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好事多磨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447
  卫七娘闻言,嘿嘿干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碗上的一双筷子,不敢再言语。
  “都回吧,”卫大娘环顾左右,对围坐在圆桌周围的众人挥一挥手,“时间也不早了。”
  “十三话还没说完呢。”卫覃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卫大娘正往旁边卧室走的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她,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十三觉得,咱们馆也该扩大一下了。”听到这话,卫大娘的嘴角上突然翘起一丝笑,卫覃赶紧解释道,“十三并非是突发奇想,此事已在十三心中思量再三。原因有三:
  “一者,因为七姐等诸位姐姐多日努力,如今咱们馆内人气已经回升,甚至显示出超过原先的势头。若是不趁此扩展一下前堂面积,以后恐怕会白白流失许多客人。
  “二者,有四门学魏公帮衬,这些日子咱们馆来了许多贵人,他们个个是锦绣袍衫,光看气势就知道不凡。他们在馆内花钱,最是阔绰,若是一直让他们窝在尺寸之间,长此以往,他们岂会再来,实在是白白辜负了魏公一番好意。
  “三者,如今许多老客愿意挤在方丈之内,不过是因为喜欢七姐她们,再加上还找不着其他可替代咱们的地方。十三闻听来咱们馆的客人说,如今平安里的倚红楼、刁家馆,也跟着咱们学样唱戏。咱们先天上本就比不得他们,再不好好装修扩展一下前堂,为客人提供更好的环境服务,可能明天咱们就泯然众人矣。
  “大姐也不想看到如此情况吧。”
  卫大娘微微点头,笑道:“我知道了。”
  卫覃双手使劲扣着桌沿,指甲在上面刮出细微的响声,见卫大娘又扭腰欲走,连忙张口喊道:“大姐……”卫大娘眉头皱起,直直盯着她。
  卫覃张张嘴,话头一转:“这个月,十姐马上又要去买粮食了,十三想多买些。”
  摆在堂中的油灯,照得卫大娘双脸通红,在她身后的墙壁上,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房梁上的脑袋一动,道:“这几天大雨,确实很影响今年粮食收成。十三妹有此先见之明,实属难能可贵。”她转头看一眼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的卫十娘,“这事你们商量一下,该买多少自己决定,到时候把数量通知我一声就行。
  “还有其他事?”
  卫覃摇摇头,慢慢坐下来:“十三留下来跟十姐一起收拾桌子。”
  “散了吧。”
  随着卫大娘回了卧室,堂上众人才纷纷起身离去。捏着嗓子小声嘀咕,唯恐吵着墙壁另一侧的人。
  “十三妹怎么跟大姐说这些?”卫七娘站起身,绕半个桌子,来到卫十五娘几个小娘子旁边,令她们站好,“咱们馆内现在还债台高筑,你想大姐从哪给你掏钱?”
  “这又不是我的。”
  卫覃把碟子中的残羹冷炙倒进一个大海碗中,里面已经盛了许多骨头汤水,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轻轻叹口气,道:“过两个月就是中元节,中元节后就是中秋节。以咱们馆名气,这时候,也该有寺庙道观来咱们馆商量演出之事,七姐可见着一位高僧妙道。十三实在是怕,其他楼馆已经超过咱们,咱们自己还在洋洋得意不自知!”
  卫七娘一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又僵在那里,涩声道:“十三妹就爱多想,怎么会,不会的!”
