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米糕
作者:泡莴笋      更新:2021-03-19 09:34      字数:5548
  就在刘刈开会的当口,二百里外嘉鱼的一间营帐里,参将周显通阴沉着脸盯着眼前十几个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的兵丁,眼睛里红通通的,就像是要吃人的野兽一般。周显通原是张献忠旧部,他是兵败投诚,后来为了向新主邀功,在驱逐张献忠出湖广的战斗中,他利用自己对旧主的熟悉,带路深入敌后,截断了殿后的艾能奇三万大军的归路。左良玉因此向朝廷保举了此人,做了一个参将,武昌大战之后他再次投诚,随后带着体能淘汰下来的旧部前去屯田,虽然窝囊点,但好歹是保住了官爵。不过说实在的,自从左梦龄当家以来,他这等闲散将军越来越没油水了,最早的时候,周显通乃是一个朝廷的千总,靠着喝兵血挣钱,自打跟了张献忠以后就没了吃空饷的营生,张献忠、左良玉那都是军阀,把部下都看做私兵,怎么可能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喝兵血。不过老天一般都是给你关上一扇窗的同时会给你打开另一扇,虽然说不能喝兵血了,但是却可以带着这些跟土匪一样的军队靠打劫挣钱了,收入反倒比喝兵血来的更多。
  自从归附了左梦龄以后,情况发生了再一次的改变,自己没仗可打了,也就没有了劫掠的机会,眼下屯田是有固定底盘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换句话说,窝边草吃不了几口就没了,这位左将军,而且也不知从哪认来一个大哥,简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整天威胁要杀要罚的。你说你啃了窝边草,那的多显眼,想盖都盖不住。不过,这刚好又给他开了另外一个窗子,那就是倒卖粮食。这湖广是天下粮仓,农民的收成除了交租交税,还有余粮可以换钱换东西,而粮商也需要收粮贩卖,这中间就有了商机,好的年景,贩子们从田间地头以一两二三的价格可以收到一石粮食,然后拉到州府里卖给大粮商就可以到一两四五,这收粮是一件极耗人力的活,而自己手里有的是人,关键是自己这些人还都是能打会杀的,既可以把粮贩子吓走,也可以把粮食价格压低,一石粮食自己收上来运到城里,差价最少也有两钱,人力车马那都是左家掏钱,自己几乎是没本的买卖,当然抽一些分下去,那也是应该的,最少一石也能落下两钱,这可是身不动膀不摇就赚来的。以前周显通也做过这样的事儿,不过那时候防区调来调去的,做得不稳定,收益也就有限,眼下成了屯田军,那就不一样了,自己就成了地头蛇,军屯周边的农田农户就都成了可以薅毛挤奶的羊。
  自从去年自己本分到嘉鱼开始,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周显通就已经累计收购倒卖了三万多石粮食,从中获利将近四千两,也算是颇有收获,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秋收带来的,眼下这个秋天,他准备干一票更大的,一个月赚他五千两,结果今天一天就折进去了两千三百多石粮食,这就是将近三千两银子,更要命的是,还搭进去几十辆大车跟一百来头牲口,这些虽说是公家的,但是这些损失按规矩很难报损,八成是要自己掏腰包赔了,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比粮食还要贵,去年赚的那点钱,怕是都要丢进去了,而且以后怕是也没有从粮食上赚钱的机会了。更要命的是,他听说自己的手下为了夺粮,还跟卡子上的模范营士卒发生了冲突,结果粮食车马什么都没抢回来,还把对方给打伤了两个,听说伤得还挺重。这等于就是捅了马蜂窝,整个湖广,现在没人敢得罪刘刈,自己这帮不成器的东西,这一次真的是赔钱招灾全都给自己办齐了,周显通眼下真是吃了他们的心都有。不过细想一下,他也有深深的自责跟悔恨,因为他早就知道上边要严查粮商跟粮食运输,自己还是抱着强烈的侥幸心理干了这么一票,而且一上来就中了招,也怪自己利令智昏。
  当自己派出去的兵头们跑回来哭丧着脸向他陈述种种遭遇的时候,周显通有一种突然间进入冰窖的感觉。那感觉让他赶到了空前的无助,继而这种压迫感生发出了暴怒,他咋了桌子上摆着的一切东西,张牙舞爪地咆哮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随后就突然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盯着这些爪牙,不住地喘着粗气,空气跟时间就如同凝住了一般,对于跪着的人来说,他们在恐惧中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对于周显通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就这样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口的一个卫兵突然跑了进来,对着周显通施礼道:“禀大人,门外有人求见。”
  周显通不耐烦地摆摆手:“不见不见。”
  那个门军闻言却并不离去,他继续道:“来人说,他是为了白天发生的事儿而来,大人一定不会拒绝见他的。”
  周显通闻言身上打了一个机灵,心道:难不成刘刈的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他马上问道:“来了几个人,是什么人?”
