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瑞二十四年，七月廿九，白露。
  宜移迁、入宅，忌求医、婚嫁、入殓。
  折先生要搬家的消息由谁传出已经无法追溯了，或许是卫家的囡囡在嬉戏时说漏了嘴，又或许是瘸腿的阿姥杵着拐杖跟街口老头老太闲聊时故作漫不经心透露出来的。
  总之，当收夜香的婆子在街口挑起粪桶时，这消息还无人知晓，等到她在巷尾放下担子时，消息已迅雷疾风般传遍了整条街道。
  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折先生家门口熙熙攘攘站满了十八圃街的街坊。
  “让让，都让让，一个个的攒这干嘛呢？”
  折充陵手提阿佬交代要买的线香、糯米、纸元宝，毫不客气地挤搡开人群，封桓抱着土地庙里请来的金身小泥塑紧随其后。
  将土地公置于门口旧案正中，依次摆放八枚元宝，小碗里倒满生糯米。小囡囡从屋里端出草粿碟子、鸡鸭各一盘，折充陵揉揉她的脑袋，让她把阿佬搀扶出来。
  数出十二支线香，折充陵吩咐封桓到灶头用烧着的炭火点燃。
  在这个间隙，他正身而立，两手合持朝面前的街坊们拱了三拱。
  七嘴八舌的众人缓缓安静下来，接着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空道。
  囡囡、阿佬出来时封桓也正好把燃香交到折充陵手上，十二支线香分作四搓每人三支，四人将燃香举过头顶，面色虔诚。
  “福德正神，虚心以拜。”
  “世事顺遂，阖家平安。”
  “信男折充陵、封桓。”
  “信女卫华、卫惜绫。”
  “拜请土地公保佑乔迁新禧。”
  几拜之后，四人将燃香插在小碗中，轻烟缭绕间时光仿佛静止。
  整个过程中围观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为空气增添了几分肃穆神圣，待到此间事毕，人群中才巍巍举起一只手臂。
  “折哥儿，你真要搬走？”
  说话的是驴蹄子，这条街上除折充陵外唯二的小泼皮，每次外街的痞子来十八圃街闹事，都是他打头阵，等到折充陵来了再为鼻青脸肿的他找回场子。
  这一句询问如一石入水，激起千层波纹，集聚的众人纷纷开口。
  “折崽儿，你是真要搬走啊......你可还没还俺家的饭钱呢......”
  “就是就是，前年茬架打坏的桌椅还没赔呢！”
  “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十岁那年偷看老娘洗澡的账还没算......”
  “还有我，还有我......”
  本以为是依依惜别的场面硬生生成了讨债现场，脸皮比上阳城墙更厚三分的小混混也忍不住想钻进地里。
  没等他讪讪开口回应，一阵急促的木杖击地声就从人群里传了出来，十八圃街没人不识得这木杖的声音，那是独属于街上最年长，也是威望最高的徐太公的杖声。
  “得了得了，都是......嚯嚯，都是转世来的恶鬼索命吗！”
  徐太公胡须乱颤，在两人搀扶下行走，时不时用乌木杖敲打沿途后辈们的小腿手背。
  “这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啊，现在要走了，你们就这般作态？”
  众人面面相觑，不自觉低下脑袋。
  这时，最先发声的驴蹄子吱唔开口：
  “太爷，其实我们不是那意思......”
  “折哥儿虽然为人抠门，爱占小便宜，有事没事还经常捉弄我。但是，但是......”
  “但是我们就算恨得牙痒痒，也没想过这让十八圃街成日鸡飞狗跳的臭小子会这么搬走了。”半老徐娘的刘婶儿掏出手绢抹着眼，把驴蹄子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接上，而后上前在折充陵腰间狠狠一揪。
  要不要这么煽情，下次给个准备先......
  诶诶刘婶您掐我干嘛......
  “直贼娘的坏胚子，你还准备瞒多久？白瞎了老娘的眼挑灯给你纳鞋。”刘婶从旧包袱里拿出三双百纳鞋塞到折充陵怀里，道，“进了城里东奔西跑的，记得备置几双服帖的鞋子，要是不懂得丈量，就拿婶给你纳的旧鞋到店里去配适，准合脚。”
  有了刘婶作为开头，众人纷纷把自家准备的东西递了上去。
  熟成的火腿、一戳流黄的咸鸭蛋、冬天里御寒的皮毡帽......零零碎碎堆满了一张八仙案。
  最后，徐太公缓步上前，使劲拍了拍折充陵肩膀：“此去京城，记得混出个人样，给十八圃街的老少长长脸！如果，嚯嚯，如果没混出头来......”
