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救赎
作者:
基因未来 更新:2021-03-21 21:09 字数:12862
43 救赎
我无疑是头部中弹了,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依然拥有意识,依然头脑清醒,依然能够记得发生了什么,记得我所有应该记得的东西。
紧接着,我从充满嘶鸣声的听觉里辨认出了一些细若游丝的声音,那是一个女人在说话,是刘娅的声音,但我无法弄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单位1223458931无法完成校验丢弃单位1223459042无法完成校验丢弃1223459153无法完成校验丢弃1223459264无法完成校验丢弃1223459375无法完成校验丢弃……单位7385473153无法完成校验丢弃……”
刘娅的声音逐渐增大,逐渐压过了那些背景噪声,并且语速也越来越快:
“……单位丢失率32%关键单位丢失率11%复原可行性评估89%环境状态评估超出数据源有效范围……单位丢失率45%关键单位丢失率27%复原可行性评估63%环境状态评估超出数据源有效范围……单位丢失率64%关键单位丢失率43%复原可行性评估42%环境状态评估数据源过载……单位丢失率77%关键单位丢失率61%复原可行性评估47%环境状态评估交响乐式干扰超出数据源有效范围数据源过载……”
紧接着我听到那个刘娅的声音的语速突然恢复了正常:
“……关键单位丢失率89%复原可行性评估不可用环境状态评估数据源通信受阻权限撤销……拯救模式……拯救模式……拯救模式……拯救模式……拯救模式……拯救模式……”
接下来我听到的只有不断重复的“拯救模式”这句话。
先前在用手机与查斯坦通话时我已经得知夏尔能够模拟我们的声音,所以现在我听到刘娅的声音并不感到奇怪,但我奇怪的是我听到的这些话的含义。
“拯救模式”指什么?“单位丢失率”又是什么意思?我现在产生了无数的疑问,但似乎再也没有人能够为我解答了。这大概就是结束。也许每个人死后都能听到这种奇怪的声音,也许那些单位丢失率指的就是一个人的肉体完全死亡程度,不断攀升的单位丢失率所对应的很可能就是不断死去的人体细胞。如果是那样,那说明现在我身体里89%的细胞都已经死掉了,我差不多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死人。
为什么我还拥有记忆,还能够思考呢?我确信我的脑袋已被子弹打坏了,而且脑细胞也死得差不多了,为什么我还能够思考和回忆呢?
也许我现在正活在我的灵魂里,是我的灵魂在思考和回忆。也许那些关于大脑研究的科学与医学都是错的,大脑并不储存记忆,也无关乎思考,这两项功能都是由人的灵魂来完成的。而且灵魂是真实存在的,灵魂是……
“……环境状态评估建立连接……”我听到刘娅的声音突然说,“……拯救模式……环境状态评估建立连接……拯救模式……环境状态评估连接建立……拯救模式……寻找最佳目标……拯救模式……寻找最佳目标……拯救模式……找到目标特征值7s4e5h7w8i9o5x6a9n目标存活度评估87%目标损毁率评估12%目标单位活性评估72%目标修复可行性评估91%需修复单位数量评估122378372典型修复后特征间歇性神经失调精神……拯救模式……修复目标合并信息修复保护启用……拯救模式……合并信息到目标12%环境状态评估可预测差值降质合并启用……拯救模式……合并信息到目标%89环境状态评估延迟差值降质合并启用……”
这时我听到那些嘶鸣声在减弱降低,随后我听到了沉闷的“咚咚”声,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心跳的声音,然后我听到耳中的声音说道:“……拯救模式……合并信息到目标完成……”
嘶鸣声和刘娅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心跳声。并且,我感觉到视觉里出现了一丝亮光,随之而来的是那种熟悉的、由周身传来的感觉。我感觉到了胸腔里有东西在搏动,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
我听到了连续不断的枪声。
紧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在粗声大喊:“她怎么敢!她弄死了我的儿子!她弄死了他……那么可爱乖巧,诚实善良……他连一只蚂蚁都没有伤害过!那婊子竟然下得了手,那个婊子竟然毫无顾忌地杀了他!婊子!强盗!谋杀犯!”
