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有一碟燃亮的灯盏，放在一旁。
  外面罩了一个纹着双蝶戏花的、纸糊的筒子；大概是防风吧，亦或是防止春夜里的雨露沾湿了灯芯。
  “这上古梧桐树的香气，原来是具有舒血活脉的功效罢？”
  扶苏置身于梧桐林中，香气虽然若隐若无，可即便是轻轻嗅一下，也让人感觉心旷神怡；扶苏不禁心头大悦，便轻轻问着坐在外面的寒山。
  此刻，寒山正闭目盘坐。
  “可以这样说，也不能这样说。”
  “哦？”扶苏倒是疑惑了。
  “虔诚之人，入林便感到宁静；浮夸之人，这里便是普通的梧桐林。”
  “大师所言，可是告诉我相由心生么。”扶苏笑道：“可我多年不治得顽疾，进了这林子中间，是真真切切的舒服了许多。”
  “公子这伤，是伤，也非伤。”
  寒山轻啜一口花茶。
  “此话又怎讲？”
  “伤在筋骨，表面无恙，公子在郡尉府大战之时，不一样用这左边的臂膀，打退了许多刺客么？”
  “看不到便不是伤，大师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罢。”扶苏笑着。
  “公子这样认为？”
  “嗯，大概吧......”
  “公子觉得，此地如何？”
  扶苏想了想，这地方幽深僻静，山清水秀。
  不仅有天瀑的山泉水，又有上古的梧桐林，倘若除去那些出没不定的野兽，和流传甚广的阴兵传说，定当是个归隐的好去处。
  可即便如此，也是一个难得的好的地方啊。
  “公子若来归隐，可会选择此地？”
  扶苏点点头。
  “公子如何归隐？”寒山轻轻笑道：“公子九五之尊，要继承大统，又如何归隐山林？
  “那便成为庶人。”
  “在国曰市井，在野曰草莽，不知道公子要成为哪一类？”
  寒山轻轻笑着。
  扶苏细细一品，觉得寒山话中有话，似乎有意考验自己，便考虑的更加周祥起来。
  这市井和草莽，虽然都是寻常的庶人，却大有不同。
  平日里街坊邻里闲聊，皆是相互探听询问，你家有何人做官，官至几品，俸禄如何。
  对于那些没有人入朝为官的家庭，自然是不闻不问，兴趣寡然的。
  大家都不约而同的嫌弃寻常庶人的身份，都觉得丢了面子。
  可那些在都城里的市井，又颇不甘心；于是便把矛头对准了那些在偏僻的乡间，亦或是落草为寇的草莽，对他们嗤之以鼻，反而显得自己高贵，心安理得起来。
  扶苏可不愿意成为草莽，又讨厌那些市井之人小人的嘴脸。
  如此一想，便没了答案。
  到底成为哪一种好呢？
  扶苏苦思冥想。
  “公子何须如此烦恼？”寒山笑道。
  “呜.....”扶苏无法作答。
  “既然这样，不如我来问一问。”寒山掩面饮尽一杯花茶，声音清亮了几分。
  “公子可喜欢读书？我听说公子曾在稷下学宫求学，名扬稷下。”
  父亲是逼迫自己读书的，扶苏记起了儿时的事情。
  太子太师也天天耳提面命的教导自己，要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治国。
  既然父亲当年用儒家学说启蒙自己，为何又要焚书坑儒？
  当年自己意气风发，曾上书谏言：
  ‘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自己一片丹心，却被父亲误解，贬到阳周，从此十年凄楚。
  从此，扶苏便不喜欢读书了，即教自己诵读那些儒家经典，又大张旗鼓的焚书坑儒，就像是轻抚自己的左脸，又抬手扇了自己的右脸一样，天下哪里有这样的父亲！
  “这稷下学宫，名扬天下，公子一定过得很愉快吧。”
  扶苏摊手笑道：“这稷下学宫，虽然赫赫有名，却也不是尽如人意，学馆内藏龙卧虎，高手如云，确是人才辈出，也大有钓名沽誉之徒。”
  扶苏又道：“还有那奢靡之风，一日三餐，尽是金樽清酒，玉盘珍馐，让人也很不舒服，清廉之士尽皆想着出去，一展宏图；纨绔子弟外都要进来，光宗耀祖。”
  “公子能想如此，实在令人佩服，可是公子想过没有，既要清正廉洁，又想书墨飘香，可天下哪里有这般完美的书苑呢？”
  扶苏听了，不禁点点头。
  寒山微微起身，盘起双腿，把双手放在膝上，露出欣长的手腕。
  “公子请如是想，稷下学宫，便是朝堂的缩影。”
  “哦？”扶苏来了兴致。
  “公子且看，这堂之上的贵人，心里想着卸甲归隐，羡慕庶人的生活；那平常庶人，反而不顾一切谋取官位，飞黄腾达。”
  “如此一来，小小的人世间，却尽皆是围城之相，进来的盼着出去，出去的念着进来，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还有谁去在意自己的内心呢？”
  “熙熙攘攘，进进出出，纷纷扰扰，反倒是不如当个庶人，干干爽爽，耳根清净。”
  “大师说的句句在理啊。”
  扶苏不禁啧啧称赞。
  “所以公子，你羡慕庶人的自在，却不肯忍受草莽的骂名；你在稷下辨道明理，却嫌弃那奢靡的风气；你喜欢这神凰谷别致的风景，又担心阴兵的流言蜚语。”
  “嗯......”扶苏不知道如何回应。
