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49.148.1
作者:
黑糖煮酸梅 更新:2021-02-18 10:18 字数:11228
(146)
那是一件做工十分糟糕的衣服,白色的布已经泛黄,满是线头,前胸的地方还有可疑的污渍。诺亚感到一阵让人不适的潮湿感,来自……他努力抬起上半身,只见双腿之间的布料上有一大滩黄色水渍。
“哎?”圣洁者看到了挣扎起身的他,往下一看,惊呼道,“你又尿床啦?”
诺亚的脸蓦地一僵,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个圣洁者一眼,对方却没有如他所愿地身首分离。与之相反,那个蠢货大呼小叫地跑了出去,喊道:“402床的病人尿裤子啦!”
“什么?那个‘神’又尿床了?”
“是叫诺亚吧?怎么失#禁得这么厉害……”
“哎呀,会不会影响参观啊?”
“不碍事的!同学们就需要为今后的实习打下基础,不怕脏不怕累,是不是啊?”
“是!”
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每多一声诺亚的脸就黑一分。片刻后房间的们被刷地打开了,乌泱泱几十个穿着白衣的人涌了进来,把房间挤得满满当当,挤不进来的人还从窗户里探进头来——诺亚就在靠窗的床上,几十双眼睛探照灯一样盯着他,比看马戏团的猴子还认真。
“荒唐!”伦道夫三世怒喝道,“你们这些贱民,怎么敢直视教皇的脸?!”
看着他的人纷纷窃笑起来。
“同学们,住在这个病房里的就是妄想性障碍患者。”为首的人笑盈盈地说,“妄想性障碍又叫妄想症,具体症状大家都还记得吧?”
“记——得——”年轻的学生们拖长了声音回答。
“在我们左侧的这一位,嗯,‘伦道夫三世’先生,就是典型的夸大妄想者,患者夸大自己的地位、能力、权利等等等等。大家已经见过这位‘教皇’了吧?”领队幽默地眨了眨眼睛,学生们哄笑起来,“夸大型妄想可见于情感性精神障碍躁狂发作、精神分裂症和脑器质性精神障碍,例如麻痹性痴呆。我们刚才在401看到那位‘理查二世’也是这种案例。”
学生们认真地点着头,之前那个圣洁者又走了过来,开始脱诺亚的裤子。诺亚对她怒目而视,她却对诺亚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视而不见,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坏了,”她苦恼地自言自语,“没有换洗的衣服了,要不放着让他晾干算了?”
“怎么能这样呢?”一个学生叫了起来,“穿着尿湿的裤子也太可怜了!”
“对啊对啊,”又一个学生接口道,“没有换洗裤子的话,就先把湿裤子脱掉,让他光着吧?反正天也不冷。”
“你这逆子!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luo露臀部!”伦道夫三世气冲冲地添乱道。
“汝不得luo圣臀!”有学生模仿着伦道夫三世的口吻庄严地说。说完他便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病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老师!病人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有人叫道。
诺亚的脸通红,气得。要是把一支体温计放到他滚烫的脸上,大概真能探测出发烧来吧。他在心中撕碎了这个病房,然而连一根线头都没有因为他的愤怒浮动一下,绑在身上的衣服结实极了。
领队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这一位呢,比教皇还严重,他是夸张妄想加上特殊意义妄想。患者认为周围人的言行、日常的举动,不仅与他有关,而且有一种特殊的含义,表现在这个病例身上,就是万事都有宗教意义。”
“老师,在他眼中我们是专程为他而来的吗?”一名学生嬉笑道。
“唔,大概会把我们当成折磨他的魔鬼吧。”领队一本正经地说。
“魔鬼哈哈哈哈!我们是神的命定之敌!”
“不要笑啦,病人也很可怜的,他也不想把自己当成神呀。”
“没错,等他治好了,想想过去的事,一定丢脸得不得了。”
“那会把这个当成什么呢?”
七嘴八舌的人们停了下来,人群分开一条小道,拿着针的圣洁者走了进来。“让一让,让一让。”那圣洁者说,“我给他打一针!”