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我又听到从周围传来了一连串的奔跑喊叫声,我似乎身处于闹市区。然后,我听到的依旧是连续不断的枪声,不过不太刺耳,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我尝试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的画面在快速旋转,我只好将眼睛闭上。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我看到画面一点一点地停了下来,清晰了起来。我看到冈比亚的蓝天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晴朗无云,阳光明媚,我甚至觉得有些刺眼。
还没等眼睛完全适应阳光,我便看到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不仅仅是天空,视线的边缘甚至还围着两个黑人的脑袋,他们都面朝下俯视着我。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好像抵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我伸手摸了摸,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我感觉自己的后脑勺下面湿漉漉的。
这时我发现了什么——我的双臂都能活动。
这难道是真的吗?我一定是在睡梦里,绝对是这样的。
我听到一个女人正在哭哭啼啼地喊叫:“……卡卡……哦……宝贝……哦……卡卡……别离开妈咪和爹地……”这声音也使我感到熟悉。
我感觉到一些湿热的液体从空中滴到了我的脸上,我想伸手把那液体从脸上抹掉,想从地上坐起来,但我面前的那两个黑人好像都坐在我的胸脯上,我根本没力气动弹。
“我要让那个婊子付出代价,我要……”那个男人话音未落,我便听到趴在我面前的一个女人突然喊道:“卡卡还活着!我们的宝贝儿卡卡还活着!我就说呢——你怎么能忍心扔下妈咪和爹地一个人去见……”
我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到一张漆黑的大圆脸凑到了我面前,“啵啵”狠亲了我几口。
我立刻来了力气,“噌”地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那两个趴在我面前的黑人都被我撞飞了,“扑通扑通”纷纷跌落在我前面的沙地里。
我看了看四周,我发现其中一个被我撞飞的人竟然是刚才与亚洲女人抢夺汽车的白种女人,另一个则是那个白种男人。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立刻瞪大了眼睛。
这一定是和我开玩笑!
我看着自己套着军装的粗粗、短短的胳膊和大腿,还有最下面那两只被匡威球鞋包裹着的肥脚,难以相信这不是梦境。
我变成了那个白种男孩,变成了斑马小子。
我想起在我尚未睁开眼睛前所听到的白种女人和男人的哭喊声,那岂不是说明那个胖小子已经死了?我想起我躺在地上时曾感觉到后脑勺下面湿漉漉的,我看向自己刚才躺着的地方,那是一片沙地,上面有一滩暗红色的液体。
我伸手摸了摸了自己的后脑勺,没错,我确实在一个脑袋中弹的身体里。
虽然弹孔愈合了,但我依然能够摸到后脑勺上有一个椭圆形的伤疤,而且那后面的头发也比四周的要短。
谁他妈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气恼地原地转了几圈,我寻找着可以发泄怒火的目标。或者,我只是想看看怎样才能把这个带窟窿的脑袋彻底弄死。但一毫秒后我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我看到那个长着一头乱蓬蓬浓密金毛、留着满脸胡子、矮矮胖胖、满脸涂黑的白种男人正朝我直冲过来,那人嘴里喊着:“上帝真的与我们同在……卡卡!我的小乖乖!你竟然还活着!”
与此同时,我又朝另一边瞪大了眼睛,“哦上帝啊,我的小乖乖,你身上有伤啊,不能这么用力!”刚才亲我的那个女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沙地里爬了起来。她已经站在了我面前,脸上还沾着一块香蕉皮。
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个白种女人,她与那个白种男人一样矮胖,她腿上的军装已被撕烂,我能看到她那浑圆的双腿,奇宽的胯骨,两只肥脚上的肉都从高跟凉鞋里挤出来了,就耷拉在鞋帮两侧。
见她湿润着眼眶,噘嘴又要亲我,我只好忍住恶心闭上了眼睛。
这时矮胖的白种男人也冲到了我面前,他没能够及时刹住自己,于是,——“砰”——的一声,我觉得自己被撞瘪了。
我的视线变模糊了,眩晕感再次涌了上来,同时,我的脑袋传来了剧痛,我只得咬紧牙关闭上双眼。
我肯定疼得颤抖了起来,因为白种男人突然问我:“你怎么啦?卡卡?”