  寒山笑着起身，转身走向午后，过了半晌，又轻挪脚步走了回来。
  他手上多了一枝山茶。
  “这山茶长得漂亮啊！”
  扶苏道。
  中阔头尖，面绿背淡，花簇如珠，的确开的鲜艳。
  “公子请看。”
  “看哪里？这山茶花？”
  “看这花瓣。”
  “花瓣？”
  “有桑蚕。”
  扶苏循声看去，真的有一只青灰色的桑蚕伏在上面，正大口大口的吃着花萼。
  “蚕怎么会吃山茶？”
  “那它吃什么呢？”
  “桑叶啊，榆叶、鸭葱、和莴苣叶，他似乎也迟一些，可是从没听说会吃山茶花瓣的。”
  “公子你瞧见它吃什么，他便真的会吃什么。”
  扶苏盯着这蚕看了片刻，不禁又问道：“这蚕怎么了？”
  “它马上就要吐丝作茧。”
  话音刚落，那桑蚕真的把自己用蚕丝团团围住，凝成一个棉花球。
  “这是什么啊，这么快呀？”
  “千万别眨眼，公子。”
  “怎么？”
  “它要破茧出来啦！”
  “变成飞蛾？”扶苏也有些迫不及待，便睁大眼睛开着。
  那挂在花瓣边缘的蚕蛹，轻轻地晃了起来，青绿色的蚕丝变成了棕褐色的外壳。
  “快看，蚕蛹要裂开了。”寒山说着，那小巧玲珑的蛹壳，真的“呲呲”几声微响，有几束青丝哔落，从里面探出一双粉嫩嫩的触角。
  “它的脑袋要露出来了！”见那粉嫩的触角，俄尔变成了蓝褐色，有朱红色的脑袋，好奇的朝外面张望。
  “这是蝴蝶啊！”扶苏高兴地拍手。
  “公子说它是蝴蝶，他便要变成蝴蝶啦！”
  见那本来是白色鳞片的飞蛾，却略略一抖，身上的鳞片掉下来，竟现出金紫色荧亮的皮肤。
  竟是一只好看的凤蝶！
  那凤蝶用纤细的双足，将陷在蚕蛹里的蝶尾拱出，伏着的双翅，便突然一下平铺露出来。
  它翅上的皱褶在伸展，深蓝、浅蓝、湛蓝，还有一圈晶光明亮的斑点！
  翅面犹如蔚蓝色的海面，滚起了喷雪溅珠的波涛，美的令人侧目！
  “它要飞走啦!”
  寒山挥手笑着，似在告别，见那蝴蝶轻轻愰一下身子，展开青纱般的翅膀，便飘在空中。
  蓝色的凤蝶，绕着屋舍回旋起舞，映着春夜下的星光，宛若晶亮的绸缎；它就这样，在灯盏旁嬉戏一番之后，忽然振翅飞起，像是在浅浅的月光中
  扶苏望着望春天的夜空，想着那飞舞的凤蝶，一时间彩蝶和星空，化作迷离的光景，让扶苏心驰神往。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见寒山又坐下，倚在廊便轻轻饮茶。
  “妙计妙计啊，寒山大师！”扶苏姓冯的拍手道：“这是哪里来的蝴蝶，长得这样玲珑剔透？”
  “蝴蝶，我怎么没看见啊。”
  “嗯？”扶苏一愣：“那蝴蝶，不是大师手里的山茶花中，飞出来的么？”
  “哦。”寒山笑道：“可我明明看到一只花斑的灰蛾啊！”
  “可你是如何做到的呢？”扶苏不解。
  “就像是那样，在你眼前，你都瞧见了嘛。”
  “那到底是飞蛾还是蝴蝶？”
  “想让它是一只蝴蝶，便是一只蝴蝶喽！”
  寒山笑着，扶苏却是有些泄气似的懊恼。
  “大师倒是把我弄糊涂了，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你闭上眼。”
  扶苏阖上眼，那蝴蝶立刻映入眼帘。
  “哇！”扶苏猛然睁开眼，那蝴蝶却又消失不见。
  “明白了吗？”寒山笑的还是那样，令人安心。
  “我的心里想看到蝴蝶，它便真的化成了蝴蝶？”
  “没错，那蝴蝶本在你心中。”
  “可是我真真切切的看到那蝴蝶了啊。”
  “是你想看到，你便真的看到了。”
  “所以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怎么说呢，倘若你觉得发生过，那蚕吐茧丝、破壳化蝶的事儿，便真的发生过。”
  “这感觉真不好，像是一场美丽的虚幻。”
  “不好？”
  “不好。”
  “倘若你试着去呼唤那只美丽的蝴蝶呢？”
  扶苏闭上眼刻意停了片刻，心中默念两遍，睁开眼，那蝴蝶真的又闪现在眼前。
  虽然只是一刻的闪现，却让扶苏惊异不已。
  “寒山大师，你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这本就是你脑海中的念想，我不过是引导你，将这份念想具象化罢了。”
  “所以那一切，都是你想让我看到的，也是我乐于看到的，所以我便真的可以看到？”
  寒山哈哈一笑，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的表情。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便是‘障’。”
  “‘障’？”
  “它让你看到你想看的东西，所以才会有了这么多抱怨。”
  “那该如何破除‘障’？”
  寒山双手合十，立于胸前，轻言慢语道：“随缘便是自在，心安即是归处。”
  扶苏似似而非，有些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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