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两个故事之二
作者:换曰以东      更新:2021-03-19 01:31      字数:5278
  (二)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深处,有一个小镇。
  小镇世代铸剑为生,给外界国家、宗门、游侠打造兵器,再用铸造的兵器换取生活物资水、粮食,以及银子。
  镇里有两个大户,一户姓王,一户姓江。
  王家有号称全世界最大的铸剑作坊,可同时给几个国家供应战争所需兵器。
  江家有祖传铸方七星铸,听说可以熔炼一切铁器,专门给江湖游侠、武林名宿打造神兵利器。
  战争从未平息,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江湖代有才人出,江家的价格越收越高。
  除了王、江两家,小镇还有很多镇民。
  镇民也铸剑。
  王、江两家的收费越来越高,有些初出江湖的后生买不起,便会转而向镇民购买。
  积小成多,镇民的收入也是一年好过一年。
  刘老是一个怪人。
  从小开始铸剑的刘老,年轻时也曾被称为铸剑天才,他打造出的剑,锋利、轻盈,被很多客人喜欢。
  而且,他收费很低。
  在刘老小的时候,铸剑是五钱一柄,到后来陆续涨价,慢慢的涨到五两银子一柄。
  五两银子并不是极限,价格还在涨,并且会一直涨。
  但刘老一直只收五钱。
  或许是老了,刘老铸剑速度越来越慢,大概从十年前开始,刘老一年只铸一把剑。
  一把剑五钱,一年铸一把,肯定会活不下去。
  于是刘老加价了,一把剑五十两银子。
  镇民笑他说:你疯了,五十两一把的剑,谁会买?
  刘老并不担心自己的剑没人买,他有一个老主顾。
  老主顾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
  这个老主顾每年都会向他购剑,十年前,他告诉老主顾,以后一年只能铸一把剑,所以要加价。
  老主顾问他,要加到多少?
  刘老算了一下,说五十两吧。
  老主顾大笑道:五十两怎么够,五百两如何?
  刘老摇摇头,就五十两。
  老主顾走的时候给了他五百两,说是买下未来十年的剑。
  所以刘老的剑,从未对外出售过,也不用担心卖不出去的问题。
  刘老有一个女儿,叫哑娘。
  哑娘不是刘老亲生女儿,是他在小镇上捡到的。
  那一年哑娘才三岁,蹲在小镇路边,漫天黄沙从她脸上吹过,又黄又瘦的小女孩。
  刘老看见了她,觉得可怜,就抱回去了。
  哑娘是个哑巴,也是个好女孩。
  哑娘一天天长大,刘老的日子也越过越舒心。
  他铸剑时,哑娘会帮他控火;晚上回去,饭菜都是煮好的;衣服是哑娘洗好叠好,放在他床头。
  刘老有时会感慨,谁会哑巴不会照顾人?
  转眼间,哑娘已是豆蔻年华,虽然还是又瘦又黄,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今年也是刘老答应那位老主顾铸的最后一把剑。
  他想着,铸完这把剑,就关火了吧,以后不铸剑了。
  天,微微亮。
  刘老缓缓的拉着风箱,准备起火。
  一个憨厚的少年跑了进来,帮他拉风箱。
  少年叫胡阿牛,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隔三差五往刘老的铁匠铺跑。
  刘老知道他看上了哑娘,他也挺喜欢这个小伙子,不过还是再观察观察。
  哑娘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谨慎一点。
  哑娘去市场买菜,有新来的菜农不认识她,看她是哑巴有时候故意不找钱,哑娘就盯着他,盯的久了,菜农浑身发毛,赶紧给她找钱。
  她虽然是个哑巴,但精明着呢!
  这天她买了菜回去,一路上默默盘算着这些菜能吃几天。
  一个少年伸手拦住她,问道:“姑娘,请问这里可是铸剑城?”