  “但愿如此吧。”卫覃叹口气,抬头冲她抿着嘴微微一笑,又继续埋头收拾碗筷。
  一桌饭菜,折了荤菜、凉菜、骨头汤各一大碗。
  卫七娘站在门前摇摇头,抓住卫十七娘与卫十八娘的小手,出门赶上卫五娘等人,在她后面,小尾巴一样跟着卫十五娘与卫十六娘。
  卫十四娘头上没有一根珠暂,只戴着一个小花环,它是用翠绿的嫩柳枝编成。细长的柳叶,青翠欲滴,与她粉嫩嫩的小脸相互映衬,更是喜人。
  “如何?”卫覃拍一下她的脑袋,使得小花环歪了一点,问隔着吧台的暴国佐。
  外面的阳光,普照着大地,驱散了多日来的闷热。鸟雀划过天空,留下一串残影,苍翠的枝叶间,传来婉转的歌声。鸟雀的精神好,人多精神也好。
  暴国佐脑袋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不仔细去瞧,根本看不到他头上的伤疤。暴国佐右手捻着一根细细的竹签,一下一下扎着碟子中的炸鸡块,上面已经被他戳得千疮百孔,却怎么也不见他吃掉。
  “某才识浅薄,写不来小说。”暴国佐头也不抬,轻声回道。
  此时时间尚早,留仙馆中还没进来多少人,只有两三人聚在一桌,不时饮一口小酒,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突然就会听到他们刻意压低声音的笑声。
  卫覃手上没事,干脆把高脚凳搬过来,抱起小小的卫十四娘放在上面。她自己斜倚在台子上,笑道:“小说,稗史街谈也,诚乃小道,比不得诗赋文章。以暴郎君大才,作文赋诗尚是手到擒来,更遑论写小说。此事于暴郎君而言,不过是翻手即可为之,万望暴郎君莫要再推辞。”
  暴国佐扭头往门外看一眼,金色的阳光洒在树叶上,隐约可听到巷口传来的叫卖声与嬉闹声。他收回目光,又继续戳自己碟子中的鸡块,道:“不是某自矜,实在是某无能为力。十三娘也不是村野愚妇,该知道我等十年苦读,只为一日高中,能够施展胸中抱负。读诗书,学礼仪,尚嫌时光短促,哪里有闲情去关心小说话本之流。”
  “据十三娘所知,诸位郎君是学史的。注经、修史,乃天下士子两大愿望。暴郎君大可将一段历史,重新演绎一番;或把当时风流人物换个名字,也可成一新故事。东西两市的说书先生,不就如此吗!”
  暴国佐猛然抬头,嘴角上挂着几份戏谑,吓了卫覃一跳。他一双凤眼紧盯着卫覃,冷笑道:“十三娘倒是聪明。既如此,十三娘自己为之不就行了,何必寻某。”
  卫覃掩口笑道:“暴郎君又来取笑十三娘。我不过一小女子,哪有机会读史书,也就听过本朝诸位将军相公的名讳。十三娘不要命了,岂敢随意编排他们。”
  “十三娘要编排谁啊?”一阵爽朗的笑声从留仙馆大门之外传进来,紧随着声音进来的是一个壮硕的大汉,龙行虎步,气势昂扬。
  卫覃笑着从柜台后跑出来,大步迎上来人:“车大郎让十三娘好等。”说着,她伸手一指坐在台前的暴国佐,介绍道,“这位是暴国佐暴郎君,乃是今科考生,此番请车大郎前来,即为他所求。”说完,她又为暴国佐介绍车大郎。
  车大郎一步跨到暴国佐跟前,给他拱手行礼,笑道:“未知贵人当面,在下失礼了。”
  暴国佐轻轻拍一下双手,清理干净上面的脏东西,慢腾腾从凳子上下来,再整理一下衣袖,才还礼道:“某刚脱去顶上南冠,哪里当得上贵人。”自嘲一句后,继续说道,“某这次请车大郎,乃是因为卫十三娘一直在某耳边夸车家铺子技艺高超,天下无出其右……这几日某正好有一个活计,不知车大郎可愿接下来。”
  “谬赞。”车大郎对卫覃谢一句,小心接过暴国佐递过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咂咂嘴吧,嘿嘿笑道:“既然暴郎君看得起我车家,有何处用得上我车家铺子,暴郎君尽管说来,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暴国佐左手摩挲着酒杯刻着图案的杯壁,看着车大郎双眼,缓缓说道:“某与几位同仁欲在京中办学。如今已在仁化里买下一座宅子,只是它原是居所,于办学而言,稍有些不和用。我等就想趁着五月田假的时间,对其稍作休整。预期花费在一万贯上下。”
  车大郎慌忙从高脚凳上站起来,差一点跌倒。暴国佐示意他坐下,他一边把半个屁股悬在凳子上,一边问道:“不知是多大面积,竟用如此多花费?”
