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从临徵阁出来已是半夜。
  这一次疗毒格外漫长，叶臻的里衣已几次被冷汗浸透。
  她又走了几步，见离临徵阁已经远了，才走到一处假山后，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良久才抬头。
  她镇定地看着掌心的鲜红，掏出手帕将它抹去，才迈着虚浮的步伐回琉璃阁。
  她方才多次感到灵力紊乱。那股熟悉的炽热叫嚣着想要钻出来侵占她的身体。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稳住。
  然而灵力进入君逸身体时依然颤抖了好几下，希望他不要发现才好。
  她如是想着，一边用手捂上自己心口。
  又是这股温暖的灵力，始终在她心口盘伏着，一旦她灵力不稳冲撞心脉时便会现身保护。
  她闭眸想了会儿，嘴角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看来是又欠了他一个情了。
  叶臻目光忽然一滞。她觉得有人跟踪。
  留仙谷内，所有人的灵力都比她高，她无法分辨出是谁，只得小心地藏在了假山的缝隙里。
  就着月光，她看到一团黑影，出现在了假山的拐角处。
  她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了。
  她正调息着仅剩无几的灵力，咬紧牙关准备拼死一搏时，那团黑影忽然凭空消失了。
  只是那一瞬，她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
  她胸口项链闪过耀眼的晶光。
  叶臻凭着多年出生入死的经历才没有当场尖叫，饶是如此，她却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一手死死按住震动不止的项链，慢慢地从假山缝隙里钻了出来。
  她在地面上站定，环顾一圈，只见四下无人，月光无遮无掩倾泻而下，照亮了大部分自由生长的花木。
  她壮着胆子沉下气息，确认周围确实没有人，才小步跑回了琉璃阁。
  雪陌不在，叶臻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房子。
  叶臻平常就难以入眠，经此一遭，即便是知道琉璃阁设有强大的结界外人不可能轻易进来，还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敢睡了。
  她久久凝视着床头那常年燃着的人鱼烛，脑中一遍遍回放着方才的画面。
  她脑中响起君逸的话：“我并未看清是谁动的手；只有……一团黑影。”
  叶臻一手死死拽着毛毯，将自己紧紧裹起来。一种生死关头也没有过的恐惧突然从心底生了出来。
  是了，她不怕真刀真枪的对决，却极度害怕这种无处不在的暗箭。
  她讨厌不能掌控生死的感觉。
  叶臻辗转半宿，终于被身体的疲倦和疼痛逼得昏睡了过去。
  黑云压城。
  血雨翻腾。
  女孩子做工精致的衣裳已染上了大朵大朵的血花，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也有一道血痕，颇是狰狞。
  “小姐，您快走啊！”
  孩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任明晃晃的刀剑向她刺来，又被忠心耿耿的下人用血肉之躯挡住。
  “小姐！小姐！”阿冉其实也不过大了她两岁，还是个实打实的孩子。她小小的身子挡在女孩子前面，举着剑，乌黑的眼眸中湿雾氤氲，“小姐，你一定要活下去，为老爷夫人报仇。”
  女孩子不说话，好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她没有去看究竟有多少人死在昔日手足同胞的剑下。腥臭带着些许甜腻的味道伴随着飞溅的肉末，拍打在她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画面一重重叠映在眼前，兵戈声叫嚣着，战马嘶鸣，人们恐惧与得意的表情混杂在一起，好一幅人间地狱的美景。
  叶臻在梦里落了满脸的泪。
  她像是在一层层下坠，每一层里都看见了她的爹娘。
  “叶氏谋逆，其心可诛。丞相叶氏鹤尧，楚国夫人江氏翊宁，秦国夫人江氏兰心，去其爵位，贬为庶民，赐白绫毒酒。叶氏一门满十五岁者流三千里，十五岁下充入内庭。江氏一门清君侧有功，功过相抵，故封荫如旧，赐邑三千户……另，嫡女叶氏，朕念其年幼无知，特·赦·之。着令三日之内离京，永世不得返。”
  御前侍女清脆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她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发现自己手脚都像是灌了铅一样垂落在一边，全身被黑暗包裹甚至连动都动不了。
  八年前发生的事情比圣旨上写的还要残酷，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去禁城敲登闻鼓鸣冤，叶家就已经被莫名其妙灭了门。叶家的旁支们没有等到流放途中逃跑的机会，全部死在了那些以江家为首的、“大义灭亲”的亲人手上。而那些充入内庭的孩子们，也被同样地夺去了鲜活的生命。
  那些阎王们一个个手染鲜血，提着昔日同胞的头颅上朝讨赏以求活命。
  她的爹娘和心姨不知死在何处。她还没有收敛他们的尸骨，就被忠心的下人拼死送出了上京。
  她不敢去想，可是残忍的记忆逼迫她不能够忘记。
  她一层层下坠，在黑暗里寻见了光明。
  “昨儿刚买的。你瞧好看不？”
  “好看。可是戴你头上嘛……多大年纪了，还戴这小姑娘样的玩意儿。也不害臊。”
  “有意见？阿臻，你说好看么？”
  “好看……”
  “你看，咱们阿臻都说好看。”
  “娘亲最好看……”
  女孩甜甜地笑了，忽然“吧唧”一口亲在女子脸上。
  女子一把将女孩抱在怀里，亲着她的额角，她的唇分明是柔软的，却冰冷而苦涩，“咱们家阿臻最好看了。”
  “翊宁，兰心，怎么又扯这些不正经的？”男人的眉眼极为模糊，还带着裂痕，“阿臻，又皮呢。今日的功课做了没？”
  “早就做完了。”女孩颇有几分骄傲，“爹爹，女儿还把剑法练完了。”
  “哟，这么自觉？”男人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俊不禁，“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你们回来！
  叶臻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画面越来越远，她迫切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无功。
  世界天翻地覆，还是那铺天盖地的大火和刀光剑影的血河。
  碎片样的记忆翻滚，各种各样的人在她面前倏忽而过，人声嗡嗡，让她头疼得像是要炸裂一般。
  叶臻一个人缩在小小的角落里，像是与世界隔绝，被迫看着那些画面，嚎啕大哭。
  “七师姐！”
  突然一声欢脱的叫声窜进来，飘渺得像是来自天边。
  叶臻骤然惊醒，翻身坐起，下意识望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