  少年白衣如雪,剑眉星目,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太阳底下,散发出一股耀眼光芒。
  哑娘有点紧张,下意识张口,却只有“呀呀”的声音,她才想起来自己不会说话,只能丧气的点点头。
  少年轻轻一笑,温和道:“多谢姑娘。”
  少年转身离去,一身白衣的背影与漫天呼啸的黄沙格格不入。
  哑娘心不在焉的煮了饭,阿牛和刘老一起吃,刘老忽然道:“哑娘,今天的菜,有点咸啊。”
  哑娘羞红了脸,呀呀了两声,尴尬的跑回了屋子。
  刘老呵呵一笑,菜偶尔咸一点,有什么要紧?
  铸剑城有且只有一处客栈,掌柜是本地人,没什么铸剑天赋,就在镇上开了个客栈。
  随着王、江两家的生意越来越大,客栈的生意也是水涨船高。
  此刻那位白衣少年正和一个老者坐在客栈缓缓喝茶,白衣少年道:“师傅,铸剑城这么多铸剑师,我们怎么找的到他?”
  老者道:“天外玄铁只有他能铸,你只管拿着一家家砸过去,谁能铸,谁就是他。”
  少年笑道:“有道理。”
  少年自视甚高,一家家砸过去的事,未免有失颜面。
  于是,他在小镇入口,摆了个桌子,放着玄铁,并留下一句话:此铁一日不成剑,铸剑城的剑一日不准出城。
  这话很霸气,少年也确实有霸气的本钱。
  王、江两家分别派出家族最强的武力,有的死了,有的被仍出客栈。
  在武力无法解决的情况下,江家自告奉勇的接下这个铸剑的任务。
  少年不需玄铁离开自己眼睛,江家只能在城门处造炉练铁。
  七星铸开动之时,小镇所有居民都去围观。
  刘老去了,哑娘也去了,阿牛也在其中。
  刘老在看铁,哑娘在看少年,阿牛在看炉。
  少年也看到了哑娘,颔首轻笑,依然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哑娘羞涩的低下头。
  老者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样的村姑了?”
  少年笑道:“师傅,大鱼大肉总会吃腻,偶尔吃点咸菜豆干,也别有一番口味。”
  七星铸没能融掉玄铁,江家被满门屠戮。
  小镇人心惶惶,连七星铸都融不掉的玄铁,还有谁能铸?
  刘老能铸,只有他能铸!
  王家告诉少年,城里如果说还有人能铸这把剑,只有刘老。
  少年找到刘老,请他出手。
  刘老只道:“你心术不正,玄铁有灵不肯成剑,与技术无关,这剑,我也铸不了。”
  少年不信什么玄铁有灵的鬼话,但刘老不铸,他也没办法。
  哑娘从屋内走出,轻轻晃着刘老的手臂。
  刘老怒道:“说了铸不了就是铸不了,玄铁有灵,我能怎么办?”
  哑娘推门而出,少年拱手追了过去。
  从那以后,少年没再来找刘老铸剑,哑娘也很少回来。
  炉里的火已经熄灭,阿牛对着冷冰冰的火炉发呆。
  人们经常看到少年与哑娘的身影,在日落的戈壁滩上,在不死的胡杨树下,在鼎沸的人群中间。
  以及,客栈里。
  哑娘回去的越来越晚,到后面,已经不回去了。
  菜偶尔咸点,没什么问题,但没人煮菜就是大问题;衣服几天不洗,将就着穿也就是了,但一直不洗会发臭的。
  刘老最终答应铸剑,条件只是让少年离开哑娘。
  少年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刘老苦笑一声。
  火炉的火又开始燃起来,阿牛缓缓拉着风箱。
  哑娘依旧早出晚归,只是她最近越来越暴躁,似乎遇到什么烦心事。
  刘老默默铸剑,他听到玄铁不愿融化的低语,关掉火,他对着玄铁说了一晚上话。
  说起自己少年铸剑的雄心,年老后的平淡,以及现在,他只想跟哑娘安稳度过余生。
  月光如水,冰冷的剑炉前,一个老人,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人默默的听着。
  第二天,玄铁开始融化,形成剑胚,七七四十九天后,就能成剑。
  哑娘已经不再出去,或许是终于放弃了吧。
  月圆的时候,刘老的老主顾来取剑,这是最后一把剑。
  给刘老定金的老主顾,早就已经不来了,现在来的,是他的儿子。
  少年恭敬的接过剑,刘老告诉他,以后不用来了。
  少年默默点头,留下一张银票,转身离去。
  镇外的黄沙古道,两个少年默默对峙。
  一个是取剑的少年,一个是铸剑的少年。
  取剑的少年愤怒质问:“魔宗的少主,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下作的手段了?”
