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择名义上是个县城，其实和村庄无异，但北周朝的律例是级别不同，纳税的科目就不一样，县城自然就比村庄的税收要高，至于夷择够不够当县城的标准，那不重要，只要形式到位，关系到位，再不合理的事也总有人总有办法让它名正言顺。
  京里来传圣旨的人特意先李轩一步出发，只因李轩一路快马加鞭丝毫不输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因此夷择知县赵觉也是昨日才知晓，他命了县尉魏元在县衙门口守着，若是李轩来了立马派人通知。
  没想到正午未到，人就来了。
  众人刚在门前勒马停住，便不做停留地翻身下马，田充跟在李轩身侧，看着门上匾额说到：“王爷，这就是夷择县衙了。”
  魏元不知后面是否一切准备妥当，想要再拖延片刻，于是假模假式地讯问道：“来者何人，这里可是县衙重地。”
  硕昭可不把这小角色放在眼里，他上去就一把揪住魏元的领子，“怎么，怀王殿下奉旨来此处理农民暴乱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吗，还是你们已经胆大到连皇上的旨意都敢不顾了？”
  这等小吏多半都欺软怕硬，面对气势汹汹地责问，见识了对方的脾气也不敢再多嘴，真把他们惹恼了，就是知州来了也救不了他，那他也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于是眼珠一转，摸着鼻下的那一小撮碎胡子嘿嘿一笑，谄媚地给李轩行了礼，说：“岂敢岂敢，小的是夷择县的县尉，昨日就收到消息了，专门在这儿候着等怀王殿下来，只是小的眼拙刚才没认出来，小的这就进去通报，怀王殿下里边请，我们老爷早就恭候多时了呢。”
  说完他起身瞪了一眼旁边的小厮，那小厮瞬间领会，便小跑去了后院，他则带路将李轩一众领进了偏厅，只有徒远为了照顾花草没有跟去。
  与知县赵觉一起来的还有朝廷先前派来镇压暴乱的镇北将军齐峰。
  众人见了李轩纷纷跪下行礼，赵觉和齐峰道：“下官恭迎怀王殿下。”
  其他官吏也跟着喊：“恭迎怀王殿下。”
  李轩并不开口让他们起来，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们，也不说话，肃穆寒煞的气氛令下面的小官小吏连头都不敢抬一下。他们心里都明白，怀王殿下既奉了旨意，必然要给他们立立下马威，昨日他们接到上面的消息便是让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只管假意顺从，但又一律装傻扮委屈，把所有罪责只管往那些暴民身上推，以免被李轩抓到把柄，越是顺从李轩就越无法借机找麻烦，只要他们多撑两天，上头必然有办法让皇上将他召回，到时候，里应外合，不仅他们无罪，连李轩也可以借由办事不力的罪名趁机除去，所以赵觉老老实实在下头跪着。
  “头都抬起来吧。”半晌，李轩阴沉着脸发了命令，但只让他们抬头，可没有让他们站起来，看来势必要难为一番。
  他让抬头，那他们便抬头。
  李轩心里也很清楚，地方官比起京官，身上多了许多市侩鄙陋，也很难缠，这里天高皇帝远，他们在京里又有人，所以更加有恃无恐，短时间就算靠严明的律法都无法让他们降服，更别说他刚到此处，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所以只能先耗着。
  他捡了些惯常的开场白，不冷不热地斥责道:“父皇对夷择暴乱的事很生气，也对你们办事不力感到失望，夷择虽不是富饶之地，但毕竟是我北周的国土、父皇的皇土，你们既是这里的父母官，就有义务为父皇守好这里，如今的局面你们可知罪？”
  赵觉身为夷择一把手，自然首当其冲，他跪得老老实实，俨然一副勤恳爱民反被诬陷的委屈模样，说:“怀王殿下明鉴，下官身为夷择的父母官，一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没有一日敢忘了本分。”
  齐峰并不在夷择的既得利益圈，但也是上头派来的人，因此偏帮着赵觉说：“请怀王殿下放心，那些暴乱的农民都已经悉数抓起来，只等殿下下令下官便可以将他们都处死，还夷择一片安宁，不辜负皇上的嘱托。”
  这样的浑话也亏他们能说出口，还说得这么坦荡，真是麻木冷血令人发指，难怪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这样的人有何资格为官一方。
  田充站在李轩的身侧，听了齐峰的话不由得冷笑一声:“钱粮税赋，历来是事关社稷的重中之重，你们就是用这么简单粗野的作风来处理这等要事的吗？”他心里到底是有热忱的，虽在京中掩饰了自己的内心，一路走来他慢慢感觉到这个王爷不似那些玩弄朝堂趋炎附势阴险狡诈之辈，是个可以倚重的主儿，或许自己可以尽一份力做点实事了。
  赵觉连李轩都未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意小小侍郎的发难，任他如何指责，他只须悉数忍下，敷衍地磕头认错就好。
  这次夷择出了事，他心里并无悔意只觉得倒霉。熟谙其中门道的谁人不知，天下官员能有几个不贪不黑的，地方不贪，拿什么孝敬中央，中央不贪，如何稳住自己势力，再加上下头小吏顺手牵羊以权谋私，任你李轩再怎么清高凛然，也敌不过这世道这人心。
  只是这次赶上春旱，各种矛盾积压，导致了暴乱，才打破了平静，暴露了这底下的肮脏。
  夷择隶属岑州府，岑州并不是纳税大户，因而虽然北周的税赋结构复杂，涉及大量加减折算、书算钱粮，但落到岑州，尤其是夷择头上，这笔账显然已经好算了许多。
  可夷择什么地方，穷乡僻壤小村庄，除了朝廷调任来的长官，其他小吏哪里受过什么正经教育，不过些蛮横无知的小市民，一朝得了势，便觉上得了天入得了地一般厉害。上头的赋税制度学不会的就自己瞎琢磨，琢磨不来的就胡乱编，反正只要钱多不少能交差就好，更何况在他们的这番做派下，不仅能交差，还能富裕不少供自家享用，久而久之也就更加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了。
  赵觉身为知县，与知府一样，都属于流官，干几年都会调走。但底下的胥吏世代都是本地人，圈子稳固，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比知县都了如指掌，没有他们使不出来的手段。
  赵觉心道即便没有上头的安排，你李轩就以为这老百姓真能过上好日子了？他暗暗鄙视这个不知人情世故养尊处优的皇子，并且觉得自己才是最无辜的人。越如此想来，倒添了些理直气壮和莫名的得意，遂挺了挺有些发酸的腰板。
  他对田充答道：“田大人说的是，可从收税纳粮到抓捕暴民，一切都是按流程走的，下官未敢有半分专断懈怠，就算给下官一百颗脑袋，我等也不敢从中谋取私利，更不会草菅人命。”
  他笃定李轩抓不到自己的把柄，也不信他一个从未涉政朝堂的王爷能知晓其中门道，更不信只会讲大道理的京官能摸清底下人的手段。
  李轩知道多说无益，他半靠在椅背上，手肘撑着桌子，食指点着太阳穴，目光不虚不实，他确实需要好好思考一番。田充也明白他们现在完全处于被动地位，要想掌握主动权，只能放慢节奏，仔细寻找他们的破绽。
  半晌，李轩悠悠开口道：“尹知州何时到？”
  赵觉从容作答：“想必知州大人和下官是同时接到的消息，算时辰，应是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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