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药奴？被追着跑？大文脑海中还真没有什么印象，雪达庄里有这事吗？
  见大文丝毫没有恍然大悟的迹象，小姑娘叹了口气，道：“当时你同一个筑基修士在一起，我将你擒住作为要挟，才得以离开。你可有些印象了？”
  听她这么说，大文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正是自己被送往宁原灵药局途中所见，那逃跑的药奴。只是，当时抓住自己的分明是那女鬼，并不是眼前的小姑娘啊，难道……
  顿了顿，大文小心地道：“恭喜前辈夺舍成功。在下不知轻重，打扰前辈清修，还望前辈宽恕，放在下离去，在下保证再不踏进这林中一步。”
  “欸，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故人重逢，本应热泪盈眶唏嘘不已的。”小姑娘仰天长叹，“天可怜见，我陈纯的子侄，就只有这般胆色，如何担得起振兴我陈家的大任啊！”
  陈纯？大文眉头一蹙，眼前这人究竟耍什么花招，为何自称陈纯，难道真是二十年前拜入司灵宗的陈家女子？
  “你是陈纯？”大文脸上写满了怀疑，“我陈纯姑姑二十年前就拜入司灵宗，怎会这般年幼？”
  陈纯翻了个白眼，道：“废话，你自己都说了，这身体是夺舍来的，哪里比得上我原先那样光彩动人。”
  知道大文肯定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陈纯进一步解释道：“我确实是你的姑姑陈纯，这一点你无需怀疑，没人会吃饱了撑的，跑到这穷乡僻壤，冒充你一个练气期弟子的姑姑。”
  顿了顿，陈纯又道：“我与司灵宗同门在唐国境内清剿魔道修士，不慎中了埋伏，仅有部分神魂侥幸逃出，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梁国，四下搜寻一番，也就这小药奴的灵根能入我的眼，此后，便是你我巧遇之事了，说来你我姑侄二人，倒也有缘。”
  大文听她说的合情合理，心里已经信了大半，但面上依旧冰冷，道：“拿我当人质，差点杀了我，还真是有缘呢。”
  陈纯听大文话里带刺，又确实是自己的不是，有些尴尬，干咳一声，道：“不打不相识嘛，彼一时此一时，我那阵哪知道你是谁啊。要不是你大张旗鼓地回来，还讲了那么多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你就是陈大文，就是我的侄儿。”
  看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说话，一口一个侄儿，大文多少觉着有些怪异，故意加强了语气，回道：“那侄儿还得谢谢姑姑的顺风耳，省得侄儿再费口舌介绍自己了。”
  陈纯听大文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道：“罢了，罢了，我知道，突然多出个姑姑，对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你想想，咱俩同为司灵宗门下，我比你早入门二十年，论理叫我一声师姑总是没错吧。”
  陈纯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缓缓道：“不过，若是较真，我其实可能不是你的姑姑了。”
  大文好不容易逐渐接受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是自己姑姑的事实，现在听陈纯忽然改口，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我说，嗯，姑姑，您到底想说什么啊？我实在是听糊涂了。”
  陈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道：“唉，头疼。事情是这样的，一般来说，夺舍可以理解为借尸还魂，我应该用自己的神魂，占据这个身体。但是当时情况紧迫，我的操作手法有点问题，所以导致了这个麻烦。”
  “当时我的神魂已经残破不堪，因此只能冒险，将自己的一点灵明真性送入小药奴体内，与她原本弱小但完整的神魂融合，最终虽然侥幸成功，我也吸收了残破神魂剩余的力量，但这就产生了一个我到底是谁的问题。”
  “究竟是作为陈纯的我夺舍了小药奴呢？还是作为小药奴的我继承了陈纯的记忆与意志呢？这个问题，我一直不敢细想，但是如今见到你，这个问题就非解决不可了。”
  这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大文有些迷惑，问道：“我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怎么就非解决不可呢？”
  陈纯翻了个白眼，道：“你傻啊？亏我还为你费心想这个问题。你想想，如果我是陈纯，你就应该叫我姑姑或者师姑，如果我是小药奴，咱俩算作一辈，我修为比你高，你就应该叫我师姐。事关长幼尊卑，怎么能够不慎重呢？”
  听了陈纯这话，大文实在忍不住，大声道：“这算来算去我都是晚辈，有什么好纠结的？假如能把你算成师妹的话，思考这个问题对我还有点意义。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只是在逗我玩吧？”
