；而当他用简体字来写春联时，春联的横批，必须是自左而右来写，写好的春联的上联就得贴在门框的右边（也就是面门读联的左边）。
  这看似简单的习俗，却让许多人无所适从。所以，师父林永和每每写好一副春联，必一一交待如何张贴。临到人多，实在忙不过来，面对人们问及上联该贴在哪边时，他会不时地抛出一句话，‘看横批’。那意思是，横批的读写顺序，就是贴联的顺序。
  经过国家对字体和书写顺序的变革，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不少的人对春联的张贴孰左孰右茫然不知所措。临近春节，上四处走走，定能发现许多人家的春联是贴反掉的。这当中，有些人是胡乱张贴的；而有些人虽是能依据春联尾字的平仄韵律分出个上下联来，却苦于不知道如何去张贴它们；更有一些人执意遵照古法，将上联贴在面门读联的右边。孰不知，现在的春联普遍采用是简单字，理应由左及右的顺序来张贴的。
  因此，别看横批仅有四个字，但它的顺序，却引领着整副对联的阅读和张贴的顺序。魏有源陷入思索，蔡建松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三个字，除了说明他对此步骤的了解外，又能说明什么呢？
  “源源！？”
  陆元怡发现魏有源有些走神，一旁提醒道：“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魏有源轻瞄了一眼陆元怡，他在想，只有见到蔡建松本人，一切将会迎刃而解，所以，便询问道，“我可以去探望蔡建松吗？”
  “那可不行，”陆元怡笑道，“这康复中心不是一般性质的医院，所有的探访人员必须经过严格的申批与备案。”
  “我到哪可以申请？”
  “你，凭什么申请？”
  “蔡建松的父亲叫蔡兴权，他是我养父的小学老师。”
  “你养父不是死了吗？”陆元怡显得有些诧异，便连忙问道，“你养父叫什么名字？”
  “殷圣宽。”
  “哦，他呀。”陆元怡似乎有所领悟，就说道，“他不就是蔡建松的室友，矿难时的作业班长吗。”
  “是的。”
  “行。这事要真如你所说，我可以帮你搞定。”
  “那就谢谢您啦。”
  陆元怡笑道：“你先别忙着谢我，我帮你可是有条件的。”
  “您说吧，什么条件？”
  “听说你会批八字，”陆元怡提了提精神，说道，“我想让你帮我看看一个人的八字。”
  魏有源抬眼看着陆元怡，笑道：“不会是您的吧？”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看哪门子的八字。”陆元怡一笑，“是我亲戚的一个女儿的八字。”
  随即，陆元怡把这女孩子的生辰报了出来。
  魏有源仅用不到半分钟时间，便在心中将其八字排好，说道：“这确是一个好八字，‘金白水清’，肤色白皙，模样定是很俊俏。此女也到了适婚年龄，不过眼下的十年运程还没走完，即便流年引动也成不了事。另外，明年……”
  “明年怎么啦？”
  “明年既是转运之年，又是流年对四柱干支冲突较为显著的一年，好事坏事一齐来……”魏有源细加思量又权衡再三，默然感喟道，“但愿她不是您的女儿。”
  陆元怡惊恐地问道：“是我女儿又会怎么啦？”
  “我诈您的。”魏有源淡淡地一笑，“还真的是您的女儿。”
  陆元怡悬着的心稍微安稳下来，便指责道：“你说话，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
  “她现在谈的对象，肯定得崩了。”
  “崩了好。我们就不指望她能与这位好上。”
  当然，魏有源从八字中看到的远不止这些，这种源自八字中家庭遭遇特大变故的信息，他是只字也不敢提，现在只能避重就轻地选择八字现处的对象方面来说事。
  “陆主任……”
  “叫我姨。”
  “……姨，……”魏有源欲言又止。
  “你快说。”陆元怡心想，死活也来点痛快的，就追问道，“有什么不好的，别藏着掖着。”
  “她真的是您的女儿。”
  “是的。怎么啦？”
  “你们为什么会反对她现在所谈的对象？”
  “一个外籍华人，假洋鬼子。”陆元怡阴沉着脸说道，“她爸嫌他一句中文都说不好，整天西装革履，装扮得像个成功人士一般。他爸最看不惯他身上的那股商人作派，所以便一口回绝。”
  “陆……姨，您也不同意？”
  “对。我也不喜欢那人。”陆元怡态度坚决，回道，“我女儿，平日里头脑冷静，思辨能力也算不错的，怎么会鬼迷心窍喜欢上这号人。”
  “我说过，是流年的引动。”魏有源分析道，“明年，这事会自然而然地成为‘过去式’的。”
  “那就好。”
  “因为明年，她会遇到她的真命天子。”
  “此话当真？”
  “至少这个人，您会满意的。”
  “那也没用。”陆元怡刚刚被提起的兴致，转眼又凉去了半截，“在家还是她爸说了算。”
  “只怕到时，已由不得他了。”
  “什么意思？生米煮成离熟饭啦？”陆元怡设想过后，连忙补白了一句，“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满意的！”
  魏有源已经从八字中看到了，一场劫难正悄然逼近这个命局。所以，当魏有源见陆元怡对此深表排斥与质疑时，他只能淡淡地回道：“会的，您会满意的。”
  世事难料，若非洞察天机之人，谁能预测得到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
  眼下，就连魏有源自己也万万想象不到，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自己会与这个家庭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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