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橙红的太阳刚刚露头。
  龙首团的精锐，三名奥法师、两名通灵师、五名骑士，离塔姆兰已不足三法里。
  “杀些平民，也这么着急，还怕他们跑了不成？”杰瑞•金慢悠悠地坐在坐骑上，故意打着哈欠说道。
  旁边的骑士陪着不是。
  过了会儿，通灵师沙鲁说道：“大人，渡鸦团的通灵师发来结节，他们跟丢了伏击者。”
  奥法师克莱夫说道：“昨天不是已经找到踪迹了吗？”
  杰瑞则是不在乎：“这也难怪，已经入热汐了，横断山脉那儿，菟丝萝满山满谷地开，被蒙住了鼻子，跟丢了也正常。”
  忽然，队伍中的兽人说道：“大人，有些奇怪……前面的路口有个人似乎在等我们。”
  “什么？有人在等我们？”杰瑞诧异，转而嘱咐道，“沙鲁，协助侦察。”
  队伍停顿下来。不久，兽人和沙鲁一同从意识海中回归，脸上表情怪异。
  “大人，前面那人便是伏击渡鸦团的人。”沙鲁说道。
  “胆子够大，凭他们五、六个骑士也想故技重施？”杰瑞不屑道。
  “大人，只有一个人，而且……实力平平。”沙鲁重复道。
  “一个人？你说他一个人在前面等我们？”杰瑞脸上不再慵懒，“你确信只有一个人？那位神通骑士呢？神通术可最善于隐藏。”
  “只有一个人，大人。我侵入了声网，那位神通骑士似乎病得不轻，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兽人通灵师的手段似乎比沙鲁更胜一筹，已近到灵媒的境界，惹得沙鲁多看了他几眼。
  “一个人！”杰瑞想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好胆色，我倒是忍不住要见见他了。”
  两位奥法师使用浮空术，飘上了半空。接着，杰瑞松了马缰，也浮在了空中，身处比两位奥法师更高的位置。
  “走。”杰瑞喝道。
  马蹄飞扬，尘土蒸腾。
  只片刻，龙首团的精锐转眼便到了一处小山包。只见前方的斜坡之上，一位黑发少年正笔直地站在那，负着剑，抬头看向空中的奥法师，身后空无一人。
  “哈哈哈哈……”
  杰瑞发出爆笑声。
  地上的骑士们勒住了马缰，连通灵师也毫不避讳地与骑士们同列在前。
  “日安。”修平静地行礼说道，“诸位异乡人，欢迎来到塔姆兰，请问该如何称呼？”
  “杰瑞•金，子爵，奥法师。”杰瑞收敛了笑容，颇为玩味地俯视着修，“至于他们，都是金大公麾下龙首团的精锐，就不一一介绍了。”
  “修•夏尔，平民，言灵骑士。”修说道。
  杰瑞又笑了起来，金发飘逸：“这位勇敢的骑士，你孤身一人前来，是要向我们投诚吗？”
  修也笑道：“若子爵大人能够绕道，我愿意投诚。”
  半空中的杰瑞指着脚下的塔姆兰说：“这里有你的亲人？”
  “这里是我的故乡。”修诚恳地说道。
  “难怪，难怪，那我倒是应该好好考虑考虑。”杰瑞说着，话锋便一转，“不过，若我不答应呢？你要知道，你手上可沾了我部下的血。”
  修低头想了会儿，接着抬头仰望着杰瑞说：“我就在这里，大人想要我的命，是件很容易的事。”
  “你倒是还有自知之明。”杰瑞微笑道，“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子爵大人，我并不是来和您谈条件的。人都有喜怒哀乐，都有同理之心，也许您是遵从了上位者的命令，不得不这样做，但又何必赶尽杀绝呢？我只是想，也许能唤起您的慈悲之心。放过他们，对您也没有损失，不是吗？”修语气谦卑。
  “哈哈哈哈，那些无用贱民的喜怒哀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杰瑞又是开怀大笑，心情着实不错，“难得你让我笑得如此开心，我倒要听听看，你还有什么说辞。”
  说话间，杰瑞挥手示意按捺不住的奥法师留步。
  “无用吗？”修几近无声地喃喃自语，接着，他依旧仰望着杰瑞，语气恭敬地问，“子爵大人，您知道怎么钉马掌吗？”
  “钉马掌？”杰瑞一愣，随即笑道，“这种卑贱的活，自然是马夫们去做。”
