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绡手帕，是谁赠予你的？”
  穆欣瑶问着，还有几分醋意。
  扶苏不敢确定，是不是柏柔荑，所以没有贸然的回答。
  “这可是定情的信物啊，怎么会不记得？扶苏哥哥从天空坠下，不会摔倒脑袋了吧？”
  穆欣瑶关切的问道。
  听她说自己是从天空飞来，扶苏不仅喟叹一声，想到了郡尉府中发生的一切。
  自己是凭借王槐和洛天荻二人的方术，才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
  那一刻生死攸关的瞬间，仿佛还历历在目！
  扶苏记得，那宽厚浓密的树顶，把众人榄在一起，直上云霄，飞旋而上，甚至穿过了云层吗，还在向上窜去！
  可是半途不知如何，那巨木突然摇摇晃晃，发出巨大的声响，似乎被拦腰折断，众人彼此纷纷四面的掉落，杳无音讯。
  东方聿身受重伤，不知能否安全着陆？后庭桂珊手下的那些后氏族人那些人，虽然都是四肢健朗，但如此高度，他们能安然无恙吗？
  洛天荻还被围困在郡尉府，倘若他用尽了法力，自己又如何脱身？
  扶苏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柏柔荑，这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如何自己力保周全？
  想到这里，扶苏心中一阵绞痛，但自己与临淄城远隔千里，也无可奈何。
  众人约定赶往上郡的阳周城，如今反而阴差阳错的来到了东海郡的朐邑，距离阳周城更加遥远。
  他不仅一阵凄恻涌上心头；又看着眼前的姑娘泪痕未干的脸庞，不禁百感交集。
  扶苏下意思的摸了摸前胸口，倒是那枚虎符还在，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多少舒了一口气。
  穆欣瑶看看扶苏，见他一脸忧郁，以为说到了什么伤心处，便默默地看着他，也不再言语了。
  “......”
  “......”
  两人正顾影自怜、暗自伤神之时，却听见背后“噼啪”一阵响动。
  回头瞧去，只见那大鸟砸落的深坑里，疏忽之间，竟升腾起缕缕的青烟，又有零星火点闪跳而出。
  那升起的青烟，缭绕不散，突然之间变成漫漶的迷雾，迷雾越积越厚，扑闪一下，竟变成了浓郁的黑烟。
  星星之火，被那黑烟一罩，变成明晃撩烧的火舌，冲向天穹。
  倏忽之间，那大鸟便化作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烧的“噼噼”作响。
  “怎么......，怎么无端的烧了起来！”
  穆欣瑶心疼的大喊。
  扶苏仔细一看，才发现周围的一圈，尽皆都是梧桐树；坑洞之内，不知道什么时候落满了皮色翠绿的梧桐树枝和梧桐树叶。
  “呲呲！”
  那些梧桐树叶乘风起势，烧的呖呖发焦，霹雳作响。
  穆欣瑶看着熊熊的烈火越烧越大，兀自惊叫了一声，便要跳下去救火。
  扶苏一看不妙，顾不得许多，一把从后面抱住穆欣瑶，却被她不顾一切的挣脱开去。
  “摇摇，你跳下去于事无补，反倒害了自己啊！”
  眼见她就要纵身跃下，却突然之间见穆欣瑶脚下一软，她便向后瘫坐了下来。
  扶苏忙上前揽住穆欣瑶，将她抚在胸口轻轻安慰。
  又低头仔细寻找，原是一块光滑的石块，正打中穆姑娘的软膝，力道精妙，正足以致人一时脚软，席地瘫坐。
  “姑娘，你这纵身跳入火海，不仅救不了那只大鸟，还害了自己的性命，便是向生而死；你那只飞鸟，虽然燃起大火，形销神却未灭，还有重生的可能，便是向死而生。”
  那声音顿了顿：“你们一个求死，一个新生，岂不是又要阴阳两隔，再难相见了？”
  这声音来自梧桐林的深处。
  音色清亮，好听非常，如同空谷泛音。
  扶苏循声看去，只见藤萝掩映之间，梧竹青绿之下，有一名扶着青梧，缓步走来。
  那人生得七尺四五的身材，额上一块青疤，腮边一撮稀疏的赤须。
  他双眼紧闭，重压眉，翘头鼻，额阔顶宽，皮肉天仓饱满。
  带着青纱皂角的纶巾，披着蓝色大襟褂，胸前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案，蹬着一双麻履，手中也转玩着黄杨木制的阴阳环，腰上别着一枚虬皮蒙的渔鼓，笑容憨态可掬。
  扶苏心头一紧，这身装扮，岂不正是在甘泉山子午岭上，遇到的那位半路杀出的方士？
  可仔细一瞧，子午岭山那位那老上许多，眼前这位，约莫只有五十五六的年纪。
  可二人的衣着，手中所拿的玩物，为何会惊人的一样？
  “方士此话，不知何意？”扶苏虽然心中疑惑万千，却也问道。
  “呵呵。”
  “小公子错把我当做方士，我便知道你是谁了。”那人轻笑两声。
  “什么？”扶苏被弄得一头雾水。
  眼前这人不是方士？
  那人不等他反应，又幽幽的反问道：“公子可曾听说过，‘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么？”
  “先生博学，不才亦略有耳闻，是当年周成王于卷阿游玩时，召康公献上的诗谣罢！”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那人啧啧称赞，又问一句：“公子可曾知晓，这诗歌的含义？”