她手上拿着个硕大的注射器。
“要打针了,大家看清楚护士的操作哦!”领队叫道。
针筒有小臂这么粗,针尖有小指这么粗。
诺亚的脸色由青变黑,在这给牛用都嫌大的玩意戳进屁股里之前,终于挣扎着撕裂了幻境。
吵吵嚷嚷的声音从耳边淡去,在眼前晃动的影子不见踪影,它们毫无端倪地淡化。这个可恶的幻境在诺亚的暴怒下消散,却没有和里头的所有冒犯者一起血腥残酷地碎成无数片。这种软绵绵的脱离方式让诺亚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怒不可遏,有那么一会儿,按照宗教规则行zhuang事bi的原则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离开幻境无法一蹴而就,就像人从水底不断上浮直至冲出水面的过程。诺亚深呼吸,在完全摆脱这个幻境前冷静了一下,让胸有成竹的微笑重新回到他脸上。
诺亚睁开双眼。
他看到一片白光。
不是奇怪的灯,也不是月光,周围十分亮堂,日光从大窗中照射进来。他坐在座位上,周围坐着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孩子们盯着他。
“诺亚,”前方有人笃笃地敲着黑板,面色不善地说,“上课不要睡觉,快站起来回答问题!”
诺亚纹丝不动,他看着黑板,上面画着很多个圆和很多条线。他没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面孔,低下头,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一样只有十来岁。
“诺亚!”讲台上的人抬高了声音,“站起来!”
诺亚嗤笑起来。
离开了刚才那个任人摆布的糟糕环境,从方才的侮辱中脱离出来,诺亚已经恢复了镇定。他冷漠地看着讲台,说:“这次又是什么把戏?”
“你就这么和老师说话?”老师皱眉道。
诺亚并不回答,他只是轻蔑地笑了。仅此而已吗,安娜?他想,难道你认为这种玩笑,就能动摇我的自我认知?如果我不配合,你又能怎么样?
他沉着地站在原地,把讲台上那个人的叫嚷当成耳边风,老师怒气冲冲的表情和同学们崇拜的目光倒让他找回了几分在愚民中侃侃而谈、在敌人面前慷慨激昂的感觉来……好吧,虽然这场面有点小,但谁说不能改呢。诺亚正待将这将这小儿科的场景转换为他所熟悉的众星拱月,忽然觉得身上一轻,自己双脚离地了。
不,他没有浮起来,浮在天空中与这种胳膊往上升、身体往下沉的感觉完全不同。讲台上的老师走了下来,走到身边才能鲜明地感觉到体型差:他的胳膊有诺亚大腿那么粗,比起老师更像体育健将,拎个十来岁的小年轻不费吹灰之力。这庞大的老师扭着诺亚的胳膊,拔萝卜一样啪地把他从座位上拔了起来,拎小鸡似的一路走过走廊。
……咦?
他们走到门边时下课铃已经响了,教室里的学生纷纷走了出来,在走廊边探出一颗颗脑袋,兴奋地指指点点。诺亚不挣扎(太掉份儿),也不配合(配合这种蝼蚁?),于是他的两只脚挂到了地上,像只被拿着头的拖把。被拖了两步诺亚就觉得不太妙,然而拖着他的人全然没有停下等他站好的意思,他就这样在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一路拖过了走廊,活似条被抓着尾巴的死蛇。
诺亚在走廊里诅咒了三十次看到这一幕的人悲惨地死去,另外三十次用来诅咒拖着自己的蝼蚁,其中包含着诸多酷刑,无比要那只蝼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比漫长的拖行后,他被扔进一间房间,那该死的、冒犯未来神灵的人类对他吠叫了片刻,关上门离开了。
然而这不是结束。
诺亚没完成他的第三十一次诅咒,房间里的人围了上来。都是一群脏兮兮的小屁孩,还有人伸出肮脏的手(指甲里黑不溜秋,看上去还被啃过),想要来碰诺亚。诺亚此时心情恶劣,毫无装出平易近人的心情。他一把打开了伸向自己的手,拍着衣服站了起来。
“你居然打人!”被打开的人愤怒地控诉道,“本以为你是同伴,但其实只是肮脏的大人的同谋吗!”
“他肯定是老师的走狗,想要装成我们的样子混入我们当中。”另一个人说,他抱着胳膊靠在教室的一面墙上,身体摆出一个很别扭的姿势,眉头深沉地皱着。
“你们?”诺亚问。
“我们,暗之堕天使集团。”刚才伸手的人吸了吸鼻涕,大概想帅气地抹一把鼻子,却让把流出的鼻涕拉了老长,场面十分恶心。
诺亚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我,堕落智天使汤姆!”鼻涕学生托着眼镜说。
“我,堕落炽天使杰瑞!”一个染了一撮红毛的学生说。
“我,”以一种一看就很不舒服的姿势努力靠着墙还望着窗外的人深沉地捂住了眼睛,“堕落之神麦克!这个世界已经腐朽了,我的邪眼看到了未来!”