  “哦，那您一定不知道，钉马掌可是个麻烦的事情。钉得浅了不行，跑一段路就会脱落，钉得深了，自然更不行，要是钉到了肉上，别说是跑，连走路都困难。品种不同的马，齿岁不同的马，要怎么钉马掌，都有不同的讲究。没两三年的功夫，可做不了这工作。”
  杰瑞一笑置之，搞不清修想说什么。
  修继续说道：“那子爵大人知道怎么料理食材吗？”
  “先生，这是厨师的工作。”天上的杰瑞有些不悦道。
  “是吗。那您也是不知道了。料理食材可是门大学问啊，两三句话可讲不清楚，我们就说说怎么烧河虾吧。一般来讲，烧新鲜的河虾要先把水分沥干，有粗盐这些调料的话，盐要先腌入味。若是剥掉虾壳再烧，必定要剔掉河虾的背线，这样烧出来的虾，土腥味会少很多……子爵大人不知道吧，即便是平民家的主妇也不容易，要是做出来的菜不合丈夫的口味，可要经常挨揍的。”
  杰瑞渐渐明白修想说什么，脸色变得铁青。地上的一位骑士对着修怒目而视。
  “子爵大人知道做木匠活的要领，做铁匠活的诀窍，知道农活的时节吗？子爵大人住着金顶大厦，睡着高床软枕，吃着山珍海味，可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吗？”修自顾自地说着，音量越来越大。
  鸦雀无声。
  “你什么都不知道！”修摇着头，遥指着杰瑞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敢说平民无用。你不过是知道些杀人技巧罢了，却笑得像个村口的傻子一样得意洋洋。我看呐，离了平民，你就连自己烧壶水的本事都没有。”
  修原本想着能够博取对方的同情，那样也许能多活一阵，可眼下终于被自己搞砸了，但他心中却没有懊悔。
  “说够了吗？”杰瑞面无表情。熟悉他的部下，却知道这位少爷愤怒已极了。
  “够了。”修拔出了剑，轻轻扬了扬，笑道，“来吧。”
  “来两人，陪他玩玩，”杰瑞扬起眉梢，对地下的骑士们叮嘱道，“慢慢来，我要让他临死前再看场好戏。”
  说着，包括杰瑞在内的三位奥法师向塔姆兰飞去。地上的三位骑士拥着两位通灵师也从旁绕开。
  修的面前，只剩下一高一矮两位骑士。
  那位高个骑士，率先跃下马来，长剑曳地，向修走来。矮个骑士不缓不慢地从旁包抄，剑未出鞘，眼神如刀。
  相距数法米，高个骑士忽然平举着剑，直指修的咽喉。下一瞬，便是一记斜向下的怒斩。那骑士未借助任何手段，速度便远在一息二十剑以上。
  剑速超过了目力捕捉的极限。修的言灵发出压抑的低啸声，仅凭本能挡下了这一击，手腕差点脱臼。接着，弹指间，高个骑士又挥出数剑，每一剑都震得修手臂发麻，虎口发疼。最后一剑偏偏露出了破绽，修不敢抢攻，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这一退便如阵前溃兵，一发不可收拾。高个骑士的剑尖仿佛泼水般倾洒而来，剑的突刺一触即走，皆是有意抓住修的佩剑剑身。
  修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敌人的速度。然而，他依旧没有任何办法。不多久，便退了十来步。他也因此深刻明白了与敌人的差距，那怕是顺便一位骑士，也能毫无疑问地取他性命。
  又退了一步，修心里发了狠，既然已经决心一死，至少要给敌人留下些损失。下一瞬，他脚后发力，挥剑向前，不管不顾地转守为攻。
  叮——
  高个骑士刺出一剑，急速后退。随着这一剑，修手中的剑，应声而断。
  剑锋落在了泥土里。
  与此同时，修的脑后掠过闪电般的刺痛，接着，全身便失去了知觉。
  出手的是矮个骑士。他只出了一招，便将剑尖精准地刺入修的第四和第五块椎骨之间，截断了整个脊椎神经，却又漂亮地未造成任何多余的伤害。
  修原本握剑的手无力地松开，剑柄也落在了泥土中。砰地一声，他软倒在地上。两位骑士一言不发地拎着他的身体，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他扔到了马背上。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奇迹，甚至没有额外的幸运。他未给敌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便像死狗一样落败了。
