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克洛德先是听到了三长一短的警报声，那通常是纵火之类的警示，有值夜者应付即可，而后警报升级成了三短一长，已到了全城警戒的程度。
  然而，即便如此，克洛德也不愿停下在意识海中的工作。他欣喜地发现，自己的笨办法是管用的，至少洋葱已经被潦草地剥掉了两层，只剩下最后一点工作。
  可惜，天不从人愿。即将凌晨时分，魔网内的锚点发出了讯号。三位通灵师齐齐发出警示，普列瓦西边出现了大批魔厌攻城，要求轻卫营所有人立即到城西的广场就位。
  克洛德心中疑惑，往常都是小组召集，很少由结网者直接发出结节。不过，也许是战事过于紧急，不得不如此。更何况榉木庭也敲响了全城警戒的钟声。于是，他便打消了心中的疑虑，收拾衣装，不带一名随从，径直出发。
  一路向西，全城已经秩序大乱。克洛德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向西疾掠。在空中，从西边蔓延而来的火光已经遥遥可见。与火光相伴的，便是从草原方向涌来的黑压压的魔厌身影。从远处虽然看不真切，但魔厌那格外有序的阵列，特征极为鲜明，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很快，克洛德遇上了几位轻卫营的骑士，其中便有黑玫瑰拉米亚。
  克洛德降下了身形，质问道：“哨兵在搞什么名堂？敌人都到眼皮底下了，我们现在才知道！”
  “我也不知道，昨天派出去的哨兵，我一个都没见着，直到傍晚也没回来……我们的通灵师竟然也没发出任何预警！”拉米亚更是气急败坏。
  两人说话间，又一位奥法师与他们汇合：“当务之急是集合全员，大家快点赶过去就是了。”
  周围尽是逆流的人群，又穿过了三个街区，众人终于抵达西边的集会广场。这处挨着城卫所的小广场火光通明，边上便是高耸的瞭望塔。此刻广场内安静沉肃，与不远外混乱的人流形成鲜明对比。而只在一个街区外，魔厌正阵列整齐地行进，同样是异常沉静，隐约透着钢铁般的冰冷。
  广场上，克洛德扫视四周，发现只有寥寥二十人，所幸包括他在内的六位奥法师已经全部到齐。
  “其他人呢？还没到吗？”克洛德问道。
  一位奥法师忽然脸色凝重道：“我们的锚点都被阻断了，在场的人好像都是如此。”
  大部分人刚刚急着赶路，竟都未意识到锚点出了问题。
  克洛德尝试了下，果然如此。他额头冒出了冷汗，猜测道：“难道是结网者为了统一讯息？避免不必要的讯息干扰？”
  “不太可能，我是觉得结网者都出了问题。”另一位奥法师异常冷静地说道。
  魔厌整齐的脚步声转眼间又近了许多。广场内的卫兵们，虽然慌乱，但因为有轻卫营压阵，尚能保持安静。可就在不远的街道上，已有好几股全幅铠甲的卫兵，弃了刀剑，仓惶奔走。这些平日里维持秩序的城卫部队，在庞大有序的魔厌面前，已然溃不成军。
  “撤退吧，眼下的情况不乐观。”终于有人提议道。好几个人立即应和。
  克洛德却断然道：“不能退，如果我们退了，身后的平民怎么办？”
  “前几日，可是你提议撤离的，克洛德。不幸如你所说，今天已经是非撤不可了。”白发法师说道。
  “有用的讯息传不出去，这类的闲言倒是传得挺快！”克洛德一扬眉，随即说道，“前几日是前几日，今天是今天。早些撤退，我们还能保住大多数民众的性命。但现在我们若是临阵脱逃，轻卫营便算是就地解散了！”
  “可眼下局势不明，一大半的同伴不知身在何处，不退又能怎么样。”
  克洛德几步走上广场上的高台，俯视众人说道：“大家还记得初代游侠们的信仰吗？还记得加入轻卫营时的誓言吗？为自己挥剑是自由，为弱者挥剑才是行侠。我们轻卫营并不只是浪荡的游子，而是敢于向巨人举刀的侠者。今天我们若是退了，便是将普列瓦十多万民众留给魔厌。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游侠。”