  折充陵凭空生出一股凌云壮志：“如果没混出头来，我就不回......”
  “不回个屁，没混出头，就快灰溜溜滚回来！”
  “就算外面的天地不容你，十八圃街也给你留一碗热粥、一席草铺。”
  “你知晓了？”
  看着徐太公浑浊的双眼，再一扫目光殷殷的十八圃街一众人，折充陵心里像是突然塞住了什么东西，哽得难受。
  “知......知晓了。”
  连连道了几声好，耄耋之年的徐太公一招手，招呼众人各回各家：
  “都走吧，还想留着吃中饭呐？”
  于是众人一一和阿姥、囡囡、折充陵道了别，然后各自散去。
  弓着背渐行渐远间，徐太公不自意抹抹眼眶，道：
  “五陵年少，银鞍白马。好事，是好事！”
  “只是今秋的风啊，怎得格外挠眼呦。”
  ......
  清苑茶馆里，苏子卿捏着狗尾巴草，口中冒出一个“来”字，然后扒掉一搓草绒，再冒出一个“不来”，又泄愤似的扒掉一搓绒毛。如此反复，不一会儿小小的狗尾巴草被薅成了秃草秆。
  “没事没事，肯定是什么事情耽误了。”这样安慰自己一番，扫了眼空荡荡的清苑茶馆，她又趴在桌子上，“直杀贼，再不来，饼都凉了......”
  “臭小子念叨什么呢？”
  “臭小子念叨什么关你......”等到认出身后人的声音，苏子卿舒展开眉头，刻意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又是两个烧饼多加肉馅多加面饼，哼，我已经热过三......”
  “就不吃了，今个忙，要搬家了。”想了想，折充陵还是开口道，“今后回来的机会不多，来跟你告个别。”
  拿饼的动作僵硬在半空，苏子卿缓缓开口：“搬去哪里？”
  “京城里。”
  “真的？”苏子卿继续开口，语调中却泛起了一丝欢快，“京城哪里？”
  “问那么多干嘛，你又不住京城......”
  “快说快说，我好奇嘛。”
  “......安康县，敦化坊附近。”
  在心里默默估量了敦化坊附近店铺的价格，苏子卿嘴角微翘：“行吧，搬就搬呗，多大点事儿。”
  说完，她把烧饼塞到折充陵怀里，嘴里念叨着热都热了不吃浪费今天就不收你饼钱了，然后两人又闲扯了几句，折充陵才离开茶馆。
  茶馆外，折充陵揣着烧饼，心想这锱铢必较的臭小子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茶馆里，苏子卿环视一圈，自顾自开口：
  “敦化坊，联排铺面两千五百两到三千两。”
  “嘻嘻，看来清苑茶馆又要多一处分号了。”
  ......
  傍晚时分，载货的牛车颠簸在京郊道上，折充陵啃着烧饼，回望西边匹练般的晚霞。
  “你说，走了，今后还有机会回来吗？”
  “就十几里路，看你愿不愿意走。”
  沉默了一会儿，折充陵用力把喉咙里的烧饼咽下去，不再问某个破坏气氛的家伙，自顾自撑着下巴呢喃。
  “虽然平日里相看两厌，但是真要走，他们也挺不好受的吧......”
  “并不是，他们很高兴。”
  “你怎么又知道？”
  封桓抬头，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没听到吗，他们在放鞭炮。”
  折充陵侧耳一听，十八圃街的方向上果然隐约有阵阵鞭炮噼啪作响。
  “哈哈哈，这嘛，一定是有人家办喜事。”
  “七月廿九，宜乔迁，忌婚丧嫁娶。”封桓垂眼低语，恰好可以让身边人听见，“今早我刚看的黄历。”
  “......咳咳咳。”
  不知为何，折充陵感觉今天的烧饼格外噎人。
  少年东行间，秋风西来，先吹起十八圃街炮仗的残屑，再一溜烟赶到车辕旁嬉笑不已，泛起了滚滚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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