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送行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4459
钱跃起了个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就邀来宋长青几人,一起为觉远大和尚送行。简单用过早斋,众人就一起出了福宁寺。
钱跃几人将觉远送到西城门前,不顾觉远再三推辞,又往西沿驰道行了七八里路程,一直来到驿站旁。
驰道两侧杨柳依依,柔嫩的手臂不住地挽留远行的离人。离人却去意已决,只留给它们一个萧索的身影,长长的柳枝,一个个垂头丧气。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诸位施主请回吧。”觉远站在驿馆旁的凉亭中,对钱跃几人合掌一礼,亭中摆了几盏精致的酒盅,其中的酒水已经饮尽。
“大师何必着急上路,”钱跃黑白分明的眼睛上出现一点血丝,一双大手紧紧抓住觉远,苦苦哀求道,“少待两日,也好让七郎为大师摆宴践行。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面,大师难道连这点要求也不能答应七郎吗?”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田野之上,凉亭不远处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在宽阔的驰道两旁,尽是急忙忙赶路的行人。他们不时卷起袖子擦拭脖子上、脸上的汗水,随手一甩,就能在道路中央积出一汪泥水。他们忙着为生计奔走,实在懒得多看亭中几人一眼。
觉远收回目光,看着跟前愁眉苦脸的钱跃,反手握住他,笑道:“人间世事本无常,贫僧今日走,明日走,总要走,施主又何必过于执着。”
钱跃急道:“七郎并非强留大师,只是这两日天才放晴,七郎一直未寻得好日子,大师何不再多等一日。”
觉远微笑着摇摇头,道:“七郎能有此心意,贫僧心领了。”
“西天路远,又多有崇山峻岭阻隔,大师这一去,少不得要个三年五载,甚至十数年、数十年也未可知。大师在京中多留一日,于漫漫长路而言,又有何大防碍。”钱跃说着说着,竟有些哭腔。宋长青几人连忙上来安慰,也跟着他劝几句觉远。
“佛祖言:人生于呼吸之间。为寻正法,多等一刻,于贫僧而言,都是无尽烦恼,七郎与诸位施主,怎愿看到贫僧挣扎于无边苦海之中。”觉远把双手从钱跃手中抽出,使劲扯一下背上宽大的书箱,昂首阔步走出凉亭,站在太阳下,书箱上的遮阳蓬为他头上带来一小片凉荫。
钱跃几人跟出亭外,见觉远态度坚定,实在劝不动,只好送上祝福。钱跃吩咐身后的书童,将自己准备好的盘缠拿来。
觉远轻轻推开包裹,摇头笑道:“路上不比京中,贼盗横行,绿林遍野,贫僧身上带够饱腹干粮,及两套换洗衣物即可。再多,不免招来杀身之祸。”
钱跃狠狠跺跺脚,大声道:“钱阳,快去寻辆马车!”说罢,他又冲觉远道,“既然大师渴求正法,连一刻也不愿多等,此事就不要再推辞了。总要让七郎尽绵薄之力,若不然,七郎实在寝食难安。”
觉远双手合十,幽幽一叹:“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回向诸有情,脱离三途苦。”
钱跃见觉远没有拒绝自己最后的恳求,心情稍有平复,脸上勉强挤出笑容,与宋长青几人等待马车。
马车很多,辘辘车轮,如风一般飞过,扬起漫天尘土,往大明城方向飞驰而去。高高的太阳,不知不觉间已经西斜。
“怎么办事的你,钱阳!”钱跃挥手扇开周身灰尘,本就焦躁的心情被烈日消磨掉最后的耐心,忍不住对正踮脚远眺东方的书童发火。
书童闻言,赶紧矮身小跑着过来,解释道:“郎君也看到了,往西京而去的车马,多装载了大宗货物,奴婢在路上冲他们挥手,他们根本理也不理。要不是奴婢身手矫健,恐怕就要被这些猪狗撞死了。”
觉远转过身看着钱跃,道:“你也不要责怪钱阳,他也不容易。”抬头望一下天,继续说道,“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与其在此等待,还不如贫僧自己一人上路。没准还能赶在宵禁之前到达西京。”说着,对几人点一头,抬步就要沿着驰道往西行去。
“要不然……”
钱阳突然跳起来,打断钱跃说话,伸手指着东方,大声笑道:“来了,来了……又来一队人马。”
钱跃几人连忙看去,只见远远行来一队人马。在马车之后跟着一群人,因而行路缓慢。
等马车近了,钱跃才看清,原来是一群道士。赶车的车把式牵着缰绳,慢悠悠跟在几位年老道士身后,在马车之后,是一群年纪尚轻的小道士,一个个绷着张小脸。一行约有三十人,比起觉远来,算得上声势浩大。
正与当先的几位老道谈笑的一位道士,似乎是看到了站在驰道旁的觉远诸人,不由一愣。不知他低头跟几位老道说了什么,笑盈盈从道士队伍中跑出来。
“可是觉远师兄当面?”道士还未来到觉远几人跟前,就高声喊道。
觉远远远打量一下来人,口诵一声佛号,笑道:“贫僧欲往西方一行,不知黄冠子师兄又要往何方而去呀?”