  沉默许久，魔厌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拉米亚说道：“就地狙击吧，如果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骑士列前，法师在后。”一位骑士喊道。
  久经战阵的骑士们齐声应诺，列队在前。
  很快，街道的拐角处，魔厌探出了头。便在这时，脚步声蓦地一停，魔厌整齐的阵列从前到后全部停了下来，就像波涛汹涌的海面忽然变得像镜面一般。
  安静比喧闹更具力量。庞大的安静压在轻卫营游侠的心头。
  “长剑所指，心之所向。”拉米亚的声音像一把尖刀。
  轻卫营的骑士们齐齐抽出了长剑。
  与此同时，庞大的魔厌群体如潮水决堤，轰然扑面而来。
  “若无锋镝，岂得自由。”骑士们高喊着，冲了上去。每一个人都犹如最锐利的箭头，冲破了黑压压的魔厌群，像刀划开了轻帛。
  众人皆是精神一振。卫兵们更是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似乎已经取胜。
  六位奥法师高高飘起。一时间，雷电、火焰、风和冰，所有可想象的魔法，如落雨般洒在庞大的魔厌之海中，激起无数残肢断臂的浪花。
  克洛德抬起双手，感受着风的走向，地上的碎石和尘土缓缓飘起，以他为中心连成灰蒙的一片。不过多久，碎石群便铺盖了足足百余法米的天空。
  魔厌群似乎察觉到了威胁，停滞了片刻，随后便向后退却。
  然而已经迟了。
  碎石铺天盖地射向魔厌群的后列，像无数把弩箭压住了敌阵。骑士们乘机掩杀，冲入街角巷尾，在巷战中，将个人实力发挥得淋漓尽致。魔厌海中，拉米亚宛如飓风在左右肆虐。
  在奥法师和骑士们的携手配合下，黑压压的魔厌群渐渐被压制，退到了城市和草原的边际。而轻卫营的骑士们也并非没有损伤。有两人因为得不到魔网锚点的情报反馈，过于深入敌阵，被层层魔厌撕碎了。
  卫兵们再次发出了欢呼，不少溃退的武士们回头斩杀落单的魔厌。
  克洛德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妙。敌人还有杀手锏在！
  太阳慢慢在他身后升起。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
  就在这时，远方的魔厌群中，八个银色的身影浮上了天空，黑色的光若隐若现，在他们周围缠绕。
  “糟了。”克洛德心中一凉。那些银色魔厌由魔法师转化而来，似乎专为克制魔法而生。就有限的战场表现来看，它们至少能将所有奥法吞噬干净。
  原先将银色魔厌和普通魔厌分割的计划未能实行，便是最大的隐患。
  果然，六位奥法师的魔法似乎遇上了无形的弧状屏障。所有的魔法只要越雷池一步，便消失殆尽。而敌人的魔法却可以毫无顾忌地施展。火焰压着闪电和风，在城市的边缘肆虐。
  很快，黑色的魔厌潮再次压过了草原，以更凶猛的态势涌向普列瓦。
  轻卫营的骑士们被分割包围。每一人的身边都堆满了厚厚的尸体，然后就只能踩在尸体上作战。可言灵骑士毕竟还是肉身，在这样疯狂的浪潮中，无论如何勇猛，都扭转不了战局。
  魔厌的尸体积成了小山，仍不断有魔厌像蚂蚁般往上爬。那黑色的海洋之中，几个小小的堡垒，很快便被淹没了。
  黑玫瑰拉米亚是最后的堡垒。她踩着软绵绵的肉，左臂已经断了——被她自己斩断——右手依然挥着剑，五六个魔厌一齐扑了上来，撕咬着她的肉体。她手腕一抖，斩落了几颗头颅，腰侧被咬下碗大的肉块，脚下一失衡，被扯到在尸堆上。很快，她也被潮水淹没了，举着剑的右手高举，指着天空，仿佛旗帜一般。
  “走吧！已经无法挽回局面了！”白发法师叹道。失去了骑士们的掩护，又有银色魔厌克制，他们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克洛德迟疑而愤怒。忽然，他看到了魔厌群中，一个戴着亚麻色头巾和同色披风的人骑着马，朝普列瓦而来，与周遭的魔厌格格不入。
