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看着眼前磨得光滑水亮的石阶，小心翼翼的抬起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
  他极力避免尚未完全适应的身体出现问题，像搞笑片那样滑稽的滚下去，在这座古老的城堡中出尽洋相。
  下到一楼那大得夸张的大厅中，一个留着络腮胡，身体壮得像牛一样的男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眼睛瞪得像铜铃，瓮声瓮气的嚷着：“弗朗茨殿下，那群野蛮人等您很长时间了，您到底要不要见他们。”
  这人他认识，准确来说是原主人认识。
  当他醒过来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这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对他忠心耿耿的首席骑士，伊万·塔塔。
  而他，杜克·弗朗茨，帝国的三皇子，因为皇帝陛下一个荒唐的命令——只要让北方繁荣起来，皇位就是你的。
  三皇子便来到了帝国北部，一个荒芜的冰雪世界，成了这里的总督。
  虽然刚刚踏入北方不久就从马上摔下来，被方寒捡了个便宜。
  “伊万先生，您应该称呼殿下为北境总督大人！您现在还没有完成骑士宣誓仪式，没有资格这样称呼！”
  站着远处一名表情阴郁，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
  他纠正了骑士的错误，随后对着方寒用纯正的贵族礼节行了一礼，他周身收拾得一丝不苟，礼节也完美无缺，他是杜克的管家，乔治·米卡利斯。
  “殿下，如果您身子不舒服，我这就去打发那群野蛮人走，毕竟您才从马上摔下来，可能需要多休息一下。”
  管家毫不客气的指出他的脆弱。
  他有理由这样说，一个靠着神灵血脉统治帝国近三百年的家族，其后代居然会从马上摔下来后就昏迷半天，这说出去可能会让其他人笑掉大牙。
  他隐约觉得坊间流传的传言是对的。
  帝国最小的皇子没有神灵血脉，完全只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才会发配到北方。
  方寒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昏迷了半天，因为皇子殿下在摔下马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用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他轻咳一声：“亲爱的管家，我只是水土不服而已，去吧，去准备一下晚餐，和我们的友邦见见面。”
  管家没有动，他冷着脸：“殿下，我想说的是，我们并没有多余的粮食款待那群野蛮人。”
  野蛮人是北方的原住民，因为帝国领地的扩张，导致野蛮人只能在多冈山中苟延残喘。
  方寒眉头一皱，原主人记忆中北方的确实很穷，但他没想到居然能穷到连一顿饭都请不起：“我们没钱吗？”
  “有钱，很多，多到可以堆满半个大厅。”管家阴郁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他很后悔从温暖的南方来到这里，陪伴这个愚蠢的皇子。
  什么都没准备就来到这块蛮荒之地上任的总督，不是愚蠢是什么？
  “殿下，在北方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钱，因为没有东西可买，粮食才是这里的硬通货，就算是城堡内的储量也只够我们三人还有您的二十名护卫吃上半个月。当然殿下您执意要请那群野蛮人吃饭的话，我也无法可说。”
  管家解释着，心中却越来越失望。
  他并不太在意神灵血脉这种把自己变成大力士的能力，统治国家需要靠智慧和勇气，而不是比谁能扛起更多的东西，更不是什么都不考虑的莽撞。
  “总督大人，我觉得管家说的对，那群野蛮人只配在多冈山中吃雪和啃树皮。”伊万骑士的学习能力很快，他马上就换了新称呼。
  方寒沉默一会，刚才躲在房间中他除了适应身体之外，还对原主人的记忆进行一番梳理。
  皇帝陛下那个荒唐的命令本该掀起一场剧烈的震动，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这是变相的放逐令，是对他没有神灵血脉的惩罚。
  毕竟一个常住人口不超过三万，且分布稀疏，除了雪就是雪，主要食物来源靠打猎，要想让这种地方繁荣起来，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皇子，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方寒叹息一声，当上皇子的第一时间他兴奋过，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生活马上就有了。虽然他在梳理完记忆后就冷静下来，但还是是保留着一丝期待，就算北方再差，好歹自己也是一个皇子，生活想必也过得比普通人好吧？
  但现实的巴掌扇过来的很快，堂堂一个皇子，一个总督居然还要为吃不吃得上饭而操心，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本来他还想在野蛮人面前展示一下皇家的大气和尊贵，体验下权力带来的快感。