我疼得难以开口,我只觉得似乎有人在用针戳我的脑子,剧痛占据了我的全部感觉。
几秒后那种疼痛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疼痛不像是由撞击所引发的。
“没问题吧?我就知道!”白种男人大吼一声,粗声粗气地说,“没什么东西能够伤害我们的卡卡!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
这时我察觉到四周似乎有什么不对劲,是枪声,枪声停止了。
我想弄清楚大楼里面究竟怎么样了,但白种男人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我听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嘣作响。
“让爸爸好好看看——”男人扒拉着我的额头和头发,摸着子弹进去和出去的地方:“——唔——头皮没问题,发丝还是那样清爽飘逸!”又拉扯着我的耳朵:“谁是这世上最帅气的男人?——能听见是吧?是你老爸我!”又把我的眼皮撸下去又撩起来:“——能认出你英俊的父亲对吗?”最后,他掰开我的嘴,把我的牙齿也检查了一遍:“她没有让你生出蛀齿?真奇怪,那个女人明明就是蛀虫!”
斑马小子的父母各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男人声音颤抖地说:“我就说,我的卡卡怎么会被那些流氓杀死呢?他还这样年轻,思想还这样单纯,上帝是不会轻易就带他走的,他还要留在这世上消灭外星人呢!”
“喂!你怎么不说话!”白种男人看了我一眼,然后瞪着大楼东边的马路恨恨地说:“那个婊子将我的宝贝儿子弄傻了!”他拍拍我的脸蛋,“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地球上都是外星人’!”
“地球上都是外星人!”我说道。
我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口音竟然也变了,变成了小孩的声音,与刚才我曾听到的那个斑马小子的声音完全一样,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像是一边吞食一只大象一边还在说话一样。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环视四周,在地上寻找着枪和石头,我应该趁早将自己弄死。
斑马小子的父母各站在我两侧,将我紧紧挤在了中央,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我从他们腋下的缝隙里看着四周,那些示威者差不多都跑光了,只有两三个黑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抢夺着什么,他们都趴在地上,相互推搡着。
这时,我看到了什么——那是一些漆黑色的烟雾,它们正从疾控中心大楼4层的一扇窗户里弥漫出来,与其说是弥漫,不如说是一拥而出,那些烟雾移动迅速。
那些烟雾的行为让我感觉很奇怪,它们为什么涌出窗外,而不是待在大楼里面去救活夏尔,或者向查斯坦和其他人发起攻击?
那些烟雾移动的速度也让我感到奇怪,它们比刚才向我发起攻击的时候还要快,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催赶着它们,像是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产生了紧迫感,世界中的生物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那样移动呢?
我脑中突然出现了答案:垂死挣扎的时候。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涌出来,也许它们在追逐我,也许是这样的。这时,我看到它们离开了窗户,向我们移动了过来。
它们确实在追逐我。那些烟雾分散开来,从那几个争抢东西的黑人上方掠过,它们的颜色由漆黑色逐渐变淡,从我过去与那些烟雾交锋时的情形来看,那不是它们即将发起攻击时的颜色,而是它们要进行伪装、与环境融为一体时才会出现的颜色。
令我奇怪的是——它们没有离开那几个黑人,而是缓缓分散在了那几个黑人四周。
它们的目标是我,为什么要将那几个黑人包围起来呢?
我看向那几个黑人,准确的说是三个黑人,那些家伙衣衫褴褛,身上沾着血迹,他们趴在地上,为了什么东西相互挥舞着拳头,即将大打出手,完全不知道那些烟雾已经将他们围住了。
我望向那几个黑人中间,发现他们在抢夺一个黑色的东西,该死的!是夏尔的手机,它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回想着刚才在大楼里我头上中弹后化为烟雾时的情景,那时查斯坦发现了我,她和我对视着,她一定看到我正在变成烟雾,甚至看到从我身体里释出的烟雾飘向了什么地方,那时手机就在她手里,而且她就站在窗户旁边,一定是她将手机扔出窗外的。
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回忆着自己变成烟雾后所听到那些声音,那些刘娅的声音:“环境状态评估建立连接”、“环境状态评估连接建立”。
连接建立?与什么建立了连接呢?是亚力克吗?我猜一定是这样的。看起来我有一段时间与亚力克断开了连接,然后又重新建立了连接,我只能猜测有一段时间从我身体里释出的烟雾与亚力克失去了联系。
我不知道人形体是怎样变成烟雾的,但我知道这个过程一定是复杂的。就我看来,这其中涉及遗传物质的转换、大量数据运算、能量损耗以及数据保存等诸多方面。这个过程是无法由人形体自行完成的,与烟雾同化或者杀死目标生物体一样,我认为这个过程显然也需要在亚力克的云计算与储存能力的协助下才能完成。这是人形体转换为烟雾的先决条件,也是我变成烟雾的先决条件。换句话说,我之所以能够在中弹后变成烟雾,差不多已经说明我依旧能够得到亚力克的支持,而这似乎与刚才那些烟雾向我发起攻击相矛盾,那些烟雾意图攻击我就说明亚力克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什么我却又能得到亚力克的协助变成烟雾呢?