  那身影竟格外熟悉。
  骑马的人似乎感应到了克洛德的视线。他胯下的马正越过草原的边际，进入灰色的普列瓦。他抬头冲克洛德一笑，声音在克洛德的意识海中响起：“我留给你的礼物，解开封装了吗，克洛德。”
  克洛德怔怔的望着那人。周围的奥法师们的喊叫声，他已经听不见了：“布兰德？！焚夜者布兰德！”
  “看来你没有解开啊，克洛德。这原本是轻卫营得救的唯一机会了……让你失望，真是遗憾……不过，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了全人类！”布兰德低下了头。
  克洛德愤怒地施展魔法，碎石穿过了屏障，依旧只是无力地掉落。
  为什么是你，布兰德。若果是你的话，又为什么要发出那样的示警。是心中有愧吗，亦或是良知未泯。
  “走吧，克洛德，再迟就晚了。”其他的奥法师没有发觉布兰德，依旧催促着克洛德快走。
  正在这时，意识海中的锚点忽然爆炸开来，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懊恼、悲伤、忧愁、恐惧和更幽深的对未知的畏惧，所有负面的情感都如黑色的巨浪一般，在六位奥法师的意识海中冲撞。
  这时神之泪引发的连锁爆炸！
  奥法师们从空中掉落，只有克洛德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接住，其他五人全部结结实实跌到了地上，身体顿时四分五裂。
  “我还是来晚了！”若依托着克洛德，自言自语道。随她而来的，还有豆豆和普鲁托。
  因为有若依的帮忙，普鲁托身上的毒素已经清除。不仅如此，若依还将普鲁托的意识海隔离，避开了神之泪爆发后的黑潮冲击。
  意识海内，若依大叫道：“一定要救克洛德先生，你有办法吗？”
  “将他的灵魂引渡到你的意识海中，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但要花点时间。”
  “那就这么干！”若依不容拒绝道。
  “随你。”
  然而此时，魔化维维安正在后面追击，榉木庭的倒塌，并没有困住他太久。两人打打停停，一直纠缠。
  若依对普鲁托说道：“普鲁托先生，你暂且缠住后面那家伙，不要和他正面对决。我要拯救克洛德先生的灵魂，期间不能受到任何干扰。”
  普鲁托拖着重剑，点头答应。
  “豆豆，你往东边逃，找地方躲起来。我很快就来找你。”若依一边托起克洛德飞行，试图找个暂时安稳的地方，一边对豆豆嘱咐道。
  豆豆盯着不远处即将扑面而至的魔厌，没有说话。待到若依离远了，才喃喃自语：“我不能走，不能让他们得到源魂。”
  魔厌的前锋再次抵进。所有的卫兵和平民死得死，逃得逃，四周变得格外安静。而不远处，普鲁托正在和维维安游斗，离得越来越远。豆豆在原地想了想，便迎着魔厌群走去。
  他走得很平稳，就像在街头散步一般。可奇怪的是，魔厌群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只一径向前。
  他的肩擦过一个魔厌的肩，又碰着另一个魔厌的手。那些魔厌都对他视若无睹。
  果然是这样。魔厌虽然不受神通术的影响，但他本身便已是魔厌了，似乎仍被他们视为同类。
  他逆着魔厌群，紧紧盯着布兰德，一步步向前走去。他的灵魂经历了再三的折磨，先是裂魂术，后是主体易位，现在又受了黑潮余波的冲击，更何况这具躯壳并非原身。他现在已宛如风中残烛，气力每用一分便少一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在他剩下的生命里，不愿被吹熄，只愿燃烧殆尽。
  而此刻的魔网中，一场飓风正在成型。灵能者的灵魂相比普通人而言，形态更加鲜明、有序而富有生命力，前者就好比是精致规整的雪晶，后者只是潦草无序的杂质。