  如今，这些计划都落空了。
  方寒的怒气和现实感同步，蹭蹭上涨。
  这种开局连一只狗都没有，叫人怎么玩！
  管家继续补刀：“我还需要提醒您，仓库中的煤炭和劈柴最多还能撑三天，到时候我们就只能烧城堡中的东西取暖了。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带来的卫兵是保护您安全唯一力量，让他们去砍柴是不可能。”
  首席骑士附和道：“是啊，卫兵们有任务在身，不可能让他们离开您。”
  方寒嘴角苦涩，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管家说道：“这么大的城堡，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干活的下人吗？”
  管家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您难道想让女仆们出去砍柴吗？”
  这座有着悠久历史，占地面积极大的城堡，除了十几名身材走样的女仆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
  方寒忽然对自己这个高贵的身份有些抗拒，他哀叹着点点头，示意今天和野蛮人见面会结束。
  管家露出一丝笑容：“那群野蛮人想要觐见殿下，无非就是想从您这拿些东西，殿下您可以赏赐几枚金茨币给他们，让他们感受下文明的气息。”
  方寒默不作声的点点头，随后问道：“我们能用的人有哪些，无论什么人都可以。”
  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整座城堡盘活。
  “无论什么人？”管家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责备：“殿下，胡乱用人并不是一个好习惯，您的仆人会在几天后来到这，我想您还是先熟悉下作为总督的职责，或者游览下这座古老的城堡缓解下心情。”
  “总督大人，您要人的话可以去监狱，就在城堡的地牢里，这里可是关了帝国最十恶不赦的犯人！”伊万看着眉头紧锁的方寒，出了个注意。
  管家呵斥道：“伊万先生！您的骑士戒条都白背了吗？怎么能让高贵的殿下去监狱那种污秽之地？”
  方寒挥手打断喋喋不休的管家，问道：“犯人？都犯了什么罪？”
  伊万挠了挠头：“我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有堕落者在。”
  “伊万！闭嘴！”
  方寒被管家徒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堕落者这个词语在杜克的记忆中是一个很模糊的存在，只知道这是一群出卖灵魂给魔鬼换取力量的人，是绝对禁忌，不可触碰的存在。
  他轻咳一声，皇族的身份在这种时候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任性。
  “骑士先生，带我去看看，”方寒对着面色阴沉得滴出水来的管家笑道：“我的管家，野蛮人的事情就交由你处理了。”
  虽然管家乔治强势到不近人情，但对于杜克的命令他纵然一百个不愿意，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去执行，不过他临走时那几乎能杀人的眼神让伊万打了下冷颤：“伊万先生，我警告您，如果殿下发生任何意外，您的家族会因为您身败名裂。”
  方寒拍手安慰着伊万，表示就算出任何问题也不会怪到他身上。
  城堡没有名字，准确来说没有固定名字。
  作为北方境内唯一的一座城堡，它自北境纳入帝国版图时就是历任总督的府邸，而每一任总督上任后都会为城堡取个名字，显然这次也不例外。
  杜克城堡的西南角是监牢的入口，由于人手不足的原因，地牢门口只有一个年龄快赶上杜克爷爷的狱卒。
  他阻止了狱卒一起下去的请求，万一下去受到什么刺激，一口气没续上来嗝屁了，杜克心中还是会很不安的。
  地牢很破旧，但规模却不小，有相当宽敞的地下监牢。
  方寒在伊万和几名卫兵的陪同下来到监牢，囚犯不多，能动的只有十多个，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性别都很难分清。这让方寒的情绪陷入低谷，这些人就算放出来也没什么用，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
  这就是关押着帝国最十恶不赦的犯人监牢？
  他看向表情尴尬的伊万，没有说话。
  “大，大概上任总督把人都带走了。”伊万挠着头说出了一个秘而不宣的事实。
  对于领地上关押的犯人，领主有全权处理的权利，是杀是放全凭一句话。这几乎是帝国公开的秘密，虽然这样做显然违反了帝国的法律。
  “上一任是谁啊！”他愤怒的质问道：“公然违反帝国的法律！”
  伊万汗马上就下来了：“总督大人，收服野蛮人后，这里的总督就一直由皇帝陛下代管的。”
  方寒张了张嘴，叹了口气，真是坑儿子的爹啊。
  监牢中的气味熏得方寒眼睛发酸，他捏着鼻子正欲离开的时候，一声像是老鼠啃噬木头的声音响起：“老爷，老爷啊，求求您放了我爸爸，他快死了！”
  一个小姑娘，头发打起结，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同样的衣衫褴褛，她旁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