  “只有一个,文绉绉的,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人。”
  听到这,周显通摇了摇头,心道:如果是刘刈派的人,断断不会是这样的,更不会来求见自己呢?来的这个人既知道白天发生的事儿,又知道是自己干的,这个人不简单啊,难道是上门敲诈的么?但不论如何,对方找上门来,自己都要见一见,也许能听出个子午卯酉来呢,想到这,他对着门军道:“请他进来吧。”
  随着门军离开,周显通一声冷笑,对着左右喝道:“来人,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拖出去,每人抽四十鞭子!”
  话音刚落,下面就是一片哀嚎声,军营里抽鞭子一般都是十下二十下,那鞭子又粗又长,抡起来虎虎生风,可偏偏头上的鞭稍是一截半尺长的细皮绳,这才叫毒,这一截细绳是经过一定硬化处理的,韧性十足,在高速抡动下,鞭稍快得看都看不见,抽到身上就跟快刀划豆腐一样,动不动就是一条尺许长的口子,而且伤口深有一指上下,两侧而小孩的嘴一样往外翻着,更显得血腥深邃。这种鞭伤十天半个月都长不拢。挨上十下已经是揭层皮的感觉了,若是到了四十,那伤口就可能连成片,最后小块的皮都能被抽烂揭掉,要是两鞭子抽到一块,皮下的肉都能划开,直到看见骨头。那就跟死过一回没啥两样了,个把月怕是也起不了床了,一辈子都没法磨灭痕迹。这些人是从心里赶到了畏惧,他们哀嚎着求周显通开恩,周显通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身边的卫士直到自家主子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拖着惨嚎的一众倒霉蛋除了屋子,迎面撞上了走进来的客人,那人看到这个情景,竟然还微微笑了笑,显然是有心满意足感。
  周显通抄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算是消解了些郁结之气,刚放下杯子,就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穿着稠衫的中年人走进了屋中,他瞟了一眼这个人,只觉得十分面生,从穿着来看,应该是个读书人,这大明朝任你多有钱,只要没有秀才功名那都是不能穿绸的。对于周显通这样的当过贼匪的武夫来说,天生就跟读书人没什么往来也没什么好感。他歪着脑袋撇撇嘴道:“你是什么人?”
  “学生姓赵。”
  “我们可识得?”
  那人笑了笑:“学生久睦周将军大名,可惜缘铿一面,今日才算得偿所愿。”
  “哦?久睦我的大名,这我倒是头一次听有人这么说,这个年头真是奇怪啊,竟然有先生这样的读书人说久睦我这种武夫的大名,但不知先生从何而来呢?”
