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晨雾尚未散去，太阳可能还在山里挣扎，赵勉已经穿戴整齐，走出破柴门并将门轻掩。转身迈出脚步时，浑身上下丁零当啷响。
  仔细看去，只见赵勉身上斜背着一张弓，腰上的箭壶里装着几支羽箭。箭壶旁边，是一只竹筒水壶，挨着水壶的腰间，挂着一把柴刀。
  一身苎麻书生服上满是补丁，而且缝这些补丁的手艺有点不堪入目。针角很大，似缝合伤口，又似赶时间一般，草草了事。
  脸上倒还算清秀白净，眉宇间有稚嫩的书卷气，只是仍有些许睡眼朦胧，刚走了不到一盏杯的功夫，已经连打了数个哈欠。
  实际上赵勉昨晚是一晚没睡，他太饿了。本想着睡着之后，就不会感觉到饿，没成想越想睡觉就越是睡不着。
  深秋的清晨，吹来的风已经有了些许寒意。赵勉不禁抱紧双臂，如此一来就会发现，苎麻书生服挂在其单薄的身子上，有些松松垮垮。
  赵勉此时想着，自有记忆以来，好像只在十岁之前没有挨过饿。而自十岁之后，饥饿就成了赵勉唯一的感觉了。
  走出村子的泥巴路，迎面所见，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在朦胧的雾气里，起伏着柔和的曲线。但是已经十三岁的赵勉，不会被眼前的表象所蒙蔽，而且或许在几天之前，赵勉会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靠着眼前的山脉活下去。
  然而自十天前，山脉深处持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轰鸣，以及弥漫在整个村子里的血腥气，令赵勉知道，眼前这座山脉，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座山了。
  心中是有惶恐的，而且非常浓烈。但赵勉深吸一口气后，还是毅然抬腿，向着山脉走去。
  山里有野果，山里有野兽，山里有草药。最重要的是，山里有柴禾。赵勉才十三岁，见到野果不敢随便吃，听村里的人说，有的野果有剧毒。而野兽，除了野鸡野兔之外，对于其他野兽，赵勉是无能为力的。
  而草药，还是因为赵勉年纪太小，认识的草药不多。而这不多的草药，还是赵勉去药店里，讨好了药店伙计之后才认识的。
  对于赵勉来说，进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砍柴。砍了柴担去十三里之外的镇上，卖给各个洒楼，客栈或者药店，换取几文钱解决一下肚子问题。草药野兽和野果，当真只是碰运气而已。
  三里之地很快走完，来到山口之后，赵勉不禁有些犹豫。
  前些天，山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令村子里十几户人家家家关门闭户，村子里连那些可恶的犬吠声都听不到。人们躲在家里，焚香祷告求神保佑，唯恐山里当真冲出什么凶兽。
  连赵勉都被邻居送过来一些香表，因为赵勉家里没有准备香烛，邻居怕他令神不喜，降灾时殃及他们。
  这些天里，赵勉没有进山，家里的米早就吃光了。甚至连院子里种的那些白菜萝卜，刚收割下来，还没来得及放入地窖，这几天太饿的时候，也已经被赵勉给吃了。那些白菜萝卜是赵勉准备过冬的。
  “接下来几天，要多砍些柴了。”赵勉想着，趁着还没有下雪，多准备一点粮食。
  “此时进山，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吧。从昨天开始，山里的动静就已经平息了。”赵勉在心里开解着自己。“最重要的是，昨天早上只喝了一碗稀粥，然后直到现在粒米未进。若再不进山砍柴，真的就要饿死了。”
  终于，赵勉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走进山里。
  这座山很有些神奇，在隆冬腊月里，万木凋敝而山里常青。便是连日暴雪，也有青草倔强地从雪中顶出嬾芽。
  也是因为山中草木丰茂，各种动物一年四季不缺吃食。所以，当赵勉名下再没有丝毫田地之后，他也没有太惊慌。在赵勉看来，再过两年，自己身体长开了，只靠打猎就可以养活自己了。
  只是如今看来，以后还是要想办法弄些土地。就像这次，人们不敢进山，但是有土地里的产出，终不至于似自己般饿成这样。
  赵勉一边向山中走去，一边四处打量，寻找干枯的树枝。
  砍柴也是一件要长眼力的活，镇上店铺里收到柴禾，是马上就要用的。所以赵勉要找一些早已干枯，还要很耐烧的柴，这样店铺里就不至于挑挑拣拣，一担柴两文钱也会给地痛快。
  若在平日，赵勉也会砍一些带水份的柴回去，放在家里慢慢阴干。虽然带水份的柴会重一些，却可以给自己挤出更多的时间读书。赵勉还是想好好读书，将来去考科举，当个官。
  犹记得早年，在闷热的夏日晚上，坐在父亲腿上纳凉时，听父亲吹嘘“咱老赵家是出过仙人的”。那位仙人祖上，与赵勉已经隔了有七八代了，然而那位老祖有家训传下：赵家子孙必须识文断字！
  只是赵勉一直很困惑，赵家家传的文字，竟是一些笔划简单的方块字。比时下的字体简略，更没有官府写出的字体好看。但是困惑归困惑，赵勉还是在十岁那年，学会了一部分家传文字，更是在求学时，连蒙带猜，将所有家传字都给认了出来。
