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姆兰已经化为废墟。同样成为废墟的，还有死者的意识海。
  察觉出意识海异变的龙首团通灵师，俱是满脸震惊。那兽人通灵师和沙鲁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感知到，被大灵媒束缚的亡灵，忽然全部朝一个方向扭曲逃逸。那强大的力量冲破了声网和无尽海的屏障，无尽的黑潮倾泻而至。然而黑潮没有蔓延泛滥，而是与无数亡魂一同朝那个方向涌去。
  此次行动，苍穹顶派出了大批的通灵师。此刻，便连在外围辅佐渡鸦团的通灵师们也察觉到了异变。他们顺着亡灵逃逸的方向追溯，只见到巨大的意识漩涡，而紧连着漩涡的“前方”却一无所有。
  不！
  “前方”必定有着什么，只是感知不到而已。那或许暂且可称之为黑洞。但他们对黑洞本身一无所知，只凭借外部的漩涡，判断前方或许有着一处巨大的空洞。
  不多久，所有的异象都消失了，只剩下无尽的平静。
  现在，他们连黑洞本身是否存在也无法确定了，只知道还有“前方”，却不知道“前方”到底意味着什么，就仿佛“前方”便是时空的终结之处。
  “发生了什么？”杰瑞•金似乎也意识到了变化。
  “黑潮，意识海风暴引来的黑潮。”沙鲁睁开了眼睛，满脸惊惧地喘着粗气。
  “源魂祭炼成功了？你们拿到它了？”杰瑞动容道。
  兽人通灵师显得极为痛苦：“不……或许吧……”
  “没拿到？”杰瑞愈发不解，更不明了通灵师们的恐惧。
  正在此刻，魔网内，远在千里之外的兽人大灵媒向龙首团和渡鸦团的全部通灵师发出了最严厉的命令：取回它，源魂便在“前方”！
  大灵媒积威日久，且这命令挟着巨大的威压。几位通灵师向“前方”追溯而去。唯独沙鲁与大灵媒毫无关系，坐壁旁观。
  通灵师进入了“前方”。便在这瞬间，那些通灵师的灵魂气息完全消失了！仿佛是眨眼间便从世上抹去了一般，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未留下。
  沙鲁勾连着与几位通灵师通讯的锚点，俱是一无所获。他鼓起勇气，想要尝试其他的手段，“前方”忽然打开，就如睁开了一只黑色的巨眼，一股巨大的吸力拽着他向前而去。沙鲁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浑身解数从意识海里挣脱。
  意识世界经历了万千变化，现世不过一瞬。
  便在杰瑞的面前，兽人通灵师七窍流血，当场倒毙。
  而同一时间，修缓缓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站了起来，言灵发出悦耳的弦声。待他站直了，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已愈合如初。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再次发生了变化，便动了下手臂，感受每一根肌肉纤维的收缩和拉伸，倾听言灵更丰富的音色。
  阳光倾洒，烟尘缭绕，他抬起头，眼睛捕捉到了每一粒微尘缓慢飘落的轨迹。他静静呼吸，一把黑色古朴的双手剑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刺入到地上，在阳光下闪着寒芒。
  或许，那并不能称为剑，甚至不能被称为物质，而是名为勇气的源魂在现世拥有的真实形态。
  修不知为何会如此，也许是因为他无法主动感知意识海，也许是因为源魂在意识海中没有容身之地。此时的他，什么都不去思考，只是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剑。
  入手是真实的触感和重量，与之前的那柄黑剑完全一致。修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勇气，他摸了摸脖子，便放下了手，将目光投向杰瑞：“嗨，村口的傻子，再战吧！”
  空中的杰瑞瞳仁一缩：“怎么可能！”
  龙首团的骑士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面色凝重，向修逼近。
  修凭空挥了两下剑，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言灵犹如琴弦拨动，骤然响起。
  之前的高个骑士从右侧缓步而来，挽着剑花，在挨近的瞬间，忽然身形一晃，长剑斜向下朝脖颈斩落。修丝毫没有犹豫，手中的黑剑以更快的速度上挑迎击。