“……”
诺亚感到一阵恶寒,倘若这里站着另一个神眷者,她大概能准确地说出这种恶寒的名称,并以一连串指踩痛点的话回击。但因为诺亚自己也是个擅长……嗯,维持形象的人,他只是冷笑一声,说:“愚蠢。”
“呵,你知道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智慧!”捂着眼睛的人昂首地反驳道,“我与别人是不同的!”
“没错!”红毛自豪地说,“全世界都不了解我们痛苦,只有黑暗之神大人,还有他带领下的堕天使才知道这个世界的黑暗!”
“错的不是我们!”鼻涕喊道,“是世界啊!”
同性相斥,这里的性不是指性别,而是指性质。相同性质的讨厌鬼会对彼此的存在十分敏感,并且加倍讨厌,要是自我中心者遇上了另一个自我中心者,就好似两个世界碰撞,不可能共存。
诺亚二话不说,转头要往外走。
“抓住他!”“黑暗之神”喊道。
两位“堕天使”不用他吩咐,青春期自我中心症已经让他们卖力地抓住了诺亚,扑上去的力量还将他按到了地上。
“不会让你这个走狗跑掉的!”他们叫嚷着。
“背叛者必须被处罚!”
“让他尝尝堕天使的厉害!”
“净化!净化!”
“阿鲁巴!”
最后那句话一出,所有声音都停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了符合这个年龄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黑暗之神”拖住诺亚的后背,“炽天使”抓住诺亚的左腿,“智天使”抓住诺亚的右腿,他们把两条腿拉开,固定,抓着冲向了柱子。
诺亚在胯#部与方形的柱子热烈接触前挣脱了这个幻境。
他的怒气可以点燃一间房子,连默诵神灵的自我修养(作者诺亚)都无法解决问题了。诺亚吸气,吐气,吸气……依然青筋暴起,他只能对自己说,暴怒也是神的一部分。
启示录中的末日,不正是因为神之大怒吗?神的忿怒装满了酒碗,于是有了七灾,有了审判。如此想来,这倒正应了天启之言。安娜不愧是他的宿命大敌啊,诺亚再度露出了微笑,唯有大敌才可激起神的忿怒,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诺亚睁开了眼睛。
刀剑、冰火和一切能想象得出的华丽攻击扑面而来。
诺亚在醒来的下一秒躺了回去,他仰面倒下,发现头顶上有个闪着光的框框。上面用金色的字写着:亚默南地区精英首领怪诺亚。旁边还有小字:lv74,hp0/747474。
“这个地区怪真是有点难打。”一个骑士头顶着【今天也要努力拯救世界,lv60】的大字,他放下大剑,随意把它拄在了诺亚的胸口。
“都怪你等级太低啦。”站在旁边拿着法杖的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说,她头顶上有个长长的框【boss全都给老娘跪下唱征服lv80】,“等你到了七十级,‘半吊子伪神诺亚’单刷都轻轻松松。要不是要给你提前刷神格碎片,才不带你来这种没意思的本呢。”
“谢谢你。”骑士认真地道谢,有些抱歉地说,“还是没刷出来,要麻烦你再和我来一次。”
“小意思啦。”小姑娘摸了摸鼻子,为了掩饰害羞,随意地甩了甩法杖,一击正中诺亚的鼻子,“我们继续吧?”
那两个人凭空消失,诺亚发现自己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原地。几十秒后,那两个人又出现了。
“注意卡位哦!”少女提醒道,“把他挡在那块石头后面,就可以无脑连技到死了。”
“明白了!”骑士说。
你们会为自己的傲慢和愚蠢付出代价,诺亚想说。但他张开嘴,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语言控制么?没关系,我不用语言来驱动力量,对付你们这些杂碎也绰绰有余。诺亚想。首先干掉在后面放冷箭的人吧。石头?别愚蠢了!
然后诺亚身不由己地冲向了骑士,在石头后面原地奔跑,直到被火球和铁剑一点点磨死。
奇耻大辱。
接下来一次,下下次,下下下次……皆是如此。那两个人一丝不苟地按照一模一样的方式进攻,他以一模一样的方式被轮死,在后方甩着法杖的少女居然还有空打哈欠。直到最后,诺亚觉得自己身上掉出了什么东西,少女跑过来捡起了它,在诺亚的尸体上欢呼雀跃道:“终于掉啦!再也不用刷这倒霉司铎啦!”