  扶苏不敢妄言，便索性摇了摇头。
  “是还祈先生明示。”
  “唉。”
  那人喟叹一声：“众生之所以迷惑，皆是因为太执着于生死，身体皮相的消亡，又如何算得上真正的死亡呢？”
  说罢，那人便拂袖而去。
  什么！
  扶苏心中一惊！
  此人是谁？为何说出的这一番话，和那王槐郡尉的七公子，寒山大师所言如此相似！
  这人难道是个沙门？
  扶苏听出话中隐喻，猜想他故意说漏嘴，便是让自己随他而去，便急忙抽身追赶。
  刚要迈开步子，却被穆欣瑶拉扯住衣裳，一时间脱身不开；回头瞧去，那人却在影影绰绰的林间，已然消失了踪迹。
  扶苏便弯下身子，轻轻对她说道：“瑶瑶，我的好妹妹，别哭别哭，你可听得出，那人刚才一番话什么意思？”
  她只顾的抹泪，断断续续的说：“什么意思，我.....我哪里知道，尽说些......说些听不懂的话。”
  “我在书上曾看到过，这‘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民谣里，提到了一种神鸟，叫做凤凰。”
  “红叶就是凰鸟啊。”穆欣瑶一边啜泣，一边说着。
  啊？
  这姑娘为何不早说！先前以为她在说笑！
  扶苏心里一惊，没想到那大鸟，真的便是传说之中的万鸟之王，便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扶苏道：“瑶瑶，倘若红叶真的是凰鸟，你可知道，传说中凤凰是永生不灭的？”
  “那怎么，那怎么......”
  穆欣瑶又哽咽住，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向下掉。
  她含泪道：“那怎么，我的红叶却死了？”
  “梧桐树林，集香而焚，火又是自己无端端烧起来的，这火不是从外部烧起来的。”
  扶苏目光坚定：“便只能是红叶自己的意志。她要浴火重生。”
  “浴火重生？”
  “红叶自料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便自焚而死。”
  扶苏扶着穆欣瑶的肩膀，漏出铮铮的眼神，一字一顿的说到：
  “如果我所料非虚，这便是‘凤凰涅槃’。”
  凤凰涅槃！
  听到这四个字，穆欣瑶也是一怔。
  凤凰双鸟，一雄一雌，从上古时代开始，便从未在人间现身过。
  更何况凤凰涅槃这种事情，更是流传于坊间的传说。
  毕竟连凤凰都未曾见过，更何况涅槃之说呢。
  不过扶苏似乎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太子宫的时候，太子太师曾经给自己讲过关于凤凰涅槃的传说。
  古荆州，似乎有一教派，乃是凤凰在人间的使者，专门修行涅槃之道；不过那教派的名字，扶苏大抵忘得一干二净了。
  穆欣瑶昂起脸，便也是怔怔的看着扶苏。
  那是一种怪异的表情，有一分劫后余生的欢喜，有一分不置可否的怀疑。
  “那人打扮的如此稀奇，出现的时间又如此凑巧；倘若他是住在山林里的樵夫，怎么会用石头救下你？”
  “又抑或是闲云野鹤的高人，可他说的话，我总觉得意犹未尽。”
  扶苏暗自思忖着，把想法一并说了。
  穆欣瑶仔细听着，微微点点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瑶瑶？你可知道？”
  “他们管这里叫做尸冢林。”
  穆欣瑶担心的说到：“这里附近，我大约都去玩过，可是这里，偏偏当地人三令五申的不让我进来。”
  “说什么一旦涉入林间，便是身寄虎吻、深渊薄冰，性命便由不得你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之所以叫尸冢林，因为人们真的看见过阴曹地府的阴兵，拿着骷髅剑，骑着白骨马，在此地飘荡巡游；那些大胆的村民，便请法师来此地降妖，真的发现了一大片不知名的坟墓。”
  说罢，穆欣瑶也擦擦额头的冷汗，仿佛对这个怪谈深信不疑。
  “倘若此地如此危险，那刚才那人，如何往来之间安然无恙呢？”
  扶苏问道。
  “这......”
  “他们故弄玄虚，或者是，有人不想被打扰！”
  “扶苏哥哥的意思是......？”
  穆欣瑶柔弱的问道。
  只有谈论鬼怪的时候，穆欣瑶才软软的像个兔子一般，扶苏心里暗自偷笑。
  “我猜想，他必是一位世外高人，在此地清修，不想被打扰，于是便用了障眼法，那些什么阴曹地府的阴兵，不过是阻止外人来打扰罢了。”
  “是刚才那人么？”
  “大概......”
  “那......？”
  “你我在这里胡乱揣度，不如干脆去找那人，当面问个清楚，岂不爽快罢！”
  扶苏收揽衣袖，准备动身。
  “好罢，不过，你要牵着我的手，我怕......”
  穆欣瑶垂下睫毛，脸上飞起好看的绯红。
  扶苏便拉起穆欣瑶的手，攥的手心里都出了汗。
  她踉跄着起身，顺着扶苏的手腕扶上去，便不自觉的挽着扶苏的胳膊。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尽回头瞧了一眼，看了看尚在熊熊燃烧的大坑，便向密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