  “不大,也就二三十亩。”
  车大郎又跳起来,搓着双手干笑一下。在台前来回踱步,扭头瞥一眼两人,皱眉道:“这么大工程,时间又这么短,恐怕来不及呀。”
  卫覃在一旁笑道:“不如这样:暴郎君先付给车大郎三成定金;等到五月末六月初,暴郎君验收成果,根据工程进度,付一定比例尾款;一直到整座教馆彻底竣工后,暴郎君再把尾款完全结清。如何?”
  车大郎站在台前苦思良久,苦笑道:“十三娘主意虽好,却不好办。”他看两人一眼,解释道:“我们车家也没多少人,像暴郎君这么大的工程,不是十二三人就可以应承下来的。遇到这种情况,向来是几家合在一起。若是只我车家一家,自然什么都好说。只是,这次要与其他铺子合作,他们恐怕难以完全接受此法。”说到这里,他忙冲暴国佐歉意地抱拳行礼,“不是在下信不过暴郎君,只是人多嘴杂,实在众口难调。”
  暴国佐笑道:“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等在京中筹办教馆,又不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咱们要是发生了苟且龃龉之事,又不会找不着人,有何担心之处。”
  卫覃也在一旁劝道:“暴郎君他们有志于办学,其学堂纵是有比不得国子学之处,也远胜京城内外其他私塾教馆。暴郎君也说了,总工程花费万贯不止,车大郎若是坐看此等良机错失眼前,后半生岂不活在悔恨之中。
  “再者,教馆初开,其中桌椅板凳一应教具,不还是需要在车家铺子定做。若是因此小事,你们生出嫌隙来,暴郎君如何去说服他诸位同仁,将此事交予车家铺子。”
  暴国佐见卫覃用眼睛示意他,连忙接过话头,指着头上黑板,笑道:“仁化里原本又没有学堂教馆,像这黑板、凳子等等,皆须从无到有置办。我等筹办教馆虽未开学,如今已有八百多名学子,再怎么节省,课桌板凳一应花费,也不会低于千贯。”
  车大郎皱着一张脸,硬挤出一点笑容,右手狠狠捶一下左手手心,大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在下不过是家中小辈,实在不敢妄做决定。待在下先回去,与我家大人及众叔伯商量一番,还请暴郎君能够少待两日。”说完,抱拳一礼,宽大的腰背,弯成九十度。
  暴国佐上前扶起他,举起手中酒杯,笑道:“车大郎如此谨慎,某才更加放心。”
  车大郎手忙脚乱拿起旁边的酒杯,狠狠灌一口,对暴国佐又是一番道歉、感激,直到过了晌午,他才晃悠悠离去。
  卫覃把包好的一袋变鸡蛋递给台前的干瘦汉子,待他出门离去后,才对暴国佐笑道:“十三娘今日也算帮了暴郎君一下,暴郎君是不是也该帮十三娘一把啊。”
  暴国佐轻轻哼一声,点着卫覃笑道:“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卫覃赶紧给他倒一碗茶,笑道:“暴郎君从大清早就开始吃酒,一直吃到现在,胃该受不了了。快饮口茶水,醒一下酒。”
  暴国佐看了她一会,终究接过茶碗,小抿一口,叹道:“小说确实非某所能为。”他抬手阻止欲说话的卫覃,继续说道,“不过戏评、书评之类,某倒是有些心得。十三娘若觉得可以,留仙馆以后凡有新戏,某皆可为其写些戏评。如何?”
  卫覃苦笑道:“暴郎君仁至义尽矣,十三娘还有何话好说。”
  等到未时左右,黄仁佑一众人笑哈哈来到留仙馆,架起微醺的暴国佐,吵嚷着冲上楼上厢房。黄仁佑出来点了几个小菜,又拿了几坛酒,就没见他们再出来。
  待到夜色阑珊,万家灯火渐次熄灭。留仙馆后院仍有两三团灯光,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在院中墙上、地上拉扯出长长的黑影。
  卫十娘坐在塌上,小心翼翼为熟睡了的卫十四娘掖好被子,小花环摆在旁边。
  她抬头看一眼房中灯火,缓缓来到书桌后的卫覃跟前,凑近了问道:“又抄什么呢,原先的戏评不是全丢了吗?”