  双方皆以为这简单的一击，只是试探。却没料到那黑剑，像切开空气般斩断了高个骑士手中的剑。
  大脑在高速运作着。修率先反应过来，在高个骑士后退的瞬间，斩出一剑。
  可惜，终究迟了，黑剑剑尖擦着高个骑士的胸膛划过，只擦破了皮肤，留下血痕。
  修暗道可惜，高个骑士退到一旁，也在庆幸。然而，高个骑士忽然胸前一凉，马上便笑不出来了。他只觉得眼中的世界突然倾斜滑落，等到他看到地面的时候，才终于明白，那一剑竟已将他的身体劈作两截。
  围攻的骑士们皆是一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修打量着手中的剑，也觉疑惑，忽而又释然。既然手中的剑并非通常理解的物质，那么人们眼中看到的，也不过是便于常识理解的形态。也许这柄剑所传递的真实，仅是“斩断”这一概念。
  “不是说平民无用吗？你们瞧，这便是他们的勇气啊！”修挥着剑说道。
  龙首团的骑士并未畏缩。矮个骑士当先抢攻，避剑直刺，另有两位骑士左右夹攻。
  修从三位骑士的夹攻中，轻巧地跃出。又有一把剑从背后偷袭，修猫腰旋身，剑从头顶削过的同时，只还了一剑，便截断了那骑士的腰腹。
  偷袭的骑士倒了下去，肚肠洒了一地。
  在天上的杰瑞蹙眉道：“怎么回事！他比之前快了许多，这样的速度，即便是久经战阵的高阶言灵也没多少人做得到。”杰瑞虽非言灵骑士，但因修习的魔法与肉身紧密相关，目力更非寻常骑士可及。以他的判断，修的速度可能已达到了一息三十剑以上。
  两位奥法师沉默不语。
  “是源魂，是源魂的力量。”在战场一角，远离修的沙鲁终于挣脱了意识海，跌坐在地。他连滚带爬，又离修远了些：“这个人得到了源魂，子爵大人……我们……我们得快走！”
  沙鲁疯疯癫癫地叫着，忽然双眼爆裂开来，倒地身亡。
  杰瑞眉头更紧。他不熟悉意识海，试图施展魔法，怎奈战场上双方纠缠，难免误伤，只得停手。
  顷刻间，修又杀了两人，自己虽衣衫褴褛，却毫发无伤。只剩下矮个骑士与他对峙。
  那骑士忽然剑回鞘中，侧过身，将剑身隐藏在腰际。虽比修矮了一个头，气势却更强。
  骑士起步，拔剑。速度已达极致！
  直到突入黑剑攻击范围的那一刻，修才看见那人的剑是从右至左的平斩。马上，修便将横尸当场。然而，修比他更快，黑剑后发先至，先是剑后是人，利落地将前方的一切尽皆斩断。
  矮个骑士的上半身被甩了出去。他睚眦欲裂，仍难以置信修的速度能胜过他。
  杀了五个人，修嘘出一口气。
  天上的杰瑞哼了一声，正预备施法。尽管修手段颇多，可毕竟只是骑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有十足的把握将之击杀，只不过是费些时间罢了。
  正在这时，魔网传来结节，大灵媒说道：源魂已为那人所有，魔法和刀剑伤不了源魂，不必再做多余的事，所有人立即收拢撤退！
  “这是在命令我吗！”杰瑞不满地喃喃自语。
  “事情很糟糕，杰瑞。我们的通灵师全都死了。耳目已去，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奥法师克莱夫劝谏道。
  结节又发出了声音：此次计划并没有失败，我们证明了无须神之泪，也能成功祭炼源魂。这很好！
  “我明白了。”杰瑞点头，随后深深看了眼修，大声说道，“修•夏尔，你很有趣。留着你的命吧，等我们下次再会！”
  修默默地看着三位奥法师浮空离去，不明白他们为何撤离，同样也对此无能为力。
  “我会来找你的，屠夫。”他说道。
  忽然腰间渗出了血迹，应该是和矮个骑士最后对决的时候受的剑伤，修没有在意。他打量着满是瓦砾的废墟，尸体遍布其间，到处都是惨状。他走了几步，脚上粘着血，心中空落落、茫茫然，没有多余的情绪。
  当反常的事物多到一定程度，那便不再是反常，也不会再引起诧异和惊惧，仿佛那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尸体便是如此。
  那么多的尸体就在眼前，多到麻木，多到不再让修意识到，他们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恍惚间，他一度觉得眼前只是布景，而那些熟悉的面孔，随时都会从角落里走出来。
  塔姆兰的大火很快熄灭。烧得丈高的火焰一下便矮了下去。只有镇公所的四周未被火焰吞噬，尚保留着些色泽。修在尸体中找到了最为亲近的几位——克雷赛夫人、皮特队长、理发师傅杰尼等等——将他们的尸体拖了出来，整齐摆放在空地上。有些人零碎了，他也找来拼好。