诺亚在被刷爆的不知道第几次摆脱了这个幻境,带着他爆满的怒气槽。
第四次,诺亚正大口吃着羊的血肉,却发现嚼在口中的是无法吞咽的奇怪物质。本该无人的地下教堂突然跑进了很多人和奇怪的机器,地上的尸体掸一掸灰就站起来,感慨诺亚太拼命,连塑料道具都吃。
第五次,诺亚毫无阻碍地封了神,他刚飞升到云端上,就被巨人用两根手指捻住放进了玻璃罐中,开始进行“下界生物飞升个体的研究”。
第六次,诺亚正要交给安娜.苏利文那包神灵的骨粉,突然忏悔室的大门被踹开,穿着奇怪制服的人冲进来,以诺亚卖粉的名义判他终身监#禁,监狱里有很多人硬让他捡肥皂。
第七次,诺亚正在进行着他的阴谋,突然天降陨石,世界毁灭了。
终于,幻境真正地碎裂开来,露出了那个夜空,还有夜空中浑圆的满月。
经历了七轮糟糕环境的诺亚静静地看着对面银发银眼的神眷者,像一座冰山下濒临爆发的火山。他的力量震荡开来,扫过方圆数千里,被犁过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隐藏。
真正的安叙摇晃了一下,从刚才的影像不远处掉了出来。
诺亚冰霜覆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半点没达到眼中。饶是自认为涵养极好的他,在此刻也没有余力做出任何伪装。“真是蠢。”他毫无笑意地弯了弯嘴角,“你竟把最后的力量,用在发泄怒气上。”
安叙的力量所剩无几,已经没有能力再制造一次幻境了。
被诺亚掠夺灵核后,他们之间的力量差异本来就已经变得相当悬殊,安叙不可能再在现实中打破防御,只能使劲浑身解数,在诺亚发出大招的几个间隙,将自己的精神力融入对方的幻境,反客为主,将对方拉入自己的主场——唯有在精神的强度方面,他们还可以打得旗鼓相当。
然而,这是非常短暂的。
安叙需要精神力全开才可能维持关住诺亚精神的幻境,而诺亚却有足够的力量续航,他大可以等安叙后继无力,到那时他甚至不用花费多少力气就能毫无风险地解决他们。诺亚正是这么做的,尽管他被激怒,但他还是选择了避其锋芒,等到此时才突破了幻境。
“该我了。”他阴冷地说,“在杀死你们之后,我会把你们的灵魂抽出来,永远放在我将要造出的地狱中受折磨。”
“可惜你做不到。”安叙露齿一笑,“我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了。”
天色暗了下去。
明明是夜晚,天色怎么还会变暗呢?自然是因为明亮的满月被遮住了。诺亚抬起头,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天上没有云,月亮前没有任何遮挡物,它只是变暗了。浑圆的满月一侧,像被剪掉了小半个圆弧似的,暗色正覆盖上满月。这阴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在满月上扩散。
“关注于神的你不屑于计算天文历法吧,不过我手底下的人倒是天天计算,毕竟种植要靠天吃饭。”安叙说,“严格地说,今晚并不全在满月照耀之下呢。你喜欢月食吗?”