  铸剑的少主笑嘻嘻道:“下作不下作,有用就行。风月阁九大神兵,原来都是出自这里,你们藏的,够深啊!”
  又道:“噢,现在应该说是十大神兵了,对吧!”
  江湖中人,既然道理讲不通,那就武力解决。
  取剑的少年有剑,铸剑的少年无剑。
  剑身映照着幽幽月光,波光粼粼。
  魔宗的少主输了,输在无剑。
  他却并不在意,反而大笑道:“没有这把剑,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少年冷笑,便欲一剑了解他。
  镇里忽然飞出一柄短剑,很短的剑,撕裂空气而来。
  少年抬剑欲挡,那短剑却在他眼前绕了一圈,电光火石间,从后脑勺扎了进去。
  持剑的手无力垂下,削铁如泥的宝剑掉落黄沙中,风月阁少主,就这么埋身在了无尽黄沙里。
  魔宗少主捡起那把剑,轻轻弹了弹,剑鸣铮铮。
  随手挽个剑花,少主负剑向城里而去。
  一阵狂风吹过,漫天黄沙将地上尸体轻轻盖上。
  玄铁铸成的剑,终于出炉了。
  剑身如血,上有点点白斑,宛如泪滴。
  少主持剑向天,放肆狂笑,笑声桀骜而不可一世。
  末了,少主忽然道:“此剑为大师所铸,不妨给它取个名,如何。”
  刘老淡淡道:“玄铁有灵本不欲成剑,勉强成剑则剑身血红,已是不详;斑驳泪滴,更是不幸。如此不详之刃,取名何用!”
  少主大笑出门:“剑本就是为了给人带去不详,有何不可?”
  笑声中人影远去。
  他是魔宗少主,一辈子玩过的女子不计其数,怎会记得黄沙中的哑巴少女。
  大鱼大肉吃久了,偶尔会想吃点咸菜豆干,但并不代表他就会喜欢咸菜豆干。
  他是魔宗少主,前程远大,怎能贪恋儿女私情。
  铸剑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南来北往的商队,带走一车车的武器,也为远方带去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剑,本就是为了给人带去不详。
  哑娘走了,在少主离开后三天,她收拾东西,悄悄离开铸剑城。
  阿牛还是每天来,哑娘走了,他来给刘老做饭,打扰作坊。
  刘老在冷清的作坊喝着酒,是戈壁滩特有的烈酒。
  一道身影静静走入作坊,问道:“你可还能铸剑?”
  刘老低声道:“不能。”
  那人又问:“可能持剑?”
  刘老看着他道:“不能。”
  那人走进屋里,从刘老手中拿过酒壶,喝了一口道:“我以前是种田的,后来我种不了田,于是握了刀。”
  刘老低声道:“我不想持剑。”
  那人放下酒壶,将一粒丹药放在桌上,淡淡道:“我是个农夫,不想握刀;你是个铁匠,不想持剑。但有时候,我们没得选。”
  刘老没有回答,那人也没有等,来的忽然,走的忽然。
  一个月后,刘老离开铸剑城,柱着一根拐杖。
  刘老已经很老了,老的快走不动路了。
  但他还是从万里黄沙的戈壁,走到了青山绿水的江南。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古稀之年的老人,从戈壁走到江南。
  手中的拐杖越磨越短,老人的身影越来越佝偻。
  江湖上最近有件大事。
  魔宗少主神功大成,近日将迎娶江南第一美人,欧阳家千金欧阳雪。
  大婚将近,少主府处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一个佝偻的老人缓缓走到府前,护院皱眉道:“宴席还没开始,要讨饭过几日再来。”
  刘老佝偻着身子问:“这里可是魔宗少主府?”