  “学生午后离开的武昌。”
  周显通眼皮一挑:“此地离武昌总有一百多里,先生的脚程好快啊。”
  “实不相瞒,在下一路之上人不离鞍,才堪堪赶到。”
  “这年头读书人也能骑得了这么远的路了,真是难能可贵呀。”
  “将军此言差矣,按说这射乐礼御书术六艺,都应是圣人门生看家的本领,只不过很多人荒废不通而已。”
  “但不知先生此来有何见教呢?在下庶务繁忙,闲功夫可不多呢。”
  “这点在下自然了解,眼下进入秋收,粮食的事儿固然耽搁精神,不过比起将军的危难来,我想这些也都可以放一放了。”
  周显通心中一动,脸上却哂笑道:“危难,切,我有什么为难?”
  “将军既然忙,那咱们就不兜圈子了,今日晌午,有一队运粮的车队不顾宁南伯府的公告,妄图以运送军粮的名义闯关,结果被扣了,总共是两千三百石稻谷,将军想来不会不知道吧。”
  周显通闻言眉毛一挑,故作镇定道:“哦,有这种事儿?”
  “当然,不但有,而且这事儿还很严重,这些人不但冒充军粮意图逃税闯关,而且还打伤了卡子上的卫兵,最重要的一点,这运量的人可都是周将军你的人啊。”
  “先生何出此言,我怎么会跟这种事儿有关系?”
  “看来周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难道您没有跟昌隆号约好了今天送两千三百石粮食过去么?人家可还在等着呢。”
  周显通闻言脸色巨变,他冷然道:“先生知道的还真多啊,难不成是来勒索我的?”
  “勒索,大人已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我勒索大人又有何用?再说我要是想勒索大人的话,怕是走不出这个屋子,就会身首异处了吧。”
  周显通笑了笑:“先生真是个明事理的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那先生今天到这来,是为了什么?”
  那人笑了笑:“鄙人来此是为了给大人指一条明路,不但可以逢凶化吉,而且还能担保将军一世荣华,不知将军可否赐个座位详谈呢?”
  第二天晌午,武昌跟湖广北部大多数州府一样,几乎所有的粮铺都依然关着门,城里的百姓不由得都开始慌了神,到了中午,城里七八间铺面同时开始出售米糕,那米糕虽然说不上多么精致,但是通体瓷白,用料却是相当扎实,关键是价格甚是公道,每块一斤,只卖两文钱,这米糕是湖广常见的主食,一斤米出四斤糕,此时一两银子只能换600文钱,如果这米糕换算成生米的话,一石米只要一两六钱银子,而且还包含工钱跟煤火,当真是天下掉馅饼一般。这么便宜的米糕热乎乎地摆在铺面的蒸笼上,就是最好的广告,所有人都深陷粮荒的危机里,此时看见米糕就跟看到救星一样,马上就进入了开抢模式,所有店铺几乎在头几分钟就被一抢而光了,谁知道这种好事儿能持续多久,那还不有多少先买多少,这个人买10块,那个人买二十块,蒸得再快,也架不住这么个买法,米糕没了,队却变得更长了,各个铺子马上就开始了限购模式,每人只能买两块,抢购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为止,就光是武昌一城,就卖出了一万多块米糕。
  夜晚,几个粮商凑在陆长生家中互相交换着信息,所有人都被今天的这些米糕吓住了,这摆明了是要挤兑自己的生意,粮商们不开门为的是让老百姓闹事,你买米糕,老百姓有的吃,就不闹了,那我们每天关门上板不就白白损失了?所有人都猜出来这是宁南伯府在跟自己对着干,心里都很焦急,就在众人吵吵不停的时候,陆长生说话了:“你们都别闹了,好歹也是生意堆里滚大的,一点主见都没有,我且问你们,这武昌城有多少人?”
  “总有个十万户吧。”
  “着啊,十万户也就是五十万人,请问一天需要多少米糕?最少也要五十万块。你们有没有数数,这一个铺子一天能做多少?充其量也不过两千块,这点米糕那就是杯水车薪,你们怕个啥?”