诺亚猛然动了起来,他的身影快得像一道光,转瞬间冲到了安叙面前。安叙在他的冲击下飞了出去,即使有防护罩保护着身体,几根肋骨也在冲击下凹陷下去——正如诺亚所说,她已经弹尽粮绝。
克里斯的长矛已经碎裂,他没再拔剑,直接挥拳向诺亚击去。他挡住了往安叙头颅上砸去的重重一击,另一只手还以颜色,毫无花巧的重拳将合身扑上的诺亚击退。克里斯的速度非常快,力道却足以裂石开山,他的身体本身就是强横的兵器。
但诺亚并非以肉搏为主攻之人。
空气中出现了扭曲,就像他们上一次交锋时诺亚使出的所谓空间异能。这回生效的并非诺亚弹指间可以制造出的幻术,而是实打实的空间之力。克里斯一把抱住咳血的安叙,双脚在半空中一蹬,身体折出不可思议的角度,游鱼般从裂缝之间当中游走出去。这种攻击并无巨大的声势,只有断裂的碎发和半空中留下的衣服碎片,展现出刚才那一刻有多么凶险。
满月已经被吃掉了小半。
天空像被重物砸到的冰层,以某个点为核心,哗啦啦碎裂了一大片。暗色的天空中出现了颜色更黯淡的区域,光是看着那里就让人心悸,仿佛目光都被它吸了进去。刚才碎裂在空中的碎发和衣衫已经不见踪影,全部消失在这一个个空间的缝隙当中。
克里斯怀抱着安叙,流星般坠地,坠地前一秒硬生生调转了方向,向前方扑了出去。他跑出去不到半米,身后的地面化为粉糜,而后像坍塌一般,一寸寸掉了下去。
诺亚会的不止是幻术,他只是出于谨慎,一直使用失败也能重新来过的幻术罢了。如今没有了可以劝诱对方相信的时间,他开始背水一战,用出真正的力量碾压。
这对安叙和克里斯而言简直是灾难。
克里斯在地面上奔跑,他的速度远远超过人类能达到的极限,乃至超过生物的极限。落在地上的无形之力也随着他的加速越来越快,吞噬万物,穷追不舍。到达一个程度,克里斯无法再加速,他的身体强度可以硬撼天灾,他怀里的安叙却不可以。哪怕在保护罩当中,安叙的承载力也有极限。
满月消失了一半。
从上空看过去,克里斯像一个推土机,他跑过的小路深深下陷,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深渊。接着两侧的土地向中间塌陷,这裂缝不断扩散,变成几米乃至几十米宽的庞大填坑,还在不断向前延伸。诺亚在天空中一动不动,他没有追逐,也不需要追逐。
几乎已经是完全状态的诺亚,力量足以覆盖整个亚默南。既然克里斯和安叙自己跳了出来,他们就没了后路。只要诺亚愿意,无论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他都可以隔空出手,得知他们的行踪。
满月消失了大半,接着只剩下一线光明。克里斯和诺亚却被赶出了上百里,哪怕在满月完全不见踪影的时候,也不可能回来让诺亚流血。这就是命运啊,即使有些小聪明,又有什么用处?诺亚对自己说。他因为特殊状况提起来的心慢慢放下了一点,但等到最后一线月光从天空中消失,他依然忍不住回头看向月亮原来的位置,感觉到一丝不安。
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种古怪的冲击感袭击了诺亚,先是冲击,再是不长不短的疼痛,接着一切停止了。最鲜明的东西,反倒是清脆的声音。咔嚓一声,不像在耳边响起,倒像是……从骨骼当中传来的。
诺亚看到了面前的克里斯,站在他身后。
为什么面前的人会站在身后?啊,原来我的头到了身后啊。诺亚的视线往下偏了偏,继而眼前一片漆黑。
克里斯站在天空中,托着诺亚的头和身体。骑士拗断了诺亚的脖子,没让对方流下一滴血。
他们背后挂着一轮明亮的满月。
哪里会有这么巧的月全食呢,这一天就是普普通通的满月罢了。诺亚在七个幻境后的确到达了现实,他所处的那片天空是真的,地面是真的,对面的安叙和克里斯也是真的,但月亮是假的。
不再“做梦”的安叙根本不是为一时爽快意气用事的人,她所制造的七个幻境,本质上是为了第八个掺了假的真实世界。安叙被打得吐血的伤势是真的,克里斯和安叙被撵得到处跑的场景是真的,但就在诺亚看着完全消失的月亮的那一刻,诺亚所处的世界,不再是真实的了。
如前所述,比绝对的力量,安叙完全无法和诺亚相比,唯有精神领域他们旗鼓相当。在这个唯心主义的世界,当他们处于同一个等级,真正决定胜负的就不再是纯粹的力量,而是意志。
狭路相逢勇者胜。
