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一惊，将酒杯放置在石桌上，“你说什么，相思泪？你干嘛给我喝这个？”喝下相思泪，就不会思念你爱的人，相思泪即是忘情水，飞鱼问：“你怎么会有相思泪，不是给我了吗？”
  乐悠道：“年光多给了我一瓶。”
  飞鱼道：“你要我喝下相思泪，你要让我忘了你。”
  乐悠道：“是要你忘了所学的齐天剑法，连‘齐天剑法’这四个字都想不起来。相思泪是忘情水，同样，它也会在顷刻间销蚀内功。”
  飞鱼皱着眉头，问：“这是为何，为什么要我忘？”
  乐悠道：“齐天剑法，独一无二，唯我独尊。从来坐上至尊之位的只有一个人，一山又岂能容下二虎。”
  飞鱼道：“真是可笑，我练到第八重就不练了，不会妨碍你练到最高的第十重，你坐上你的至尊之位，我可从没有这个心思。”
  乐悠道：“你还太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不会承认曾经屈居于女子之下的。”
  飞鱼道：“真是荒谬，这话由你说出来更荒谬，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是这样的人。”
  乐悠道：“我是怎样的人，你自以为很了解我？”
  飞鱼道：“我相信我看到的事实。你对男子尚且客气，对女孩子更是温柔，你尊重女子，同情女子。你若真对女子有成见，心里瞧不上女子，根本不会踏上桃源国的领地。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信。”
  乐悠道：“掌门夫妇的札记你都看过了，掌门克制不了自己要对夫人施暴。”飞鱼道：“可……这是夫人心里想求的。”乐悠道：“夫人被关进冰室，受到冰凌的重击，等复转过来就同掌门一道修习齐天剑法，此时的功力更是势不可挡，掌门同她比起来，真如萤火比之月光，所以……”
  飞鱼问：“所以什么？”
  乐悠道：“所以掌门不能让夫人超越他，掌门本人不能容忍，这套剑法也让他不能容忍，唯我独尊，独一无二，掌门可以在夫人受重伤之际轻而易举取她性命，但他没有这样做。”
  飞鱼望着乐悠深邃如寒潭的双眸，打了个哆嗦，道：“掌门难道……”
  乐悠道：“掌门重置了冰室繁复的机关，让他的儿子可以进来，利用他手中的群香髓使掌门夫人不用再受苦受痛，须知，夫人受苦才能精进，如此这样，夫人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便如同被抽走了魂灵，再也练不成了。”
  飞鱼心惊胆战地想到：一个人被抽走了魂灵，还能活得成吗？华天衣借乐悠之手害死了妫妘，还把这一切都推咎到乐悠身上。
  飞鱼道：“是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再背负这么沉重的包袱，你不必认为你母亲的死你要负最大的责任。”
  乐悠道：“我当然要负责，要不是我自作聪明去找你，得了一瓶群香髓，她就不会死。”
  飞鱼道：“不是这样的，你对我说过，夫人去世时嘴角是带着笑的，她想要被折磨，被虐待，而最大的折磨就是她再也不能受折磨受虐待了。”
  乐悠如被重击，盯着飞鱼，飞鱼继续说道：“她的笑不是苦笑，是欣慰的笑，她助她的夫君达成了理想，她也求仁得仁，她服用了群香髓，免受了痛楚，这让你这个当儿子的感到宽慰，她可以说一举三得，她最终得到了解脱。”
  飞鱼又道：“夫人想要在剑术上精进只不过为了助她的夫君，剑法的魔力对女子来说起初的确如同要摄走魂一样，但时日一长，就没那么严重了，夫人表现得如此痴迷，只是因为她钟爱她的夫君，想要激励他，相助他。”飞鱼眼眶含泪，道：“但掌门却要唯我独尊，容不下她，自己下不了手，却借你之手……掌门没有想到他最终成全了夫人，夫人也借此成全了他。”
  月亮被黑云笼罩，四周一片漆黑，飞鱼望着茫茫远方，乐悠在黑夜中紧盯着飞鱼，月亮重又出现，静谧的小院铺满光辉，飞鱼道：“可是华掌门却害死了她，一切只因男人的自私和狭隘。还有，还有这套鬼魅的剑法，肯定是它，这不是剑术，是妖术，灭绝人性，让人变成孤家寡人。乐悠，你不能再练了。”
  乐悠许久没有说话，吐露的字像冰一样寒冷：“你以为我还能放下吗，练到第六重我就不再往上，是因为我不想像华天衣那样杀人，趁我还保有一丝理智，必须看你亲口喝下相思泪。”