  修默默地做着这些，面无表情，似乎那些只是破碎的物件。草垛中，他终于找到了克雷赛夫人的头颅，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污渍。捧起头颅的时候，一只猫从矮墙上跳落。
  他蹲了下来，定睛一看，那只猫三色皮毛，鼻尖发黑，原本是他送给克雷赛夫人的——若依的宠物猫豆豆。小猫似乎不认识他了，只走到他跟前，用粉色的舌头舔着主人的头颅。
  死亡的世界里闯进了一只鲜活的生灵。
  蓦地，修眼泪夺眶而出。他放下了头颅，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他从未对人透露，前世的自己也哭过，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此刻，四下无人，他安慰着自己，正好可以哭个痛快。
  眼泪砸落在地面，哭着哭着，突然听见一阵咳嗽声。哭声戛然而止，修抬起头，惊讶地瞧见亚森正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剧烈地咳嗽着。
  “你这家伙，没死啊！”修跳了起来，朝亚森冲去，直惊走了小猫豆豆。
  亚森摆了摆手，上半身靠在残尸堆上。
  “你怎么样？”修蹲了身，扶着亚森。
  “要听实话吗？”亚森勉力笑道，“显然是快死了！”
  “可你死到现在还没死成？”虽然不好听，却是实话。
  “这回是真要死了。”亚森又是一番剧烈的咳嗽，“哈哈，另一个我已经丢下了俗世的锚，接下来……便轮到我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修听不明白。
  亚森轻轻摇头，又笑了会儿：“没什么……若换了从前，我能与你们相遇，该多好……说不定，我还会成为你妹夫！”
  修更听不明白：“你是脑子糊涂了吗？我妹妹才十岁。”
  “没关系，我会慢慢等着花开。”
  修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滚蛋！我妹妹比你小这么多！”
  亚森仰天大笑，直笑得咳出了血，便歇了会儿。
  修等他平静下来，便问道：“我说神通骑士阁下，你带我来塔姆兰，原先是怎么打算的？”
  “这个可不能和你说，你会恨我的。”亚森望着天空，眼神迷离。
  “果然如此，我就猜到你不怀好意。”修将亚森嘴边的血迹擦去，“那现在我们是失败了吗？”
  “没有失败……你得到了源魂，那很好！你配得上它，修！”
  修松了口气：“那便好。”
  两人沉默了会儿，在火烟和尸体中静静发呆。
  过了会儿，亚森说道：“修，我有心愿未了？能托付给你吗……你不会拒绝吧，这可是我最后的遗愿，你的救命恩人的嘱托。”
  亚森的眼睛变得空洞，呼吸急促，似乎是想挤出笑声。
  修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亚森没有反应。他说道：“说吧，是家财还未花销完，还是你有个美貌的姐妹要托付给我，我都可以帮忙。”
  “哈哈……真珍惜，我没有……你不想变得更强大吗，修？”亚森话锋一转。
  “自然想，我该怎么做？我能比那些天上飞的魔法师更强大吗？”
  “去奥瑞安——重卫营的大本营。尽管游侠营的传统已经所剩无几，但在那里，我相信，你还是能找到意气相投的伙伴。”亚森的灵魂似乎已飘向了远方，“这个世界将会大变，终究要有人站出来的。我相信，若是你，一定办得到。”
  “你还真看得起我。这就是你的遗愿吗？”修问道。
  “不……那可不是我的遗愿，只是我给你的建议。”亚森的声音渐渐变轻，“我年轻的时候，想成为一位诗人……后来自己也觉得荒唐……可没想到，我生命的最后竟也写出了诗……”
  没错，那个他抛出去的伪物、影子，到了最后，却比他更加真实。这或许是命运的嘲讽，也或许是某种幸运。
  “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位诗人。”
  修愣了下：“成为诗人？我？”
  “没错，你有这样的天赋，修。”
  修苦笑道：“你这是在报复我吗？”
  “算是吧，你会答应吗？”
  “好，我答应你，我努力去做。”修承诺道。
  亚森用最后的力气说道：“谢谢。”
  神通骑士闭上了眼睛，盍然而逝。
  修的额头挨着他沾血的肩，恍神间想起，即使到了最后，也未曾知道眼前这人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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