安叙勇敢吗?要说毫无畏惧这点上,她无法与曾经做着梦的她自己相提并论。然而,蒙着眼睛一无所知地走过独木桥的人能否称得上勇者?不,那只是无知而已。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并非勇士,知道畏惧是什么,才谈得上“无畏”。安叙醒来了,她学会了畏惧,也曾害怕得想要逃避,但在最后,她选择了站出来。
诺亚勇敢吗?他这一生,大概只在差点被国王杀死时害怕过一次。这一次死里逃生后,他便时来运转,在神力的加持下越走越远,渐渐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中。但大概是死里逃生的后遗症,诺亚其实非常珍惜生命,他谨慎至极,愿意花费二三十年布局,只肯当幕后黑手,对初生的神眷者以试探为主,不敢与巨鸟搏命以至于让它便宜了安叙——即使他知道这结果,他依然会这么选择,比起与巨鸟生死相搏,他宁可多花很多曲折。
倘若诺亚不谨慎,他就不会把两次都选在预言中他不会流血的月圆之夜,哪怕他占有绝对的优势,哪怕他一度以为安叙已死。倘若诺亚不是一点风险都不愿意冒,他就不会只是追撵,他就该直接去将克里斯和安叙杀死,而不是在月食中失了方寸,只企图将他们赶开,等月食过去再斩草除根。
如果他没有如此地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他不会在这大好局势下,只因为看不到满月,就心神动摇得让安叙趁虚而入。
知耻而后勇、背负着整个亚默南背水一战的安叙,对上自认为优势满满不必冒险、骨子里惜命至极的诺亚,结果一目了然。
克里斯在诺亚中招的瞬间放下安叙,冲到诺亚身边,拗断了他的脖子,为了避免出现什么幺蛾子,没让他流一滴血。可见将“无人能让你流血”等同于“没人能伤害你”,实在是一叶障目。
但战争并没有完全结束。
克里斯迅速地赶到安叙身边,银发的神眷者双眼紧闭,眉头紧皱,身体小幅度地抽搐。骑士的心猛地下沉,意识到他们所说的糟糕可能性之一成了真。
诺亚的精神触须能在这么远的距离接触到安叙,于是安叙才能溯流而上,在诺亚动摇的那个瞬间将他拉入自己的幻境。但倘若在此时克里斯杀掉了诺亚的身体,有很大的可能,诺亚的灵魂会完全进入安叙的精神体当中。
然后会发生什么?他们做出过很多猜想,究竟是哪一个,只有安叙本人清楚。
安叙感到迷茫。
诺亚失去*的同时,他的灵魂逃向了安叙的精神领域,被安叙毫不犹豫地碾成了碎片。但没有了那个灵魂作为载体,诺亚巨大的力量,全部给了安叙。
无主的庞大力量冲击了安叙的灵魂,让她一瞬间不明白自己是谁,是什么,在哪里。她大概是这世上遇到这问题最多次的人了吧,她很快从这迷失中清醒过来,收拢这力量。
极其、极其庞大的力量。
诺亚百般谋划得到的全部力量,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些力量最终融合在安叙身体里,从量变到质变。
要怎么说好?语言无法形容,普通人没法理解这种感受,因为此时此刻的安叙,真正地凌驾于这个维度的一切存在之上。她能感知这个世界的一切,从乌尔堡,到阿铃古,到这些人位置的大地各处,还有天空宇宙。她感觉到每一个呼吸,感觉到所有的生物和死物,存在和变化和现象,无法表述的一切,一切。
这种感受极其愉快,只是在这种状态下,连“愉快”都变得极其渺小。安叙仿佛融合在万物当中,万物属于她,她亦属于万物。她知道,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改变他人的心声,只要一个想法就能让山海移位,让时空变换。世界变得扁平而抽象,同时立体而具体,她仿佛站立在万物之巅,仿佛站在这个世界的“屏幕”以外,世界就像她的沙盘。
而这甚至不是终结。
无数无数的力量向她涌来,仿佛到了临界点后,她就变成了一颗恒星,一个黑洞。流星雨后分散开的力量正从万物当中一点点剥离,被吸引到她身上。理所当然的,她的力量总量每增大一点,属于“安叙”部分的比重就变得更渺小。
她在吞没万物,万物也在吞没她。
成为神明吧,一个念头诱惑着安叙。或许说诱惑并不明确,那种感觉就像预告,仿佛你迈出腿的同时,知道自己的脚将要落地。苹果坠地并不可怕,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成为神明怎么会可怕呢?万物都在一念之中,世界不过你的一个梦境,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安叙的念头艰难地转动,神性与人*织在她脑中。她的灵魂是个模糊的人影,那个影子的嘴唇缓慢地开合,说:不——要——