  飞鱼退后了几步，望着乐悠，“你最终会像你父亲那样，容不下我？”
  乐悠一步一步逼近她，道：“不是最终，是此刻就已容不下你！”
  飞鱼道：“为什么你要这么狠心，你可以废了我的武功。”
  乐悠道：“你看过剑谱，废了武功，也可以再重新修行。”
  乐悠刚说完，双腿变得毫无力气，整个人软倒着后退，跌坐在石桌边上。
  飞鱼道：“你下午泡的药香里多了一味药，那味药会让你全身变得无力，药在此刻起了作用，因为我想要你好好歇歇，好好睡一觉。”
  飞鱼端起了酒杯，杯里有一杯相思泪，“喝下去，就会忘了齐天剑法，忘了你，忘了我们之间的情分，忘了周围的一切，甚至连自己是谁也会忘记。”
  飞鱼将酒杯凑近乐悠的嘴唇，“但忘了齐天剑法，你就不会变成恶人，你还是我认识的华无悠。”
  乐悠道：“你，你要我喝下相思泪，你要让我忘了你！”
  飞鱼道：“不如我们一起喝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忘了我，我还记得你，这对我不公平，玉飞鱼是这样一个人，对我无情的人，我也会以无情还之。我想对你说，我宁愿被你杀死，也不要变成一个被你夺走记忆的人。在你心中，打败卓骜扬名天下，最终成为天下第一才是最重要的，我不能夺走你的理想，不会让你背负杀我之罪，我可以对你无情，但我不是无情的人。”飞鱼喝下瓶中酒，“我要让我自己忘了你。”
  *
  飞鱼跑着下山，摔了好多跤，几次跌滑到路边树丛里，站不起来爬不上来，山路本就崎岖，月亮躲进黑云里，夜鸟怪叫，野兽嘶鸣，四周的恐怖情景并不让飞鱼害怕，她沉浸在内心的悲伤里，干脆躲在满是刺的枝桠下不再挣扎，任凭这些荒凉的东西将她埋没。
  “小姐，小姐！”飞鱼听到小刁的声音，火影幢幢的，“我在这里。”
  刁钻姐弟和阿幽跑过来，小刁打着火把，小钻和阿幽把飞鱼从荆刺里救了出来，飞鱼全身被刺伤了，左脸颊上也划了一道口子，还好伤口浅，几个月后就能恢复，应该不会留下疤痕，飞鱼问：“你们怎么来了？”
  小刁道：“是萧夜叫我们上山来接你的。”
  飞鱼心想，该死的华无悠，他已料到我喝下相思泪后一定会马上离开，早就叫萧夜通知小刁来接我，飞鱼真恨不得将华无悠踢进她适才跌落的大坑里，再把他活埋一百遍。
  回到玉宇琼楼，沐浴完毕，换好衣裳，小刁给飞鱼的伤口上药，飞鱼把喝下相思泪的事告诉了小刁，她和小刁名曰主仆，实则亲如姐妹，无话不谈，小刁没有多少惊讶，她说：“萧夜已把这事告诉了我，说华公子一定会让小姐喝下相思泪。”
  “什么！”飞鱼瞪大眼睛，“宵夜也知道，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小刁道：“昨天，听他说完后，我就要赶上山叫你别喝，萧夜阻止了我，他说若是你学了这剑法，肯定遭祸，很奇怪的是，齐天剑法本是男女同练，但女子学了这剑法后都很快死去了，男子却无事，萧夜说，几代太华山掌门夫人都是如此，无人幸免。我想了一夜，小姐，你都学到七八重了，太危险了，我越想越怕，昨夜一晚没睡，我宁愿你喝下这水。即使你会忘了我们，忘了……华公子。”
  飞鱼道：“还提他，提他做什么！这些话也信，根本就是他自私自负自傲狭隘，他心里只有这剑法！”飞鱼气得把茶壶狠狠地掼在地上，响声一起，小钻和阿幽飞也似地奔进来，“呀呀呀呀！”阿幽问：怎么了，怎么了？
  小刁道：“没什么，就是茶壶没拿稳，待会儿我自会收拾，已经很晚了，你们去睡吧，小姐，我会照顾的。”
  “哦。”小钻和阿幽看了看飞鱼，不敢说什么，带上房门，退出去了。
  “他心里只有剑法，没有我！”飞鱼附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小刁连声抚慰道：“小姐，我想了一晚，我认为，他心里有你，他要保全你的性命，若不是这样，他大可任你继续练下去，你相助他，助他修到第十重，男子的功力大大超过女子，这时候，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你，可他没这么做，小姐……”
  飞鱼抬起头来，“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再提他，这个相思泪何时才起作用，我迫不及待想要忘记他，这样多好!”
