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雨过天晴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779
云收雨霁,天气却依旧闷热。恼人的憋闷,并没有随着大雨一道离去。
福宁寺湿漉漉的地面,满是令人无法下脚的泥泞。因为地势的原因,雨水从北面高处往南流淌而下,有些地方甚至汇成一条窄窄的小河。幽静的肃穆的庙宇中,几乎看不到香客,只有身着百衲衣的小和尚,在曲折的廊下快速穿行而过。
东寮内,竺贞心与钱跃等人,齐聚在宋长青房中。寮房的大门敞开着,细弱的暖风,带着热浪,在门窗之间来回穿行,掀起挂在墙上的菩萨图像。
房中几人,皆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手中或执一把芭蕉扇,或拿一柄素雅的折扇。觉远宝相庄严坐于一旁,微微眯起双眼,手中只有一串佛珠缓缓转动。
“大师还要西行?”宋长青收起扇子,出言打破房内的烦热。
觉远停下手中动作,睁开眼对宋长青笑一下,稍微整理一下褶皱的僧袍,低声道:“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贫僧今日该过了西京了。”他的语气有些有气无力。
抬头往院中望去,看到院中青松挺且直,地上粉花妖而艳。沉甸甸的水珠,压弯柔弱的枝条,顺着叶尖慢慢滑落,转瞬间就消失在褐色的泥土中。矮小的青草小花,甩干头上的水珠,仰起头,望着高高的松柏、蓝天。
钱跃使劲扇动手中扇子,额上汗珠却不见减少,干脆扯开衣领,闷声道:“既然大师认为寺中无经,不如随七郎回吴州可好?”说着,他把扇子对着脖子处的开口使劲扇动扇子。
觉远缓缓摇头,道:“经不在福宁寺,亦不在中华,经在西天。”
钱跃张口欲言,看到觉远平静无波的面孔,又慢慢低下头。一双眼睛也受不了这种恼人的天气,湿漉漉的,打量着放在膝盖上的扇子,其上的纹理,清晰可见。
“这雨才停下来,是谁来寻咱们?”宋长青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朝他们院落跑过来。
黄仁佑站在院门后的高台上,仔细观察一番庭院内的情况。找准了露出水面的地方,心中略微计算一下,踩着计划好的路线,三两步跃上高高的石阶。来到屋檐下,把头顶上的斗笠取下来,随手立在门前的墙角上。
脚上的草鞋,仿佛吸水的海绵,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里面或多或少挤出来一点污水。
宋长青招呼众人,赶紧出门迎上他。宋长青上前帮他把身上的蓑衣拿下来,挂在一旁,朗声笑道:“仁佑兄多日不见,让我等好想!快请进。”
黄仁佑也是哈哈一笑,脱掉脚上的草鞋,赤着双脚随众人一同进如寮房。
房内摆着六个蒲团,北边的墙下放着佛龛,上面摆着一座小巧精致的铜香炉。袅袅青烟,从镂空的香炉上升起,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为房间更添了一丝暖意。
黄仁佑接过宋长青递过来的蒲团,笑道:“诸位好雅兴,不像在下,这几日就到处奔波了,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宋长青回到自己位置上,笑道:“雨才停,寺中也没有多少香客,写字卖画的生意没法开张;地上又全是水洼,无处下脚,也不好游览寺中美景,我等就只好枯坐房中,消磨时间,哪有什么闲情雅致。比不上仁佑兄,就算瓢泼大雨,也没办法阻挡仁佑兄脚步。还好有觉远大师,我等才不至于无聊。”
黄仁佑笑着接过觉远递过来的一杯茶,里面混着姜蒜葱油。他仰头把茶水灌满嘴巴,甜香腥咸……各种味道在他口中瞬间爆炸,肆意冲撞。咧咧嘴,把剩下的小半杯放在膝前,赞道:“品茗话佛理,观雨悟禅机。几位仁兄淡然尘世外,不似小弟我,为了一口吃食,在外面的万丈红尘中,翻腾沉浮,得不到片刻平静。”
宋长青摇头失笑:“这房中,除了觉远大师,哪个不是俗人,仁佑兄就不要再用溢美之词夸奖我等了。什么闲情雅致,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他伸手指一下安坐蒲团上的觉远,笑道,“也算是趁机为大师践行。”
黄仁佑眉毛一挑,满是好奇。
觉远合掌而笑,道:“贫僧忝列丛林,算是半个东道主,本该贫僧为诸位施主践行才是,没想到最后竟是贫僧麻烦诸位施主,再添孽缘。”