  战马驮着修，颠簸而行。他用仅能操控的颜面肌肉笑着。
  此时，屠杀的暴行已经开始。
  天上的奥术师如神明一般，绕着小镇的四周，降下火焰。细长的火蛇蜿蜒着，锁住了整个小镇。很快，火蛇变得粗壮，从最初的身体里探出无数脑袋，吐着毒信从一座房屋爬向另一座房屋，轰赶着无措的人群从一条街道奔向另一条街道。人们用哭喊和吵闹宣示着火焰的威严。然而，贪婪的火焰仍不知餍足。它们点燃了木，融化了砖，烧红了铁，将地上有色泽的一切都吞入腹中，最终变成焦黑一片。
  多少人的故乡，多少人的梦回之地。
  曾经用多少年才能在荒野里垒砌起来的安身之所呐，在短短的一个清晨，便可化为灰烬。
  马儿驮着修，走过一间矮房。他记得这里，矮房的主人是位石匠，从外乡来的，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总算在本地扎下了根，买了间房子。修还记得从前，自己便为他打过家具。
  此时，火焰已经点燃了矮房的屋顶。年老的石匠抱着年幼的儿子从房中仓皇逃出。他离开大门，走了两步，头颅便被路过的骑士斩断。孩子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下一瞬便断了喉咙，哭声变成了嘶嘶的抽气声。
  战马受了骑士的驱赶，开始奔跑。从镇子的外围一路到镇子的中央，跑了许久，这景象却如没有新意的走马灯，尽是死尸连着死尸，血连着血。
  修恍恍惚惚，喘着气，身体已经没了知觉，眼睛也犹如死灰。不知过了多久，马驮着他来到了镇公所前。
  便在这里，火焰被风挡着，一切都还保持着鲜亮，甚至连人也依旧活着些。寥寥三十多人，挤成一团。
  三位奥法师簇拥在这方不大的天空中，五名骑士也到齐了。亚森被其中一名骑士扛着，扔到了地上。
  住所离镇公所近的，都是小镇里颇有资产的人。被众多灵能者围在其中的，便有克雷赛夫人、巡夜人皮特、石匠吉恩、理发师杰尼，以及许多修所熟识的面孔。那些人理所当然地跪在地上，向老爷们磕头求饶。
  天上的奥法师杰瑞居高临下，脸上似笑非笑：“勇敢的骑士哟，你看看你的乡亲们，哪里像有用的人，分明就是些知死不知逃的牛羊。”
  奥法师克莱夫说道：“平民就是如此，子爵。”
  另一位法师厌恶地说道：“杀了他们吧，不要浪费时间了。”
  “不要急，我们要的是祭炼源魂，可不是杀人。”杰瑞反对，接着便对地上的人说，“平民们，知道你们犯了什么大罪吗？”
  跪着的人连称不知。
  “无能无用之罪。”杰瑞大声说道，“神创造了世界，牛羊有血肉可供食用，鲜花有艳丽可供赏乐，林木有躯干可供建筑。而你们呢，你们又有什么作为，值得活下去？”
  杰瑞说着便狂肆大笑，命令众骑士朝空地上扔了些武器：“眼前便有些刀剑，你们可以拿起它，和我的属下过几招。若是撑住了，我就放你们走。”
  跪着的人依旧不敢动弹。一位骑士已经越众而出，等待挑战。
  杰瑞说：“觉得我说的没道理？嘿，你们可要知道，若是在荒野求存，也会面临野狼的威胁。若是一星风险都撑不下来，你们本就该被神明丢弃。”
  终于，人群中，克雷赛夫人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从地上捡起了剑，朝马背上的修望了一眼，接着便歪斜地举着剑，朝骑士走去。
  “不要！”修轻声说。
  下一刻，南希母亲的头颅高高抛起。
  修挣扎着，从马背上滑落，重重摔在了地上。
  血流了一地。
  下一位是巡夜人皮特队长。他握剑的手没有哆嗦，但头颅却划着一样的弧线落地。
  再下一位是石匠吉恩。他没有拿剑，握着长弓的手还没拉满弦，便已死去。
  第四个、第五个，直至第八个，结局并没有变化。
  跪着的人开始麻木了，没人愿意再站起来。或者即便愿意，也没人能站起来了，过度的恐惧让他们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不少人已经屎尿齐出。
  “真是无用。”克莱夫厌恶地唾弃道。
  “都没人挑战吗？”地上的骑士像砍落木桩一般，又杀了许多人。人们依旧无动于衷。
  地上的血像小溪一样流淌，向四周蔓延。