  卫覃放下手中的炭笔,活动一下手腕,一边捏着手指,一边摇头笑道:“没什么。”
  卫十娘有些好奇,从桌上拿起卫覃刚才写画的纸张,一叠共有六张,横着写了密密麻麻许多小字。她把纸凑进了灯光,才勉强看清上面内容:“这是新书?”
  “不是!”卫覃一愣,回过神来马上伸手去抢。
  卫十娘扭身躲过她,一目十行浏览一遍后,递还卫覃手中,伸手掐一下卫覃鼓鼓的小脸:“这个故事倒是新奇,十三妹可想好了名字?”
  卫覃冲她翻个白眼,在桌子上稍微整理一下稿纸,道:“暂定名《三世同堂》。”手中动作一顿,仰头看着卫十娘,“十姐觉得如何?”
  卫十娘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椅背,思考了一会才道:“这个故事有些奇怪,读来远不如《梁祝》它们上口。十三妹是不是要修改一下?”
  “这是初稿,初稿就是一坨……”卫覃强压下“屎”字,瞟一眼旁边的卫十娘,接着道,“改是至少改个七八遍的,只是这次修改,与往日不同,不会刻意去追求音韵之美。也不知道读者可能接受?”
  “什么!”卫十娘高声道,猛然想起来还有卫十四娘,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往塌上看一眼,见没吵醒卫十四娘,才又压低声音道,“不和音律,你这让七姐她们怎么唱?你也不怕七姐跟你闹别扭。”
  卫覃把屁股往旁边挪一下,拍拍空出来的半边,示意卫十娘坐下:“这次与之前的《梁祝》等不同,本就不是为了在戏台上演出。”她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整齐摆放在书桌上的稿纸,冲近在咫尺的面孔笑道:“十三是在扔砖瓦,等着引来玉石呢。”
  卫十娘看着在灯光照耀下略显透明的小脸,长长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嘴角上、眉眼间带着抹不去的得意之色,叹道:“怎么又想这一出?”
  卫覃笑嘻嘻搂住十姐,拿脸蛋蹭着十姐的脸颊,道:“十三也是没法子。好不容易请动魏公写书,结果被人稍微挑剔两句,他就不愿再下笔。十三只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好嘛,他们商量好了一样,没一个愿意动笔。
  “咱们本来就没多少戏,要是没有新剧本补充,咱们馆连最后一点特色也没了,馆内客人早晚会走光。要么就回到原来的样子。”
  卫十娘轻轻点着她的脑袋,笑道:“你呀你,就是操劳命。”
  卫覃把下巴搁在卫十娘消瘦的肩膀上,叹道:“咱们姐妹,又不是大姐,每日什么也不用做,也有铜钱长腿往她口袋里钻。十三要是不想法子,三十岁后,就只能待在北上荒丘里……”
  卫十娘一把捂住卫覃的嘴巴,整张小脸惨白,勉强笑一下,道:“十姐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卫覃慢慢掰开卫十娘的手指,小手紧紧包裹着大手,冲她微微一笑:“咱们这种出身,以技娱人,总比以色娱人要长久些。”拍拍她的手,站起来,把她拉到塌上。
  “你不睡吗?”
  卫覃蹲下来给卫十娘脱掉柔软的线鞋,抬头看她一眼:“灯亮着十姐也睡不着,十姐先躺下,十三马上就熄灯。”
  细长的灯火,剧烈的摆动,终究没逃过命运,房中瞬间陷入黑暗。已经进入夏日,晚上也算不上冷,书桌旁的窗户半掩着,星光撒入其中。卫覃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会,就可以模糊看到房中摆设的轮廓。一双脚小心翼翼摸索着,慢腾腾来到自己塌旁,轻轻掀开薄被,仰面躺下来。
  “咱们会跟四姐一样吗?”
  卫覃循声伸过去一只手,轻轻拍一下滑腻的胳膊,温声道:“十姐没看到吗,大姐头上已经长出白发了,她活不过咱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