  小刁用手绢替飞鱼拭泪，飞鱼接过手绢，朝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触到划痕，“咝”了一声儿，小刁拿出本书册，翻开来给飞鱼看，“画得像不像，这是三姑小姐，三姑老爷，这是我，这是小钻，阿幽，豆荚。我今早儿画的，大致画了个轮廓，还要着笔才成，画像下面都写了名字，还要画一张玉宇琼楼的外观图，对了，还要把你的样子画上去。”
  飞鱼道：“是该把我画上去，最后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会不记得。”
  小刁道：“谁也没喝过相思泪，谁也不敢去喝它，真能把自己是谁也忘记吗？”
  飞鱼道：“还有什么真不真假不假，连两个人的魂儿都能交换，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或许是天亮，或许再等一两天，我就什么都忘了。”
  小刁取下飞鱼的香囊，将写好的一张纸条塞了进去，飞鱼问：“这是什么？”
  小刁道：“纸条上面写着：本人，玉飞鱼，心想事城第一聪明人，玉宇琼楼老板，有个和她一样聪明的丫鬟叫小刁，还有两个伙计，小钻和阿幽。有了这张纸条，你就知道你是谁了，走在外面也会记得回玉宇琼楼。”
  飞鱼道：“若是我忘了这个香囊里面还有一张纸条呢？”
  小刁道：“哪有忘得这么彻底的，我每天早上都会提醒你的。对了，你刚说魂都能交换，我想起一件事，太真国，如今已叫太真城了，那个圣安公主自杀了。”
  “自杀啦！”飞鱼抚着胸口，“阿宁以为得到了圣安那张美丽的脸，就拥有了世间一切，殊不知，圣安是石女，圣安在美丽的容颜下有深重的痛苦。这世上，想要得到什么，总是要付出代价，想要害人终究没有好的结局，这个世上，没有完美可以追寻。”
  小刁握着飞鱼的手，“小姐，总之，你要记住，不管你遭遇什么事，我，小钻，阿幽，我们三个人都会一辈子呆在你身边，照顾你，保护你，你不记得我们，但我们记得你，还要加倍对你好，有些人坏，信不过，忘了不算坏事儿，你有我们。”
  飞鱼道：“是啊，我有你们，你们有我，我已比很多人幸运太多太多了，好累了，我想歇息了，你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熬这么晚，赶快去休息吧。”
  小刁刚走不久，阿幽却闯进门来，飞鱼坐在床上像根木头，没发现阿幽进来，阿幽晃了老半天，飞鱼道：“好了，阿幽，半夜三更的，跟鬼似的，回去。”
  刚说完这句话，飞鱼就后悔了，阿幽长得不像人，不是他的错，是大姑姑所为，她灭了阿幽一家，发现有一个漏网之鱼，搜遍全城皆不见，未曾料到阿幽躲在蓖麻地里，飞鱼在外玩耍时发现了他，带他回玉宇琼楼，那时的阿幽长得很可爱，胖嘟嘟的，眼睛是褐色的，头发也是褐色的，会变戏法，会跳舞，会唱飞鱼听不懂的歌，飞鱼很喜欢他，成天带着他，形影不离的。
  大姑姑想要杀人的愿望落空，就暗中指使豆苞下毒，阿幽才变成这个样子，飞鱼还以为是蓖麻惹的祸。那片蓖麻是野生的，大姑姑说是阿幽家种的，飞鱼也就信了。
  飞鱼躺在床上，阿幽给她盖被子，将被子捂住飞鱼的头，他平时就这么睡觉的，料想飞鱼也喜欢这么盖着，飞鱼掀开被子，坐起来，说：“阿幽，我心情太糟糕，差点忘了，要叫你帮我做一件事。”
  阿幽点了点头，飞鱼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不问，飞鱼贴近阿幽的耳朵说了句什么，阿幽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伸出手掌，朝飞鱼拍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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