“你不该用那个东西的。”我想起了飞行员将枪抵在我脑后时说的话。
“你不该用那个东西的。”
那个东西?指的是什么,枪?枪不可能让那些烟雾识破我,见鬼!是那个棒状物!就是那个东西让我暴露了。
棒状物发出的信号一定包含了位置信息,这就是我在大楼里遇到的第二群烟雾会对我避让的原因,通过棒状物发出的信号,它们能判断出棒状物持有者的位置。
在夏尔看来,持有那个棒状物的白人已经死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棒状物就是那两个白人的。
亚洲女人从那两个白人手里拿走了棒状物。
所以,当夏尔发现大楼里出现了棒状物的信号,他便认为杀死那两个白人的人就在大楼里,只不过拿着棒状物的人不是那个亚洲女人,而是我。无论如何,凭借这点夏尔便大体上确定了我的位置,这大概就是我拐入4楼南北走廊时被一团烟雾跟踪的原因,之后我又用棒状物对那团烟雾发射了信号,我的位置便完全暴露了。
飞行员是对的,我真的不该使用那个东西。
不管怎样,查斯坦在看到我变成烟雾时,她就已经明白,我必须得到亚力克的协助才能活下来,如果忽略权限因素,我得到亚力克的协助还需要两个要素:一夏尔的手机不被毁掉;二我必须在手机的信号范围内。
这就是她将手机扔出窗外的原因,她希望我在变成烟雾、甚至在进一步由烟雾同化其他寄主时能够得到亚力克协助。她希望我活着。也许她在做决定之前没有思考太多,也许她已经思考并做出了决定——即便我在变成烟雾之后需要同化其他寄主,她也希望我能够活下来。
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查斯坦选择无视为了让我活下来而必须伤害其他人——也就是寄主,现在则是斑马小子——的事实。
也许,她只是出于歉疚希望我能活下来,在她看来,先是刘娅放弃自己的生命拯救了他们,然后又是我。
我的脑袋再次传来了剧痛,一样的针刺感,仿佛有人在搅动我的脑子,我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问题,只有无尽的疼痛从我的颅腔里传来。
我确信疼痛与撞击没什么关系,这是一种技术缺陷,烟雾同化斑马小子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斑马小子?那个时候斑马小子已经死了,他的脑袋都被子弹打出了窟窿,我不明白那些烟雾是怎么想的,它们究竟是如何决策的,为什么非得去同化一个已经脑死亡的胖小子?它们为什么不干脆将我的记忆与思维弄到一只猴子的身体里?
剧痛再次消失了,我的思维又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烟雾在同化斑马小子的时候一定出了问题。而且,我刚才认为将我的思想放入斑马小子的身体里是自私的,不过现在想来,在将我弄到斑马小子的身体里之前,烟雾一定充分评估过斑马小子的身体状况。我猜测那时斑马小子一定刚刚遭到枪击,他的脑子死了,但心脏和身体的绝大部分组织还活着,因而烟雾认为将我弄到斑马小子身体里并没有伤害斑马小子,还符合各方的利益,在那些混账烟雾看来,这确实是一种均衡了各方利益的决定:这样做既能让我以某种形式活下来,又能让斑马小子复活,还能让斑马小子的亲人免去丧子之痛,噢,想得真他妈的周到啊,这应该就是“拯救模式”的含义。
去他妈的,它们完全应该干脆利落地弄死我!