  “什么罪？”
  方寒问道。
  充当狱卒的伊万翻了翻入狱记录：“偷偷砍柴，判了半年。”
  方寒无语，砍个柴就有这么重的罪？
  恻隐之心从他心底生了起来，小姑娘看上去十多岁出头，正在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湛蓝色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求求您，救救我爸爸，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方寒闻言走到铁制的栅栏前蹲下，他凑近一看，小姑娘蓝色的瞳孔中有一丝殷红，是哭得太厉害导致的吗？
  他心中一抖，想起了前世的妹妹，好像就是这么大的时候就去世的吧，可怜的小女孩，还没体会到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就走了。
  此时方寒心中那道还横亘在前世和今生之间的堤坝，被并不温馨甚至冰冷的回忆，以及小姑娘的泪水悄然瓦解，世界变得真切起来。
  他握住小姑娘伸出栅栏那脏兮兮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
  方寒顿了顿，醒来后他胸口中就有一股气徘徊着，让他心头发慌，浑身别扭。他深知这是因为自我认知的原因，是不是只要彻底承认现在的身份，就会变得舒服一些？
  “我叫杜克·弗朗茨，是这里的总督。”如拨云见日般，当方寒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泛起一阵涟漪。
  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吧。
  安心当总督，好好活下去。
  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忽然动了下，那是小姑娘的父亲，他费力的抬起手来，想要拉住小姑娘：“不要。”
  不要什么？
  认清现实接受身份的他，此时可是一点邪念都没有生出来。
  接着他听清楚了，小姑娘的父亲是在喊：“不要说出名字！”
  晚了。
  “我叫乌娜，乌娜·圣·冰瞳。”
  接下来的一幕让某种意义上新生的他对这个世界终于有了直观的认识，虽然这一刻他完全是懵的。
  一道肉眼的可见的黑烟从小姑娘身上飘出来，霎时间便把她包裹住，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黑蛋。
  “喀，喀嚓……”
  蛋壳破碎的声音在监牢中响起，一个身体赤裸，头发紫色的小女孩破壳而出。
  她出现的瞬间，一道蓝光自她脚下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蓝色的火焰温柔的抚摸着她裸露出来的小腿。一股深入灵魂的寒意从她身上向周围蔓延开来，双眼冒着蓝色的火焰，空气中的水气凝结成淡蓝色的冰晶。冰晶不断凝结，编织成一顶如同王冠的装饰落在她的头顶。
  她的眼睛蓝得让人心悸，只要看一眼就能体会到大冬天在雪地里裸奔的感觉。
  杜克被冻傻了。
  握着小姑娘的手被寒气一波接一波的侵袭，那是一种刺痛中带着酥麻的感觉，让杜克欲仙欲死。
  寒气不断渗透，渗透到他的四肢，他的心底，他的灵魂……
  杜克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再无隔阂，原主人的记忆走马观花般闪过，跟他前世的记忆揉搓在一起，再难区分。
  “堕落者！”
  伊万的一声爆喝让小姑娘身子一顿，蓝的冰晶失去控制砸到地面，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她忙抽手连连退步，蓝色的火焰随着她这么一动，也霎时间消失得无隐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除了地上那些还未彻底融化的冰晶昭示着刚才的异象。
  伊万拔出长剑，哆哆嗦嗦的逼近牢房，把瘫倒在地的杜克拉起来。
  小姑娘躲在角落中，惊恐的看着一把比她还要高的剑。
  伊万吞咽了下口水，护在杜克身前喊道：“总督大人，您快出去，堕落者必须马上杀掉！”
  趴在地上被冻得只有一口气的男人奋力的挣扎起来：“不要——”
  话还没说话，这个男人就死了。
  杜克一脸黑线，这位父亲从头到尾就说了三句话，其中有两句还是重复的。
  这便当领的也太干脆了。
  他看着角落中瑟瑟发抖，惊惶无措，赤裸着的小女孩，不由得赞叹一声。
  人才啊，这样的人才怎么能杀掉。
  说不定他能学隔壁某位王子一样，收集这些可怜的、有着超能力的“女巫”，在这个异世界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走上人生巅峰。
  这个诱惑太大了，毕竟剧情的发展不可谓不相似。
  他制止住上前正欲行凶的伊万，看着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姑娘：“乌娜，很好听的名字。”
  他伸出手，笑道：“我想请你吃饭，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