  护院不耐烦的呵斥道:“不错,既然知道是魔宗少主,还不快滚。”
  刘老低声问道:“两位可见过一个女孩来过这里,她是个哑巴。”
  护院怒道:“我怜你是个老人,你可莫要不识好歹!”
  刘老颤巍巍的跪在地上,凄声道:“求您告诉我吧,她是我的女儿,我从戈壁一路找到了这里,求您了!”
  声音凄凉,闻着落泪。
  护院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看四周,轻声快速道:“那女人我见过,几个月前来到这里,还抱着个小孩。
  她不会说话,只知道一个劲的往里冲,刚巧遇到欧阳家的人,被打死仍到乱葬岗喂狗。
  老人家,你别在这里闹了,不然说不定待会有谁经过,你这条命也保不住。”
  护院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刘老已经听不见了。
  死了,哑娘死了!
  乱葬岗,在乱葬岗!
  刘老跌跌撞撞的离开少主府,去往乱葬岗。
  乱葬岗里,恶臭熏天。
  吃死人肉的秃鹰和野狗,面容狰狞的看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乱葬岗里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谁又能分的清谁。
  刘老拨开一具具流着尸水的残肢,艰难寻找着哑娘。
  秃鹰在头顶盘旋,野狗在四周低吼,它们在等,等着老人化为尸体,再蜂拥而上。
  嗜血的生灵觊觎着新鲜的血肉。
  刘老终于找到了,那具只剩白骨的尸体,身下还抱着一具更小的白骨。
  白骨的手,往北方伸着,骨节深深扎进土里。
  北方,那是戈壁的方向,是铸剑城的方向。
  也是,他们家的方向!
  刘老一点点的拔出白骨的骨节,轻轻的搂着白骨,呢喃着:我们回家,回家。
  呢喃声很低,很低。
  山外,正锣鼓喧天。
  少主穿着大红新郎服,意气风发的准备迎接独孤家的千金,江南第一美人。
  远方,大红轿子正缓缓而来。
  某一刻,有人忽然发现场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老人。
  老人抱着一堆白骨,静静的立在堂内,也不知立了多久。
  惊叫声陆续响起,终于惊动了门外的少主。
  少主大步走进府内,呵斥道:“吵什么吵。”
  场中的老人静静的看着少主。
  呵斥声戛然而止。
  虽然老人很老很老,但他还是认得出来,这是铸剑城的那位铸剑师。
  少主看着他抱着的白骨,皱眉道:“大师,这是何意?”
  刘老没有说话,也不想说话,他在等,等远方那顶大红轿子。
  有短剑从远方刺来,是沙漠里杀了风月阁少主的那把短剑。
  刘老闭上眼睛,短剑越飞越慢,越飞越慢,最后停在他身前,上下盘旋着。
  所有人,长大了嘴!
  这把剑大多人都认得,是少主师傅的佩剑,就这么被人夺了去?
  场内寂静,无人再敢出手。
  门外司仪唱道:“新娘子到!”
  大红轿子停在府前,凤冠霞帔的欧阳雪缓缓而行,美的不可一世。
  刘老低声呼唤:剑来!
  声音很低,场内所有人却都听见了。
  刹那间,有剑铮铮作响。
  屋内有一把血红色的剑刺破屋顶而来,场内所有人的佩剑一齐出窍。
  有人惊呼:这是,万剑归宗?
  刘老不知道什么叫万剑归宗,他也没学过剑技。
  但他是铸剑师,全天下,最好的铸剑师。
  没有人比他更懂剑。
  没有说话,只有剑在飞舞。
  那一天,少主府内无人生还。
  不,有一人活着。
  少主活着,而且一点伤都没有。
  无数把剑插在府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圈内是无数尸体,还有一个少主。
  他将与这些尸体,共度一生。
  而那把血红色的剑,深深的插在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