不管怎样,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剧痛传来之前我所思考的问题上来。
4楼里的人现在是安全的。那部手机现在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超过了一百码,电磁辐射强度按照半径的平方衰减,那部手机没有配备大范围收发装置,而且,它与4楼里面的人所处的位置之间还存在混凝土遮挡物,我认为50码是它的极限信号覆盖范围,这确实意味着4楼里的人是安全的。
除非这些烟雾移动到手机和4楼之间,为4楼里的人形体还有烟雾充当信号中转载体,但它们显然没有那样做。
也说明了那些烟雾为什么急于从4楼里涌出来——它们即将脱离手机的信号覆盖范围,它们必须随着手机的位置移动到大楼外面,否则它们便会因为失去亚力克的协助而丧失攻击性。
我猜这些烟雾想要同化那三个黑人,让那三个黑人变成人形体,那样变成人形体的黑人便可以捡起手机,进入大楼,去接近4楼里的那些人,让烟雾再次去猎杀他们。
查斯坦说过仅靠那个手机,烟雾无法快速同化目标,所以,这些烟雾很可能无法将那三个黑人都同化成人形体。
我挤出了男人和女人围成的肉墙外面,向那三个抢夺手机的黑人跑去。
“卡卡,你做什么去?噢,小调皮!”斑马小子的母亲跟在我身后追来。
“喂,把那个手机毁掉!”我向那三个黑人大声喊道。
三个黑人根本不搭理我,我又朝他们大喊:“那手机上沾着病毒!而且还会爆炸!”
那三个黑人抬起脑袋,朝我不屑地骂了一句:“滚开!肥小子!”
以我现在的样子发出警告显然没有说服力,不过,斑马小子的身体非常壮实,如果我冲上前去,大概能将他们扔到一边去。我正打算这样做,但那些烟雾已经将三个黑人团团围住了,他们消失在了漆黑的烟雾中。
我听到了惨叫声。
我站在原地瞪视着那团烟雾,这时我感觉自己的一只胳膊被人抓住了,我回头看到是斑马小子的母亲。和我一样,她也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团烟雾,同时,她拉着我不住地后退着,嘴唇打着颤说道:“卡卡?亲爱的?别犯傻!跟着妈妈走!后退!别让那些鬼东西沾上我们!”
这时我听到身旁响起了什么声音,我看到斑马小子的父亲拿着一个手机贴到了耳旁,不住点头说道:“谢天谢地,我以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斑马小子的父亲放下手机,瞪着前方的烟雾悄声对我们说:“接我们的人来了,”他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快!宝贝蛋!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烟雾散开了,其中的两个黑人都倒在了地上,只有一个黑人抓着手机站了起来。
黑人没有理会我们,而是向疾控中心大楼正门走去,那些烟雾簇拥在他四周,颜色逐渐变淡,随他一起向大楼正门移动着。
空中响起了轰鸣声。
我一边随着斑马小子的父母后退,一边环视四周。
蔚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两架带着迷彩花纹的武装直升机,两架飞机向疾控中心大楼径直飞来。
这时从大楼里面传来了枪声,我收回目光,发现向大楼走去的那个黑人已经应声倒地,手机再次落在了地上,簇拥在他周围的烟雾骚动起来,又变成了漆黑色。
与此同时,其中一架直升机的右侧发出了火光,紧接着我便听到了连续不断的枪声。直升机上的机枪朝着疾控中心大楼4层正南方的一扇窗户连续不断地射击,那扇窗户顿时土雾弥漫,窗户四周的混凝土被子弹射的四处乱飞。
直升机为什么在朝疾控中心里面的幸存者开枪?
我看着两架直升机机身上的迷彩花纹,这些直升机隶属于冈比亚军方,隶属于易迪思·普拉贝托·贝拉马,易迪思?我差不多完全明白了。
我没在大楼里看到易迪思和伯特伦,现在的情形至少已经解释了易迪思干什么去了,他没有叫来增援的人,却叫来了杀死我们的人。
斑马小子的母亲发出了尖叫声,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跳起来,等我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我看到那个被烟雾簇拥着的黑人再次站了起来。
查斯坦在做蠢事,她本该将手机毁掉的,事情本该在楼上就结束的,拖延到现在让局势越发棘手了。
我必须将那部手机夺过来毁掉。
趁着斑马小子的父母都在吃惊的空档,我挣脱了他们,向黑人和烟雾奔去。
我祈祷着,希望脑袋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剧痛。
奔跑的过程中,我看到很多警车从疾控中心大楼南侧开了过来。
这一幕看起来与今天早晨的情形十分相似,我想起了那时我与夏尔和飞行员在飞机扶梯前周旋,警车从西边向我们直冲过来,那时刘娅还活着,而我需要做出选择。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可以做出另一种选择,一种将会产生完全不同后果的选择——我可以在4个女人从生活区出来之前与夏尔和飞行员同归于尽。如果我没有浪费时间去听夏尔的那些废话,而是去激怒夏尔,让夏尔即刻朝我开枪,那样当阿诺·卡莱尔和其他人形体押送着4个女人从生活区走出来时,便会发现警察已经守在了飞机周围,那样那些人形体便会与警察达成新的协议,后来发生的很多惨剧也将得以避免,刘娅会活着,飞机会停止发射信号,那些从园区北边向警察弥漫而去的烟雾也会失去攻击性。
不过,那只是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现在只能存在于我们脑海里的可能性。
我们总会去选择那些对自己最有利的可能性,那时那种选择让我活了下来,然而,有些错误不应该被重演。
子弹撞击在我四周的沙地里,沙子在空中翻飞,我周围荡起了阵阵土雾。一些沙子溅落到我的眼睛里,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涌出了泪水。
我向那两架直升机望去,一架直升机依旧在朝4楼的窗口开火,另一架直升机则在朝我射击。
如果我这时被剧痛控制,我一定会变成直升机的活靶。
我身后传来了斑马小子父母的叫喊声:“卡卡!你在做什么?快回来,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卡卡!宝贝蛋,听你妈妈的话,我们必须远离这些冈比亚疯子!”