宋长青等人见黄仁佑依旧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遂把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几人解释完后,皆是一叹。
黄仁佑一把抓住宋长青的双手,急道:“在下如今正与暴国佐、曹天行诸位仁兄筹备教馆,正是需要长青兄昆仲及无咎兄相助之时,诸位如何舍我归去。”
宋长青一愣,看看旁边的觉远,又仰头看看黄仁佑,好半天才回道:“仁佑兄诸位皆是人中龙凤,岂会被这等小事难住。仁佑兄不要再说笑了。”
黄仁佑叹口气,在房踱步,小声叹道:“小弟以前读书,自一位满腹经纶,一身才华,世上无不可解决之事,视朝中衮衮诸公为禄蠹。今日到我着手做事,方知世间之事不易。这不过是小小一座教馆,竟遇到许多想也想不到的困难。波澜初平,风浪又起,整个人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不,教馆授课人手又不够了。若是诸位仁兄又弃我而去,仁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宋长青几人闻言,对视一眼。梅侍雪出言道:“不是我等不愿帮忙,只是我兄弟离家足有两载,实在挂念家中爷娘。长青兄孩儿该能开口说话了,他父子至今却还未见上一面。哎,世上父母,何人无子女,世间子女,何人无父母!”
哽咽一会,他才继续往下说:“京中才俊,不知凡几,少我等一个不少,多我兄弟三人也不多。仁佑兄何必为难三个苦命人!”
黄仁佑闻言,不愁反笑:“我当是何事……”
宋长青几人脸色一变,黄仁佑连忙伸手示意几人先别着恼,他稍微整理一下思路,笑问:“在下有几个疑惑,不知诸位仁兄可能解惑?”也不管众人如何反应,他又继续问道,“论繁华,天下何处可胜京城?论文教,天下何处可胜京城?论孝敬父母、养育子女之宝地,天下八百州何处可胜京城?”
宋长青几人相视苦笑。
“某知道,‘京城居,大不易’嘛!”黄仁佑冲几人笑一下,朗声道,“若是诸位愿意值此之时,对我等施以援手,我等自然也会涌泉相报。诸位来教馆中授课,某可在此保证,每月月俸,就算比不得卖字售画所得,也足够一家五口,衣食不愁。”
宋长青等人一下子站起来,一双双眼睛,紧紧盯住黄仁佑:“此话当真?”
黄仁佑点点头,解释道:“我等教馆,已经收了八百多名学子,筹措来万贯资财。某与国佐兄诸位,不过六七人,哪里教得来如此多学子。若非如此,岂敢来此劳烦诸位仁兄。”
“怎么这么多人?”宋长青几人瞪圆了双眼,张大嘴巴,好一会才小声嘀咕道。
黄仁佑挺直腰杆,抬头四顾:“我等既然在京中开馆授徒,自然不能与其他学堂塾馆相同。于是我等放言,教馆中学子,每一门课程,皆由专门先生授课。不是某恃才傲物,以我等之才,何家西席我等做不得,更何况我等一起授课,学子还不是纷至杳来。”口中微微一叹,脸上却怎么也掩不下笑容,“没想到学子太多,也是烦恼。不瞒诸位,某请命来此请诸位时,招生之地,仍旧挤满了父母,某在其中,找不到立锥之地。”
“嚯!”梅侍雪吓了一跳,“有此阵仗,仁佑兄还怕找不来教书夫子?”
黄仁佑抿嘴而笑,摇摇头,傲然道:“我等所建教馆,岂是随便什么人都可进来教书。授课之职,非诸位仁兄莫属,万莫再做推辞。”
“再想想,容我再想想。”宋长青像陀螺一样,低着脑袋转圈,一边走,一边揪着颔下胡须。
“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正是我辈理想,长青兄还有何踟蹰之处。”
觉远也笑道:“贫僧是出家人,若非如此,定然不会错过此等盛世。既然黄施主已经解决了诸位后顾之忧,诸位施主还有何可忧虑。”
有了觉远在一旁声援,黄仁佑却平静下来,坐回自己位置,呷一口茶,道:“五月是田假,六月才正式开学,诸位不急,有的是时间好好考虑清楚其中利弊。只是,在下不过是马前卒,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若是晚了,国佐兄他们不一定等得及诸位仁兄。”
竺贞心一脸焦急地望着两位兄长,又不好出言催促他们,只能撕扯着手中扇子。
卫十娘坐在厨房门口,望着庭院中一片一片的水洼,愁眉苦脸。在厨房角落处,摆着许多堆东西。每一个有小孩拳头小大,堆在一起,跟座小山包一样。
不时回头看一下灶下火焰,或起身往瓦甑中添水,或添一根柴火。
天色已晚,卫覃从前堂回来,一眼就看到依靠在门框上的卫十娘。拎起裙摆,一蹦一跳来到她跟前。
“不就是大姐来了吗,有什么可愁的?”
