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段天枢拨弄圆盘的手便停了下来，虎目微凝，直盯着圆盘，腊肠也似又干、又乌、又皱的嘴唇渐渐抿紧，却是如上了栓把般不言不语。
  段浪精神也就最近才渐好，以前那种情况怎么会注意对父亲揣心猜意的，自顾应接自己的精神折磨还不暇。
  这时候自然拿捏不住父亲心思，以为这表情不就是寻常颜色？
  “爸...问你呢？”段浪笑道。
  “然后呢？”段天枢雕像一般凝固的脸终于有了一丝动静，这三个字说得极有力量且缓慢。
  “然后？什么然后。”段浪抓耳挠腮，有些少年的轻浮，似乎还听不出父亲的意思。
  段父的眉头一挤，显然对这种回复有些不满意。
  “你知道了是不是真的...然后呢？嗯？”段天枢这时才慢慢将目光移向段浪。
  “这...”
  段浪见父亲有些凌厉的眼神，浑身不禁一凌。
  只见父亲的双目此刻如晶黄的琥珀一般，从这双眼睛里，段浪仿佛看到了自己，宛如一只蚊子般被凝固在了里面。
  这一凝也就来不及回答了，段天枢也不等他回话，继续道：
  “你曾经是天才，难得一见的天才，你八岁就领悟了武意，行了吧？”
  “然后呢？整日疯疯癫癫，像个游魂野鬼，不思进取，心不在焉，武修拿‘低等’，成天把心思用在旁门左道上，什么古文、咒语、晶石、什么炼器、丹药、画画、书法...搞这些有个屁用？
  “所以，你知道了，又然后呢？我就问你！”
  “然后你就一飞冲天了？就一鸣惊人了？就得道飞升了？
  “就不用努力，不用付出，不用...”
  段天枢使劲地盯着儿子，一双虎目像个探照灯一般，在段浪身上扫来扫去，说到最后，陡然间像想起了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便摇了摇手，叹了口气道：
  “算了！不说了...”
  段天枢这些话是一气托出，声音不大，却极为有力，段浪此刻有些像被雨打一样湿了一脸，又不敢抹，甚至连其他地方都不敢动弹一下。
  此时段浪感到血气一阵阵地往头脸上涌，像有岩浆蠢蠢欲要往外喷，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他才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一下。
  不过，段浪也算是听明白了，原来父亲也是很不喜欢自己这种状态呢，平时只是一直不说而已。
  是啊，谁又能喜欢呢？
  段浪自己都讨厌，不然，他也不会因为获得《无极道》之后，便激动无边，以为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如一个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件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会把其当作希望。
  同时，他也看得出父亲对自己的殷切期望，心中有种“真是...父爱如鞭啊.”的感觉，同时又控制不住往外冒“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呢？”等念头，仍微笑道：
  “爸，我知道我暂时辜负了你的期望，不过，我保证，你将来定会以我为荣！”
  段天枢其实也猜到段浪疯癫病的真正原因，毕竟六年前的那次意外之后，段浪才变成这样，只是，他一直不敢去确认，好像一确认，就仿佛承认了是他，他这个做父亲的错似的。
  他不过是想保有在儿子面前仅存的一些威严而已。
  段浪更不知道这点，他的疯癫虽不是拜父亲所赐，但确实因父亲而起。
  只是自从那以后，他记忆似乎就断了一截，只以为自己天生如此，命运如此。
  加上段浪性格也不像叶洛那样藏不住事，他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实际上，即便说也根本无法让人理解。
  他疯癫的原因完全是因为自己时常看见“奇奇怪怪”的东西所致！
  这些东西，非人非物，非神非魔，简直光怪陆离，如同发生在眼前，难以形容。
  有时他看见有“人”突然用斧子砍向他的脑袋，他当然要惊得哇哇大叫。
  有时看见一座如“山”一样的东西朝他压过来，他当然要惊得哇哇大叫。
  有时看见有“人”提着无数个脑袋放进嘴巴里，他当然要惊得哇哇大叫。
  种种异象元素都不是这个世界所能解释和拼凑的，这让他怎么解释？
  他之所以对古文课感兴趣，是因为在这些异象里，他看见了形形色色、古古怪怪的文字。
  他以为这些文字与上古、甚至远古的文字有关。
  他之所以对咒语课有兴趣，是因为他看见某处，有“人”嘴巴一动，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
  他以为这与咒语有关。
  他之所以对晶石课感兴趣，是因为他看见有奇怪的晶石巨人不停吞噬一座座高山、甚至一个个星球、界域。
  他以为这些秘密藏在晶石之中。
  每天都有类似这样，无数恐怖、惊悚的画面从他眼睛里闪过，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不疯疯癫癫？
  这些事情，既然无法用现有的语言符号体系表达，又如何向父亲、同学、师长、邻居等周围的人解释清楚呢？
  越解释，结果怕是别人越觉得他疯癫。
  能走到今天，没有真疯掉，已经属于奇迹，这个又如何向外人道？外人又如何会懂？许多事情非亲历，旁人怎可体会。
  他唯有用坚不可摧的意志去承受罢了。
  正因如此，今日在飞来阁遇见那红菱，他才会被红菱无意间一句普通责问给感动到。
  而最近，应该说也就是从前几日开始，他这种见到“异象”的情况才堪堪消失，好像所有剧目已经放映结束了一样。
  那脑袋里的神经、回路、精神世界，也都统统切换到了正常频道，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了父亲那深藏的爱，尽管父亲依旧和以前一样凶巴巴，不会好好说话，一副看人各种不爽的样子。
  段浪心中有愧，愧疚这几年，他浑浑噩噩，仅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不讨喜的地方，更没有让父亲为自己高兴过，自豪过。
  而同样的，他父亲也有愧疚，愧疚自己当初的不慎，愧疚自己无能，没有为儿子提供足够的保障，而陷入如今窘迫、囚徒般的困境，愧疚更是让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这些他都深藏在心里。
  当然，不仅是如此。父子两也就这样一直不尴不尬地生活在一起。
  段天枢看到儿子最近几天，加上今天表现似乎与平日有了些许不同，具体又说不上哪里不同，心中自然生出一些小期待来。
  那些本来到了嘴边严厉的话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加之段浪那副怂样，心一软颜色也就跟着和缓下来，道：
  “希望吧...就当为了自己，还有什？”
  段天枢说着说着又开始拨弄起手里的圆盘来。
  段浪想起今天在技馆的事，心想有没有必要告知一下，可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翘课去看片，顺便把他给卖了，恐怕又要惹得一阵臭骂，心有戚戚焉，只好看向父亲摆弄的圆盘，也不回应。
  那圆盘有些斑驳，但表面光滑，比手掌略大，一指厚，绕着圆心有几道圆线，每两条之间为一环，圆心是个凹槽，往外一圈圈圆环，有个刻有“爻符”之类的花纹，有个刻着类似花、鸟、鱼、虫等的符号，有个撮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眼，有个刻着山川雷电风雨的东西，不一而足。
  段浪纳闷这是个什么物事，小小盘上竟然有如此丰富的内容，心想这见所未见的新鲜玩意，估摸着又是父亲新得的古玩宝贝之类的东西。
  父亲抬头瞟了他一眼，道：“没什么事早点休息吧，即将到来的评级争取升级，增加一点津贴，你的修行条件也会好一点，也不用一直受我拖累。”
  听到父亲这略有敷衍的话，段浪心中不禁有些发苦。
  “家里已经窘迫到这个地步了吗？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定是百般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