  想到这里，赵勉不禁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块木质的长命锁。可能也正是因为只是木质，几代下来变卖家产，唯有这块长命富贵锁传承了下来。
  赵勉想起这块长命锁，是因为几年前，父亲留下十亩田地，只剩下两亩的时候，赵勉想要典当这块长命锁，结果被人隔着柜台给扔了出来。
  老赵家传到自己这一代，已经没有值钱东西了。
  突然，赵勉只觉浑身汗毛倒竖。前面五丈外的那棵大树后面，似乎有一只斑斓猛虎潜伏！山里有老虎，这一点赵勉早就知道。只是老虎一般都在入山三十多里之外，如今赵勉进入山林，尚不足一里。
  赵勉真想转身逃跑，这个想法刚从心里升起，左后肩上就刺痒难耐。那是两年前，赵勉进山砍柴时，遇到一条狼。当时赵勉转身就跑，结果被那条狼追上，一爪抓在赵勉左肩上，在赵勉心里暗叹“我命休矣”的时候，被村里其他猎人所救。
  如今这个时候，赵勉很清楚，若自己转身逃跑，不会再有人前来救自己了。
  在这个深秋的清晨，东方天际刚刚吐出彩霞之际，十三岁的少年浑身冒着虚汗。这个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村子里也常有人进山后，就再也没能出来。赵勉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加入那些没能出来的人的行列。
  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赵勉鼓足勇气向那猛虎看去。
  东方天际的光芒，虽然被群山挡住了大部分，但赵勉就着微弱的天色，仍然清楚地看到，那就是一头斑斓锰虎！
  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流进眼睛里，模糊了赵勉的视线。
  赵勉心里很是委屈，猛虎向来有自己的领地，而他这次进山，只是想砍柴而已。这头猛虎，凭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而且，自己已经饿了好几天了，瘦地都快要皮包骨，这头老虎就这么不讲究吗，就不能挑个肥嫩的人下手吗？
  虽然在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哆嗦的双手，筛筛糠般的身体，无不提醒着他，他此时非常恐惧！
  但赵勉还是摸到了自己的柴刀。这把柴刀，是赵勉自己打制的。因为赵勉的父亲是个铁匠，平时种地，间或打些农具去镇上卖。赵勉从小在父亲的铁炉边长大，还经常帮父亲推一阵风箱。
  父亲在的时候，只靠种地和打铁，就能维持生计，所以很少进山打猎。赵勉学会打猎，是在父亲离开之后，十一岁那年实在想吃肉，这才跟着村里的猎人，进行了此生第一次打猎。
  想到自己多少也算是个猎人，赵勉的心绪稍稳。前倾着身子，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想要找到这头老虎的眼睛。赵勉想跟它对视！
  因为村里的猎人说过，遇上虎豹狼虫，与其对视，会令它们心虚，或许可以为自己争到活命的机会。
  赵勉知道，此时心虚的是自己。但赵勉想活下去，所以他横移一步，绕开眼前那棵大树的遮档。然后，向着面前那头斑斓猛虎看去！
  蓦然地，赵勉呆了一呆。以其不算丰富的狩猎经验来看，眼前这头老虎，似乎已经死了。
  赵勉紧握着柴刀，向前跨出一步，其脚下有一颗鸡蛋大的石头。仍然紧盯着老虎，赵勉起脚，穿着的草鞋踢中石头。
  石头飞起，并没有准头，力道也不够。五丈近十五米的距离，石头停下时，离那老虎还有一丈的样子。
  但这已经足够。赵勉很清楚，野兽向来警觉。一颗石头欺近了老虎一丈之内，而这头老虎仍然一动不动，只能说明，这是一头死虎！
  但赵勉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蹑手蹑脚地向前挪动。越是靠近老虎，脚步就越是被他放慢，但其心里，却越是轻松。
  当来到老虎一丈仿佛，脚下踩住刚才那颗石头的时候，赵勉一下子长舒一口气。然后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前几天喝着稀粥，吃着白菜和萝卜，昨天更是连白菜萝卜都没了，只喝了一碗稀粥。也就是少年人，生命力顽强，若换成中年人，此时怕是早被饿没了力气。
  饶是如此，连饿带怕之下，赵勉已经虚脱了。挣扎着站起身，直感到头晕目眩，但赵勉还是挪动身子，来到死虎面前，确认了其真的已经死了。这才靠着那颗大树，保护好自己的后背，然后使劲喘气。
  取出腰间水壶，拨掉塞子狠狠地喝几口，然后继续喘气。喘着喘着，赵勉又开始笑了，开始只是微不可察的“嘿，嘿，嘿”。到了最后，就变成了“哈，哈，哈”地狂笑。
  这是一头老虎！将其运去镇上，赵勉可以换到足够自己过冬的粮食！这一整个冬天，若都用来读书，赵勉相信，到了十五岁，也就是后年去参加科举，自己一定可以得一个功名。而有了功名，就可以去官府找个写写算算的差事，自己将会衣食无忧，以后也可以顺风顺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