  杰瑞沮丧地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也不是非杀你们不可嘛……这样吧，躺在地上的是你们这儿的骑士。他冲撞了我，谁去替我杀了他，我便放了他。怎么样，这笔买卖划算吗？”
  仅剩的六个人抬起了头，默默起身，不约而同地拿起了长长短短的剑，却没有行动。
  杰瑞鼓励道：“放心，他断了脖子，已经不能动弹了。”
  领头的是理发师傅杰尼，他拿着匕首，慢慢向修走去。修就看着他，没有说话，眼中说不清是什么。等走近了，杰尼忽然叹道：“你还真年轻啊，修，难怪西蒙那家伙老说你有出息。”
  说话间，老迈的理发师傅杰尼忽然将匕首捅进了自己心窝，顺势扑倒在修的身上，似乎想为他挡去刀剑。
  高高在上的奥法师愣住了，骑士们也愣住了。剩下的五个小镇平民也愣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们转过身，向不可一世的骑士们冲去。
  五颗头颅飞上了天空。
  修闭上了眼睛，地上的血流到了他的嘴边。
  “这是在做什么？”杰瑞满脸诧异道。两位奥法师同样摇头。
  “愚蠢且无用。”在暗处的兽人通灵师现身说道，“结果还是一无所得。”
  “不，已经按下了他们的锚。他们的魂灵暂时还在灵域里徘徊。我们并不是一无所得，也许下次就成了。”通灵师沙鲁跟在兽人后面。
  杀人者在尸体之间行走。修的心一半在烈火中熊熊燃绕，另一半却在冰凉的窑子里苦苦思索。
  便在这时，他的意识内响起了一个声音，是亚森的声音。
  就是现在！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修！
  我们都在大灵媒构筑的灵域内，只是你无法感知它。现在，我将引爆意识海内的神之泪，扰动这灵域，而你要喝下地上的血液，将意识海与死者连为一体，成为我们唯一的出口。
  修忽然明白了亚森的用意。既然他的意识海是空，那便能作为爆炸时唯一的未密闭口。
  修深吸一口气，努力舔食着地上腥咸浓黑的血液，满嘴都沾了血。
  下一瞬，异变突生。
  修听到了一声前所未有的轰响在脑内炸裂开，接着便眼前一黑。恍惚间，他看到无数死去的人扭曲的脸朝他涌来，就仿佛他的灵魂是一处刚刚开启的空洞，外头庞大的死灵构成了巨大的灵压，向这唯一的出口宣泄着、倾注着。
  随即，无数人临死前的痛苦、恐惧和不甘叠加而成的巨大冲击，让修的意识犹如风中残烛。刀割、火燎在身上的每一处炸开，他仿佛在这一瞬间，便已死了数万回。
  修，你的意识海是祭炼源魂的最佳铁砧。现在，只有你能为无辜的死者正名，在他们的灵魂中捕捉到那些闪亮的东西，给予他们共同的形态和称谓。
  亚森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在他耳边响起。
  共同的东西？修精神一振，挣脱开所有的束缚，意识忽然像抽离了出来，变得格外清明。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巨洞，数以万计的亡灵被巨洞吸纳，一时间形成了铺天盖地的漩涡。亡灵们便在这漩涡中疯狂地喊叫着、哭闹着。他潜入了漩涡的中央，一切突然变得寂静。悔恨、不甘、痛苦和挣扎都消失了，世界那样平静，却有一件东西在发亮、在燃烧。
  修觉得，那便是勇气。
  活着的勇气，接受平庸的自己，活着向前的勇气，默默忍耐的勇气。死去的勇气，为所爱之人而死的勇气，柔韧而坚强的勇气。
  修在这火焰中，还看到了属于自己的火焰。他将这团火焰融入到另一团火焰中去。
  如果勇气有它的形态，该是什么呢？修想起那柄染着父亲鲜血的剑，那柄在战斗中断裂的剑。
  一定是一把一往无前的剑吧！他想。
  于是，意识的虚空之中，修握住了一把剑，握住了命名为勇气的源魂。风暴和漩涡瞬间消失。
  你做到了，修。源魂是超越魔法和一切常理的存在，它既是你的矛，也是你的盾，请你以敬畏之心对待。亚森的声音飘散开来，随着风暴一起消失。
  千里之外，一位老朽的兽人摇摇晃晃地从毛毡上站了起来。他走出帐篷，望向碧波无痕的天空，缓缓道：“第二源魂竟以这样的方式诞生！”
  喜欢孤星与月请大家收藏：()孤星与月18书包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