  众人一听,立马就不吵了,陆长生道:“天晚了,大家都回去歇着吧,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不听话私自开了铺子,以后就别想在湖广地盘上做生意了。”
  商人们算得清帐,碧桐当然也不傻,这一天她的心思都没有放在这七八家做米糕偶的铺子上,而是一边忙着在武昌招工,置办新店的物事,一边组织人从汉阳调拨物资。
  第二天天不亮,武昌城的居民就开始在米糕店门前排起了长龙,天亮的时候,他们发现武昌城里打出卖米糕幌子的店铺已经增到了二十家,而且每家铺子的人手也增加了十倍都不止,那些蒸笼炉灶恨不得都铺满了店面左近的道路,数都数不清,碧桐昨天一天连雇佣带调拨,一共准备了300个炉灶,2500个笼屉,1000多人,另外还从武昌守军征调了200人维持秩序。她已经稍信给刘刈,要他全力配合生产一些笼屉,因为炉灶还好买,这笼屉实在是没那么多卖家趸货,刘刈马上组织了数千汉阳城里的妇女参加了编笼屉的工作里,只要编好一个,就给100文钱,刘刈向碧桐保证,每天都会给出一万个笼屉,这一天武昌城一共卖出了十五万个米糕,第三天,笼屉跟炉子的数量又翻了一倍,伙计们也更娴熟了,米糕的销售数量直冲50万块!就在武昌很多家即将断粮前,武昌的米糕产量已经可以彻底解决粮荒的问题了。
  碧桐之所以选择卖米糕而不是直接卖稻米,就是怕粮商趁机恶意收购卖到外地赚取利润,米糕做熟了放不住,买了不吃,最多两天就坏了。这招直逼粮商的软肋,这些商人本想闹事,但是看着米糕店铺门前凶神恶煞一般的士兵,也就纷纷收起了这个念头,左家的兵在他们眼里就跟匪一样,谁也惹不起。
  不出四天,宁南伯府掌控的湖广10府92县都贴出了布告,也都出现了卖米糕的铺子,仅仅十天,碧桐就雇佣了10000多人力,外加3000多个炉灶,40000个笼屉,消耗了将近三万石粮食,一半以上的地区都已经达到了供需平衡,最多不出三天,全部可以满足需求,照这样看,刘刈给出的粮食,至少可以坚持五六个月,碧桐知道,用不了两个月,湖广的粮商就会垮掉,这般关门闭户,他们每天都在赔钱,而且更要命的是,他们还不能把粮食运出湖广到别的地方抛售,因为一出门就会被课税,这么逼下去,神仙也受不了。紧接着武昌城就爆发了士子的绝食抗议活动,他们纷纷走上街头,要么静坐,要么围着碧桐开设的店铺示威,这些人大都是由当地富绅或者是学政组织的。不过这次抗议的规模显然不如预期,依照学政估计,这武昌城内,少说也有一万多读书人,自己振臂一呼,至少得来一半人,但事实上,真正参与活动的,只有不到五百人。原因也很简单,现在武昌的读书人都已经开始脚踩两只船了,他们既不想放弃对圣人之学的钻研,为今后盛世的到来,重新考取功名做准备,一方面又眼红于湖广学院的条件跟前程,很多人都在积极备考,不想得罪湖广左家,所以应者寥寥,寒门子弟尤其是不会参与的,他们珍惜前程,湖广学院就意味着黄金屋跟千钟粟,只有大户人家的子弟才看不上那几个钱的好处。
  刘刈早已经对这些圣人弟子闹事儿有所估计,他的命令也很简单:“先劝,再逼,再不行就杀。但是只有一条,不能让闹事儿的人霸占着城市。”
  湖广新军对刘刈的命令贯彻得很彻底,这些士卒本来就跟读书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阶级上一直被歧视,对这些人也没什么感情,他们只是进行了适度甚至可以说是象征性地的劝说,紧接着就进入了威胁模式,他们手持火铳,列阵以待,随后,一个队官在地上插了一炷香,一脸不耐烦地告诉街上闹事儿的士子们,只要香一灭,他们就会动手,最好尽快老老实实地回家去,省得白白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