黄冠子来到跟前,击掌笑道:“如此正好!贫道方才还苦恼,路上寂寞不知如何消磨。不知觉远师兄可愿与贫道同行?”
觉远讶然:“贫僧还以为黄冠子师兄是来恭送师长。”
黄冠子摇摇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
钱跃站出来,对黄冠子恭恭敬敬一礼,道:“路上一切,就全都拜托黄冠子道长了。”
黄冠子挥挥手,衣袖翻飞,颇具仙人之姿:“贫道向来仰慕觉远师兄,一直想上门讨教,只是一直被凡尘俗务耽搁,今日正好,了却一桩心愿。谈不上劳烦不劳烦。”
几人正说话,一众老少道士慢慢也围了上来。双方互相介绍,寒暄几句,觉远与黄冠子就相伴乘车西去。
“过阳县的事,他能解决吗?”一个老道望着远去的马车,低声问道。
“雄鹰总要展翅翱翔,”另一个老道看一下旁边的钱跃几人,笑道,“他早就不是爬树上房的小猴子,也该独当一面了。”
其他几位老道,具是一叹。一群小道士,对远去的黄冠子,反而很是羡慕。
没有人群的拖拉,马车跑得飞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柳林草木之中。几位老道挥挥手,带着一众小道士回转京城。
宋长青双手背在腰后,望着一望无际的麦野,问道:“觉远大师已经离开福宁寺,无咎兄今后有何打算?”
钱跃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闻言抬起头,吐一口浊气,道:“京中也没什么牵挂,小弟打算跟国佐兄他们办学教书。”
宋长青停下脚步,转过身等他赶上来:“已经下定决心了?”
钱跃看一眼宋长青三人,道:“三位仁兄比在下还要了无牵挂,为何反而迟迟不愿应下此事?”
宋常青叹口气:“某非吝惜力气,不愿帮助国佐兄诸位仁兄成就一番功业。只是我家中高堂,已经年过半百,为人子,不能时时侍奉膝前,实乃不孝。”
钱跃右手拂过麦芒,纤细干枯的麦尖挠得手心有些发痒,扭头看着宋长青,笑道:“夫孝,始于事亲,终于立身。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长青兄正值而立之年,正是立身行道之时,岂可拘泥于事亲之孝始,而忘孝之终也。”
宋长青苦笑不语,梅侍雪出口回道:“我等因年初之事,如何还有三不朽之机会,既做不到孝之终,不可再舍却孝之始。”
钱跃皱一下眉,道:“在下今日闻听人言,圣人似有意于今岁九月再开科取士,据近日不过三四月而已,除我等之外,难道还有其他人可参加此科?侍雪兄之言,未免失了志气。”
竺贞心一愣,猛地抓住钱跃,急道:“当真?”
钱跃努力掰开竺贞心的手指,笑道:“此事小弟也是听人传言,难辨真假。”见宋常青三人又消沉下去,他忙道,“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此事如今在城中传得有鼻子有眼,未必是假话。我等不如一边教书育人,一边静候佳音。况且,仁佑兄那天也说了,我等于教馆中教书育人,束脩不低,长青兄若实在心念爷娘,大可将尊父母及嫂夫人接来京城享福。”
宋长青道:“端午节临近,地方各州县入京,若是错过时间,某不知何时才能归乡。”
几人争辩的声音,消散在热浪中,田间的鸟叫虫鸣,响成一片。
上午巳时,留仙馆内少有的坐了许多客人。
大堂中的四张长桌拼在一起,周围摆了一圈椅子,三十多人聚拢在一起,对着放在桌子中央的巨大模型,指指点点。模型长近一丈,宽愈四尺,四张桌子摆开,勉强能够放开它。上面用你捏木雕,拼成一座华美的建筑,亭台楼阁,栩栩如生,甚至还有未染色的松柏花草。
卫覃脸上满是好奇,围着桌子转了数圈,伸手指着立在模型一端的小号牌坊,问道:“诸位郎君还没决定教馆的名称吗?”