  布兰德便在这风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飓风的走向，避免灾难的蔓延，同时依着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为源魂铸型，之后便是耐心的等待。等待在这场风暴中，最终能沉淀下他们灵魂中共同的东西，又或者是人们对他们的期望和想象。直到那时，源魂才算真正完成。
  就布兰德所知，源魂在诞生之初，应当是无主的。原因很简单，没有人的灵魂能抗住无尽海黑潮的侵袭，更何况是众多灵魂屏障破碎掀起的狂潮。几乎所有的灵魂都在那黑潮中湮灭了。
  唯独维维安是个例外。
  这个最初的实验体之一，不知出于何故，仍保留着最原始的意识，就如婴孩一般，而后又奇迹般扛过了第一次大规模黑潮，牢牢将第一源魂占为己有。这实在太奇怪了，却也带给许多人惊喜。也许最原始的意识，反而最为强大。
  魔网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已被铸型的意识群体，开始显现出共同的内蕴，那便是名为自由的源魂。很快，布兰德便可以得到无主的源魂。他已经跃跃欲试了。
  轻卫营的结网者布兰德，灵媒布兰德，万物皆数派的骨干布兰德，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曾是正一教虔信者议会的影子成员，不久后或许还可以加上头衔——第二源魂持有者。
  布兰德苦笑了下。在源魂祭炼的当头，竟然想起不久前，一位旧相识的言语——那位金发骑士对他说：你不配。
  也许吧。
  用阴谋诡计得到自由，以杀戮无辜行使正义。是的，他确实不配，可他无从选择。
  风暴已经平息。源魂完成了铸型和赋义。
  布兰德的手在意识海中伸向了发光的源魂。
  恰在这时，匕首刺穿了布兰德的心脏。
  刹那间，布兰德的意识海崩裂开一条巨缝。他张开手指，眼睁睁看着名为自由的源魂被抛向了无边无际犹如巨大迷宫的声网。
  布兰德嘴角挂着鲜血，他看向身后，如释重负地笑道：“是你啊，影卫。”
  豆豆已经无力拔出匕首。他说道：“是我。”
  “很好，很好。”布兰德咳出了血，依旧笑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我都记不起你的真名了。”
  “豆豆。”
  “哈哈，真他妈是个难听的名字……像极了一条狗。”布兰德笑得开心，似乎如释重负，“你快走吧……我死了，那些魔厌也不会停下……快走吧。”
  布兰德停止了心跳。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个金发骑士：夏尔先生，对不起，我确实不配。
  魔厌群没有停止，反像是失去了束缚，愈加疯狂。
  豆豆终究没有拔出匕首。他向前走去，在火光、杀戮中，孤独地走着，生命在每一个脚印中，渐渐消散。
  魔厌依旧对他视若无睹。他慢慢地走着，打量着四周，想从千篇一律的血和火中，找出那个小小的身影，找出给他名字的那个人。
  “我想做一位诗人。”他想起曾对若依说过的话，想起小时候那奇怪的志趣。
  他一路走着。身上还有些力气，也许还能写首诗，他想着，不由被自己逗乐。于是，他边走边想着怎样写出一首诗来，从普列瓦最外围的三十三条街道，走到靠中央的第十二街道，连一路杀戮的魔厌也被他甩在了后面。
  终于，他看到了天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若依从高处降下，扶着将要倒下的豆豆。
  “嗨，若依，我写了首诗，你要听吗？”豆豆倒在若依身上，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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