“请直升机方立刻停火!”大楼南边的警察开始用扩音器喊话,“马上向我们表明身份,并提供行动代号。重复通告:冈比亚警方g105、b201和c892分队要求你们立刻停火,马上提供身份信息和行动代号。我们需要确认此次开火属于合法行动,否则我们将依据公共安全保护法第219条06款、第407条14款和国土安全法第798条全部款项令你们强行停火,所产生的后果……”
“这是由军方秘密授权的打击行动,”直升机回答道,“此处地点已被携带生化武器的恐怖分子占据,我们正在依照国家安全法紧急防御条款对该地点实施定点清除,请不要妨碍我们执法,感谢配合。”
直升机没有停火,子弹犹如雨点一般源源不断向我射来,为了躲避子弹,我以之字形路线狂奔着。
斑马小子的母亲在一旁嚎啕大哭,朝我大喊着:“卡卡!你做什么去!臭小子!快给我回来!”
“我们的车来了,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斑马小子的父亲跺着脚朝我大喊。
大楼正前方仅剩的十几个示威者尖叫着向各个方向闪躲奔逃,四周顿时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了我和那个被烟雾围绕着的黑人。
似乎只有一个方法能让我头顶上方的直升机停止射击——那便是靠近那些烟雾和黑人,尽可能地靠近它们。
直升机上的机枪精度不高,如果持续开火,子弹可能射中我周围两三码之内的任何东西,如果我离那个黑人和烟雾足够近,直升机就只能停火了,除非直升机里有狙击手,但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有狙击手,他们现在就应该杀死我了。
黑人朝大楼正门奔去。
我与黑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5码。
黑人四周的烟雾再次由淡白色变成了漆黑色,它们从簇拥状聚合起来,弥漫到了黑人身后,挡在了我和黑人之间。
烟雾的正中央突然呈现出了很多乳白色的三角形形状,看上去很像一张大大张开、长满尖牙的嘴,整团烟雾不断地由中心向外散开和合拢着,那些乳白色的三角形牙齿呈现出了张开和咬合的动作。它们在威吓我。
我正要全力以赴向那些烟雾冲去,然而,它终于还是来了,阵痛再次席卷了我的脑袋,甚至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向前一冲,一头栽倒在沙地里。
“嘿!”斑马小子的父亲向我跑过来,并朝着天空大喊着:“你们别想伤害卡卡!别想伤害我儿子!”
“噢,道尔!卡卡!”斑马小子的母亲也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这里的人都疯了!”
我感觉一切都完了,那些烟雾会重获攻击性,它们会再次涌入大楼,进而杀死那些幸存者。
我想从沙地里站起来,但剧痛使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我不停地站起来,又不停地摔倒,我发觉原本在周围乱飞的子弹都不见了,随着疼痛的退去,我听到从大楼东边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枪声。
我站了起来,并向大楼东边看去,我看到樊芙正举着枪站在大楼东边的墙角里,她在不停地朝黑人射击着。
离我不到三码远的黑人又一次倒在了地上,手机再次跌落在黑人脚下。那些变成嘴形的烟雾又一次分散开来,将黑人团团围住了,烟雾的数量在减少,不过看上去依旧是漆黑一团。
子弹不再向我扫射,我马上朝站在大楼东边的樊芙大喊:“快躲开!小心子弹!”