一群嘀嘀咕咕,抬头看一眼卫覃,又继续低头与旁边人商量。
黄仁佑停下来口中所言,把屁股下的小椅子往后移动半步,对卫覃招招手,笑道:“我等早也商量好,定为‘仁化里小学馆‘。十三娘认为如何?”他伸手虚指着模型,笑道,“诸位大家测量时,我等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名字,你看,一应房屋牌匾上,皆未题一字。”
卫覃眼睛一转,笑问:“直接把‘仁化里‘三字放在教馆之前,官衙不管?”
黄仁佑奇道:“这也算教化之功,为何阻拦?”
卫覃站在外圈,摇摇头,虚指着小牌坊后的左右两个小楼道:“仁化里不是有钟鼓楼吗,诸位郎君何必另建?”
黄仁佑顺着卫覃手指所指方向看一眼,笑着解释道:“仁化里的钟鼓楼是开闭宵禁之用,教馆中学子上下课,总不能也依循此时间吧。”
“铃铛?”卫覃眉毛一跳,笑道:“黄郎君倒是想得周全。”
黄仁佑摆摆手:“不过是依循旧规。”
卫覃歪着脑袋对模型四处打量,指着位于另一端的一群院落,笑道:“我猜猜,这是诸位郎君休息寝居之所。”
“如何?”
卫覃看着院子中又开辟出来小院子的群落,屋舍俨然,鸱吻高飞,庭中有十字路,路旁植松柏立山石,赞道:“确实雅致!经诸位大家这般翻修一新,远胜城东府宅。讲真,诸位若是将此宅院售出,所得利润,除过还众家长束脩,仍可得利万贯。”
坐在靠近大门一侧的一位老者,闻言咧嘴一笑,捋着颔下短须,道:“我等几个小老儿,一辈子就靠着这门手艺活吃饭,若是不能让诸位郎君满意,岂敢出门讨食。”
卫覃凑过去,笑嘻嘻问道:“有图纸没?”
短须老者对陪坐一旁的车大郎挥挥手,示意他拿出来图纸。
“模型与图纸都有,只拿出模型,不过是先让诸位郎君感受一下建成后的效果。”
卫覃小心翼翼接过图纸,与黄仁佑一起,两人一左一右,缓缓展开内容。图上有诸多标记,篇幅远胜桌上模型。
卫覃伸脑袋看一下,抬头道:“就一张?”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车大郎。
短须老者站起来,来到图纸旁,指着上面的图形及注释,一一为众人讲解。看着卫覃,笑问道:“该有的都有,小娘子还有何疑惑?”
卫覃歪着脑袋问道:“不知各房屋尺寸如何?不是大约数,而是具体到长几丈几尺几寸、宽多少、有多高。墙壁厚度几何,它可否能承重,若能承重,承重几何?用何木,梁枋所用木材可同,用料各几何?如此等等,十三娘都无法从图纸上得到答案。”
短须老者摇头失笑:“小娘子不知,建屋架舍多依势而行。地有高低,高低不同,其上房舍建筑,亦略有不同。其间尺寸,不实地建设,难以拿捏。”
卫覃晃动一下手中的图纸,笑道:“若如此,图纸不过是模型之画影图形喽。既如此,诸位大家又何必浪费时间制作图纸。既有图纸与模型之别,自当事无巨细,皆录于图纸之上。”
车大郎猛地站起来,来到卫覃跟前,小声道:“我等……我等不识字……不……不是,我等识字不多。十三娘所言,我等也想如此,只是……实难落笔纸上。”
短须老者没好气问道:“车大郎,嘀咕什么呢?”
卫覃笑道:“十三娘浅薄,不知诸位是行首大家。有车大郎告知,十三娘才知诸位大家胸有早有沟壑,是十三娘孟浪了,方才之言,还请见谅。”
短须老者狠狠揪下来一根胡须,本就褶皱纵横的面孔,挤成一张树皮:“你这小娘,胡言乱语些什么,小老儿怎么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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