  大文突然的发言，让陈纯有点惊讶，陈纯上下打量了一下大文，捂住嘴偷笑道：“你还想做我的师兄？”
  说实话，大文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不过事已至此，只好继续掰扯下去了。
  “既然你要讨论这个问题，我就奉陪到底。表面上看这是个称呼问题，但实际上，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身份认同的问题。”
  “我且不管夺舍的操作与细节问题，我只关心一点，那就是记忆，人就是他所经历的一切，你所拥有的记忆，决定了你可以是谁，你所承认的记忆，决定了你究竟是谁。”
  “来吧，说说看，你所拥有的记忆，是陈纯的呢？还是小药奴的呢？抑或是两者皆有呢？而且，说了半天，这小药奴难道没有名字吗？还是你根本不想承认那是你的名字呢？”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大文也就不再多说，让陈纯慢慢思考，自己说出最后的选择。
  陈纯闭上了眼睛，表情有些痛苦，若是这选择十分容易做出，又怎会留到今日才拿出来讲？
  半晌，陈纯慢慢抬起眼帘，脸上恢复了平静，缓缓道：“我原先姓陶，家里五个孩子，我是老幺，小名唤作柳儿。祖上代代都是南野庄的药奴，自打懂事起便是没日没夜的干活儿，我恨那整日来催贡赋的地头，奶奶却说，那也是个可怜人。”
  “我原先姓陈，单名一个纯字，父亲暗弱，大伯偏心，差点没去成司灵宗的选拔。有幸拜入司灵宗，本以为逃出牢笼，从此可以展翅翱翔，没想到修炼至金丹期，却被调往唐国围剿邪魔外道，为人所驱使。一开始还怀有仁义之心，以为自己拯救了万千黎民百姓，后来逐渐明白，指令所杀之人固然为恶，但为恶者若是遵从司灵宗号令，我等也并不多管，再后来，心便麻木了，唯一所求，便是卸下身上的枷锁。”
  “陈纯的神魂已经消散，司灵宗内的神魂牌想必业已碎裂，陈纯已经就此除名。我不是善良天真的陶柳儿，也不想做杀人如麻的炎仙子。我不想再受他人摆布，为他人而活。我要为自己而活，做真正的自己。”
  “柳儿为躯，我便以柳为姓，纯儿为灵，我便以纯为名。过往一切因果，当即消散，未来无限可能，且待我亲手缔造。”
  大文没有想到，陈纯，不，现在应该称为柳纯，居然做出了否定之前所有自我的选择。抛弃了陶姓，意味着打破陶柳儿世代药奴的枷锁，抛弃了陈姓，意味着锯断了陈家、司灵宗强加于她的锁链。柳儿与纯儿固然是不同的个体，但其向往追求的东西却是一致的，通过精神上的共鸣，两者才真正完成了融合，缔造了一个新的个体——柳纯。
  大文不由得感慨万分，这一点道理本就不大容易参透，即使侥幸想到了，也并非所有人都有这个魄力去做到。由此可见，柳纯对于大道，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心灵的桎梏一旦突破，修为的增长只不过是水到渠成，大文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有些羡慕。
  “恭喜前辈悟了。”大文诚心诚意地躬身一礼，能够观摩高阶修士悟道的过程，对自己的修炼大有裨益。虽说自己不一定会遇到相似的境况，但修道之人最怕心魔，多一分阅历，多一分对大道的理解，抵御心魔也就多一分把握。
  新生的柳纯甜甜一笑，道：“说来还要多谢你指点迷津，是不是啊，师兄？”
  一声“师兄”，吓得大文冷汗直流。大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前辈，前辈这是要折煞小人啊。”
  “喂，是你说，要是能把我算成你的师妹就好了，对吧？”柳纯看着跪下的大文，有些不高兴，撇撇嘴，道：“我才想到若是抛却前尘一切因果，重获新生，年龄比你小，便可叫你一声师兄的。”
  “怎么到如今，又不敢答应了呢？”柳纯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大文心道，这随随便便就能放出筑基期的灵压，前身修炼至金丹期的老前辈，叫自己一个练气期的小地头“师兄”，若是随意应了，岂不是找死。
  大文依旧跪着，小心地回答道：“前辈心魔已除，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晚辈这就退下，以免打扰前辈清静。”
  柳纯见大文如此回答，知道他到底不肯信任自己，轻叹一声，道：“也罢，我此番来到你村上，本就是为了满足陈纯回家探望父母的遗愿。本来叫你来此，是陈纯有心照顾亲族，想要劝诫你早日离开司灵宗，寻一处安乐窝，莫要辛苦修炼，反而为他人役使。”
  “如今陈纯执念已逝，我柳纯与陈家、与司灵宗并无瓜葛，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便好，我没有任何意见。”
  “只是，我去除心魔一事，你毕竟还是有恩于我，我总要报答于你，这样吧，这玉简给你，生死关头捏碎玉简，我会赶来出手救你一次。好了，你走吧。”
  大文看着扔到自己面前的玉简，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收好，起身又鞠了一躬，谢过柳纯，慢慢退去。
  柳纯望着大文离去的方向，摇了摇头，身影沉入了黑暗之中。
  今夜，月光迟迟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