卫十娘又是一声叹息,苦着张脸道:“这几天一直没太阳,变鸡蛋都坏掉了。”
卫覃斜着身子,从她旁边溜进厨房,拿起拳头大小的东西,在地上轻轻磕一圈,震落包裹在它周围的石灰和锯末,露出里面的真容。纤纤葱指沿着不规则的裂缝,剥掉还占着一点石灰的鸡蛋壳。它里面的蛋白,经过多日来的晾晒,变得如同琥珀一般。
“锯末是车家铺子白送,只有石灰付给他们一点钱,就算这些全坏掉,也损失不了几个钱。要是因为它们,愁坏了十姐,就不值当了。”
卫十娘看着眼前晶莹的变鸡蛋,摇摇头。卫覃掰成两半,把连着蛋黄的一般硬送进卫十娘口中,自己笑眯眯吃掉剩下半块。
“再便宜也是钱。大姐、二姐一直对十三妹有意见,这次免不了又要说你。你啊,怎么就不知消停一下。”
卫覃稍微清洗一下双手,挨着卫十娘坐下,笑道:“大姐又不傻,赚钱之事她还嫌烦!”
卫十娘问:“真没法挽救?”
卫覃摇摇头,道:“一文钱能买三个鸡蛋,咱们一个变鸡蛋快买三文钱了。这此损失,实在无足轻重,十姐把它看得过重了。”
卫十娘进到厨房内,看着躺在厨房角落里的变鸡蛋,久久不语。
卫覃凑上来抱住她,笑道:“咱们真的已经赚得够多了。”
卫十娘轻轻拍一下她,叹道:“我不是放不下这些损失。”
“十三知道,十姐是放不下十三嘛。”
“你呀!”
两人正打闹,卫七娘端着一个漆盘进了厨房,随手把漆盘丢在一旁,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到卫覃手中。找个凳子坐下来,笑道:“以后这种事不要再找我。”
卫覃展开纸细看,一连默读三遍,才把纸小心翼翼放入怀中。笑嘻嘻搂住卫七娘的手臂:“七姐为留仙馆付出这么多,正好大姐今日再馆中,你去跟她谈一下,让她分一点利。就是一分半分也好,到时候,七姐什么也不用做,钱就长了腿,蜂拥着钻进你口袋中,岂不好。”
卫七娘敲一下卫覃脑袋,笑骂道:“你就看不得七姐一点好。”笑吟吟看一眼忙活的卫十娘,“今晚吃什么?”
卫十娘剥好几个变鸡蛋,手执铁刀,将它们一一切成数瓣。一边摆盘一遍回道:“大姐吩咐做得丰盛些,十娘就熬了些小米粥,又准本了四道凉菜、八道热菜,还有史娘子送来的各种饼,再加上大姐带来的一整只烤全羊。差不多了吧?”