子弹射在她周围的混凝土地面上。
樊芙收起步枪,拔腿便向大楼正门奔去。她奔上大楼正门前的台阶,准备进入旋转门时,旋转门开了,本雅明和几个全副武装的黑人举着步枪从里面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查斯坦和其他的黑人,他们抬着一个担架。
我从担架上的人的衣服认出那是辛西娅,她看上去还活着。
一时间,本雅明和那几个黑人都将枪口指向了樊芙,他们瞪着她看了一秒,然后移开枪口继续向外走,他们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然后,他们举枪对准了上空的直升机。
警方的扩音器又响了起来。
我扭头看了一眼南边,警车已经车门大开,一些警察扛着地对空导弹,对准了那两架直升机。
趁着烟雾再次救活黑人的空档,我冲上前去,从黑人脚下捡起了手机。
簇拥在黑人四周的烟雾突然向我弥漫了过来。这时我感觉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冰冷起来,向我弥漫过来的烟雾纷纷落在了地上,变成了灰烬,紧接着,我看到查斯坦还有3个黑人出现在了我的对面,他们就站在刚才被烟雾挡住的地方,都背着液氮罐,举着喷枪面朝着我。
枪声停止了。
我伸出手,将手机递给查斯坦,但查斯坦还没有从我手里接过手机,我便听到了一声枪响,手机在我手里炸开了。
“谢谢,孩子!以后要记住不要随便骑斑马,那样很危险。”说完本雅明便头也不回地再次举起了枪,和其他黑人一起,将枪口对准了空中的直升机。
“我们会记住以后再也不要来这种鬼地方!”斑马小子的母亲恨恨地瞪着本雅明,然后面色一改,以慈祥和蔼的笑容对我说道:“我们的小宝贝,我们为你安排了一个奇迹复活晚会,会有一大堆人来参加,我们邀请了你的所有同学,哦,差点忘了,我们还邀请了你的女朋友,发生在你身上的奇迹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你的同学们都迫不及待想看……”
斑马小子的父亲也走了过来,对我说道:“快走!卡卡!我们的车到了,你老爸弄来了一辆保时捷跑车!比那辆帕萨特和破卡车要豪华一千倍,全金属离子喷漆、专业级赛车引擎,上面还有真皮座椅呢,总之——”他突然扭头,面容扭曲地瞪着疾控中心东边的马路咒骂道:“总之我希望那个朝我儿子开枪的亚洲婊子烂在地狱里!”他扭头拉住我的胳膊说:“让我们走!”
我发现查斯坦一直在看我。
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破,全身都沾满了血液,一侧脸颊染成了红色,这让她显得很恐怖。这时,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我觉得她在朝我微笑,不过,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警察的扩音器又发出了声响,不过我没有心思仔细去听。
我看向本雅明和那些举着枪的黑人身后,看到樊芙正俯身在辛西娅的担架旁边。
查斯坦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辛西娅和樊芙,然后她又看向了我,这一次我几乎确定无疑了——她在朝我微微点头,她知道我是谁。
她一定看到从我身体里释出的烟雾飘出了窗外,飘到了中弹倒地的斑马小子周围。
她或许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或许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斑马小子,我期望她能告诉我。
我正要朝查斯坦开口,樊芙却离开辛西娅向查斯坦走了过来。
樊芙瞟了一眼空中的直升机,然后压低声音问查斯坦:“简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查斯坦将目光转向了我,我们四目相对,她朝我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樊芙也看向了我。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向樊芙开口了:“我……”
“简先离开了,”查斯坦抢在我前面说道。
樊芙盯着查斯坦看了几秒,脸上表情僵硬,然后她声泪俱下,她俯身向前,扑倒了查斯坦怀里。
我吃惊地瞪着查斯坦,她却轻抚着樊芙的后背,看着我继续说道:“夏尔死了,但易迪思和伯特伦都还活着。简是对的——易迪思和伯特伦都背叛了我们。他们接下来一定会将一切都推给简,美国和亚力克都不会放过简的,”说到这里查斯坦提高了声音,“简先离开或许是件好事,那样他就不用经历即将发生的一切了。”
我宁愿经历即将发生的一切也不愿变成斑马小子!不愿成为一个陌生家庭的一份子。
樊芙啜泣不止,虽然我不是站在她对面,但我此刻还是能够看到泪水从她的脸上扑簌簌落了下来。
“夏尔虽然死了,”查斯坦注视着我,她以低沉的声音继续说着,“但他却还有可能会活过来。我相信亚力克正在一刻不停地研究和改进那种技术,一旦技术成熟,他们一定会让夏尔复活。如果我们在那之前无法阻止他们,夏尔和亚力克很可能就会依靠那种技术控制一切。”说到这里查斯坦再次停顿了,她轻拍着樊芙后背,加重语气、拖长声调面朝着我说道:“不管我们承受着怎么样的伤痛,失去了什么,我们都必须振作起来,就像刘娅和简一样,想办法去阻止他们,毕竟,那是属于我们的一切。”
“为什么?”樊芙泣不成声地说,“他失去了刘娅,失去了一切,为什么现在我又得失去他!”