我不要成为神。
我要当人。
安叙艰难地抵抗着向她冲来的力量,这努力就像抵抗潮头。她在超越时间空间、物质和精神的领域中沉沉浮浮,忽然福至心灵,将这些力量收拢在一处。
她把自己拒绝的力量,收束成了一个世界。
无数光点汇合成光幕,光幕叠加成一个灿烂的、半透明的、浮在这个世界之上的另一个世界。安叙转瞬间制造出天和地,日和月,创#世在眨眼间完成了大半。她可真是个没有情调的创#世神,力量狂潮中雕琢的世界自然不能多精细,基本只是照搬了这个世界,不过没有异兽,没有人,没有人造的一切,只有弱化版本的大自然,并且资源更多,威胁更少。
接着,安叙开始收拢这边的世界逸散的灵魂。
有灵魂之力的世界,当然也存在灵魂,只是普通人的灵魂很弱,在*死亡后很快消散。处于“神”状态安叙能看见时间线上的每一个灵魂,她将五十年内的灵魂收拢,重塑,洗清关于教会和伤害他人、破坏自然的念头,送进了新造的世界。
这工程非常浩大,创#世和固化灵魂耗费了全部还在往安叙这里涌来的力量。接着安叙输出已经粘到她身上的力量,开始制造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
两个世界像在两个维度上,制造的灵魂世界一旦脱离了安叙的精神触须,就会与物质世界再无交汇。安叙把两个世界固定,以免灵魂世界飞到不知哪里去,然后开始制造通道,让稍微有点意志力的灵魂都能够通过这条路去哪个灵魂不会消散的世界。
在道路建好的那一刻,无数灵魂像被召唤一般,向那里飞去。
安叙看到很多她见过的人,那些死在猎医运动里的,死在瘟疫中的。她的“视野”随着灵魂的输送越变越小,得到力量即将消耗殆尽,安叙也即将从“神”的视野中脱离出来。
最后,她看到了一道金色的灵魂。
那是个年轻的姑娘,翠绿的双眼中也满是迷茫。她在离开前东张西望,像要找什么似的。这个灵魂转过头来,看到了安叙。
安叙笑着跟她挥挥手。
那个姑娘也大笑了起来,她比生前任何时候都要开怀,翠绿的眼睛像雨后新芽,再没有半点阴霾。她们隔空用力挥手,彼此道别,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别了,莉迪亚,安叙想,祝你在天堂过得愉快。
最后一点力量消耗殆尽,安叙恢复了过去的状态,十分凑巧,不多也不少。她有些脱力,而且觉得自己悬浮在身体以外,心中充满了不正常的惰性,忽然觉得这个样子也挺好,不回去也没什么。
万物的冲击,对于一个灵魂而言还是太强了。
安叙听见了声音。
有个声音在叫着她的名字,一声声非常急切。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俊美骑士抱着她的身体,双手松松地环着她的脖子。
啊,想起来了。
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安叙和克里斯说好了,倘若出现了诺亚的灵魂进入她身体的状况,就把安叙的身体一起杀掉。如果安叙的灵魂被诺亚吞噬,没人能再阻止变得更加强大的诺亚。所以趁着最糟情况还没有发生,将暂时装着诺亚灵魂的安叙杀死,是最合理的选择。
能动手的人,只有克里斯。
拜托了,我信任你——克里斯足够强大,因为他是那种能为了世界杀死所爱的人,无论多么痛苦,他最终都会完成任务。
拜托了,我爱你——如果非要死在什么人手上,安叙宁可那个人是克里斯。
安叙的灵魂漠然地浮现在半空中,看着克里斯的手一点点扼紧。泪水正一个劲地从眼中涌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巴上。骑士咬着嘴唇,他的手和嘴唇都在一个劲发抖,眼中透出一股绝望,连蓝色的眸子都黯淡下来。明明是凶手,他看上去却比他要杀的人凄惨多了。
真是凄惨,真是美丽。
让他做这样的事,太残酷了。
安叙处于病态的麻木中的灵魂开始慢慢苏醒,像一条冰河在阳光下解冻,速度越来越快。她打了个激灵,忽然找回了喜怒哀乐,找回了她属于人类的心。
下一刻她的视角天旋地转,感到喉咙上有一只手,连忙睁开了眼睛。克里斯与她对视,只是一眼,便如释重负地松开了手。
骑士用力地抱住她,手劲大得都有点疼。
有什么关系呢,安叙低低地笑起来,拍着克里斯的背,笑得直咳嗽。她用刚被掐过的喉咙低哑地说:“我回来了。”
感谢你,让我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