卫七娘从碟子中捏起一块变鸡蛋放入口中,瞬间皱起眉头,喝口茶硬咽下去,又漱了漱口,才道:“鸡蛋这么好吃,它怎么这么怪!”说完,又呸呸吐几口唾沫。
卫覃帮着卫十娘整理好碟子,笑道:“有人喜欢吃,能赚钱就好。”她说着,把堆满碟子的漆盘端起来,扭腰从卫七娘身边闪过,“七姐别光顾着吃,也搭把手。”
卫七娘撇撇嘴,挤开卫十娘,自己端起漆盘,跟在卫覃身后,往后堂而去。
卫覃拐过游廊,来到后堂门前,空不出来手,只好用脚尖轻轻踢几下房门。没让她多等,房门立刻打开。卫十四娘推开门扇,站在旁边,仰头看着卫覃,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房中除了卫大娘,就只有随侍在她一侧的卫十一娘,及卫十五娘等几个总角之年的小娘子。宽阔的圆桌周围,摆了一圈圆凳,孤零零坐着她们几人,略微显得空荡荡。
摆放好碗碟后,卫覃对坐在主位上的卫大娘道:“几个大菜还要再温一下才能上桌,大姐可以先尝一下变鸡蛋,十三娘觉得,味道还不错。”
卫大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见她动筷。
卫十四娘几人,晃荡着双腿,坐在下手处的凳子上。她们的大眼睛,勉强超过桌面的高度,胖乎乎的小手中攥着筷子,望着桌上美味,不住地咽口水。几人不时抬头看一眼远处的卫大娘,又赶快低下头,装作无事发生。
等到留仙馆众人都到齐了,卫大娘才宣布开饭:“五妹你们这一段时间有些懈怠了,这样可不行。”古井无波的语气,没有一点抑扬顿挫之感,轻飘飘的,好像天上的云。
卫二娘放下筷子,笑道:“大姐不知道,五妹她们每日谱曲练琴,比先前还勤奋。”
卫大娘撇她一眼,呵呵笑道:“我看不只五妹她们顾不上歇息,二妹也很忙吧。我今天在堂中坐了大半天了,也没见二妹抽空过来陪我坐一会,想来馆内生意很好,离不得你片刻。”
卫二娘一下子跳起来,连连摆手,干笑道:“大姐想多了,二娘绝无此意……”
“难道不是如此?”
卫二娘脸上硬挤出笑容,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卫覃擦一下嘴角,站起来说道:“二姐只是管馆内经营,具体到每日、每月有多少收支,大姐就问错人了。”
卫大娘呷一口茶,冷笑道:“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大姐说笑了,难道咱们姐妹掐架才好。”卫覃示意卫十四娘停下吃饭,让她过来给自己打下手。两人一起,把各种数据图表摆在黑板架上。
卫覃指着一小块扇形:“这是小人偶所得。十三娘请车家铺子照着七姐她们的样子,雕出来许多小木偶。因为这些小人偶,皆是出自咱们馆戏曲,很得戏迷欢心,所以他们愿意花大钱把这些小人偶买回家。
此外,还有些小郎君,认为这些小人偶雕琢得精致小巧,十分有趣,也愿意在这上面花钱。光这一项,每月就给咱们赚取近二十贯……”
“先吃饭。”卫大娘抬手打断她,伸手点着桌子,“我姐妹好不容易才聚一次,十三妹不要光顾着钱、钱、钱!好似我等皆是市侩小人一般。”
卫覃收起教鞭,慢慢走回桌子,叹口气道:“可惜十姐女红比不上大姐,小人偶卖不出高价。要是给它们换上大姐铺中小衣裳,怎么也不会低于一百钱。”
卫十娘扯一下她,佯装发怒:“我做这么多菜,还堵不上你嘴。”
卫二娘扭头看一眼卫大娘,笑道:“既然十三妹这么喜欢说,十妹你也别拦她,要不然,非憋死她不可。”伸手示意卫覃继续。
卫覃冲卫二娘点一下头,也不回到黑板架旁了,继续向卫大娘汇报留仙馆经营情况。
“这真有人吃?”卫大娘突然打断卫覃,她手中的筷子指着摆成花朵模样的变鸡蛋,“还成了馆中占比不小的进项?”
卫覃答道:“只它精致的模样,也值得客人为它付账。”她拿筷子拨弄一下蛋清,上面强力的弹性,没有推开她的筷子,只好溅开碟中调料,“大姐看,它这么晶莹透亮,难道还不迷人吗。再者,比起如同白开水一般的煮鸡蛋,通过多道工序而成的变鸡蛋,不用佐料,自身也有一股味道。”
卫大娘笑了:“它这味道,既不是酸,也不是甜,更不是咸,勉强算是辛。这种怪味道,难吃也能吸引人?”
卫覃想了一下,猜测道:“有些人喜嗜苦味,想来也有人爱此味道。”
卫大娘皱起眉微微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笑道:“别管我,你继续往下说。”
等到卫覃汇报完时,桌上的热菜已经彻底凉掉,它们诱人的汤汁,也差不多凝结成块。
“要不要请暴郎君过来吃饭?”卫七娘突然问道。
卫覃低头看着桌上杯盘狼藉,又抬头看一眼卫七娘。
卫大娘轻笑一声,扶着卫十一娘的手站起来,道:“请小郎君来吃残羹冷炙?这不是在羞辱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