我想告诉樊芙我就在这里,告诉她她并没有失去我,但查斯坦再次用眼神制止了我。
“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查斯坦说,“但我们应该往好的方面想:简和刘娅自己的家庭支离破碎了,但他们两人却成就了其他的家庭。”
说到“成就”一词时,查斯坦加重了语气。
“我不明白,”樊芙哭得越发伤心了,“他和刘娅为别人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活下来?我应该为他做些什么的,我亏欠了他和刘娅那么多,也许离开的人应该换成我,我希望是这样。”
“是的,我们不能亏欠别人太多,”查斯坦看着我说,“不是吗?”她的目光在我和我身后的斑马小子的父母之间移动着,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
“成就其他的家庭”?“亏欠别人”?
查斯坦的话使我十分恼火,她不顾我的感受就擅自为我做出了决定,还故意用一大串高尚的字眼将我塑造成了一个已经死亡的英雄,让我无法向樊芙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认为她这样做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给我免去烦恼,还是为了救赎她自己,救赎她将夏尔的手机扔出窗外、致使我的意识占据了斑马小子身体的行为,查斯坦并不知道那时斑马小子已经死了,我猜这使她自己产生了一种无法释怀的负罪感。
我并不想成为斑马小子一家中的一份子,我原本打算死掉,而不是活在这个胖得像一个用脂肪揉成的圆球的身体里,再经历一次一个长着婴儿肥的胖小子所必须经历的悲惨的青春期,而且,我还要跟两个让我感到厌恶的人一起生活。
我并不亏欠斑马小子的父母什么,他们的儿子原本已经死了,现在我活在他们儿子的身体里,让他们那愚蠢到骑着斑马染上传染病的儿子又活了过来,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什么呢?哦,让我想想……我得到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我还得到了十分愉悦、每隔几分钟便会再来一次的阵发性头痛,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彻头彻尾倒霉事情,我宁愿面对美国和亚力克的诘难和追杀也不想成为斑马小子,成为这个该死的美国家庭的一份子。
不过,我根本没得选择,不是吗?
“卡卡,该走了,”斑马小子的母亲将大圆脸凑到我跟前说,“跑车是按小时收费的,而且,飞机还在等着我们呢!”她和斑马小子的父亲一左一右扛起我的胳膊就要走。
我实在无法想象与这两个土豆人一起生活的情景。实际上,我是有选择的,我并不是必须得按照查斯坦所说的去做,我已经换装了一个让自己感到厌恶的身体,不想再换装一大堆让自己感到厌恶的亲人,我马上对樊芙大喊:“我是简,我是你哥!”
“卡卡!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斑马小子的母亲尖叫道。
“卡卡的脑袋还处在恢复期,”斑马小子的父亲说,“他有权利胡说!”
樊芙已经朝我转过身来,我不敢去看她。我已经后悔说出来了,不是因为我现在丑陋的容貌,而是因为我不愿让她以为我是个胆小鬼。
查斯坦不再看我,她瞪着地面,神情有些失望。
四周的黑人和本雅明都齐刷刷地瞪着我。
我正要向樊芙看去,却发现一个枪托状的东西朝我迎面击来。
我的两臂都被斑马小子的父母攥着,我无法闪躲。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我在模糊中听到斑马小子的父母在不停地咒骂着,我只听到自己说了一个字便失去了知觉。
“遗嘱。”
(《余晖》第一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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