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下雨天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657
  卫覃赶紧往西北角跑去,口中连连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堂中听戏的观众,早就被吓傻了,彼此推搡喝骂,乱成一锅粥,嘈杂的声音能把留仙馆屋顶掀翻。无论卫覃如何高声呼喊,也没有一人替她解惑。
  戏台上的卫七娘,哪里还能顾得上唱戏,收拾一下衣袖,直接从戏台上一跃而下。卫十二娘等人见她作为,方才大梦初醒,也噔噔噔踩着西侧的台阶,跑下戏台。
  前面听戏的人,里三圈外三圈,围成一团,人挤人,人挨人。卫覃在他们后面来回跑,想要找一条缝隙,却怎么也挤不进去一寸,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卫二娘见状,连忙跑上台,伸手示意楼内众人,大声喊道:“不要动,诸位请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乱动。”她往卫七娘几人处看了一下,笑道,“虎守里华公已经开始施救,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大家不用惊慌。”
  离得近的众人,早就吓破了胆,后面众人又不清楚情况,也跟着前面人大吼大叫。卫二娘在戏台上一连吼了很长时间,众人才慢慢坐下来,彼此小声嘀咕。
  华弃疾熟练地查验伤口,手下动作不停,眨眼之间就做好了应急处理。
  “没事。”华弃疾悄悄松口气,扭头吩咐围在旁边打下手的封二郎、卫七娘等人,让她们把伤者先抬回后院。
  黄仁佑摇摇晃晃站直身体,远远瞧去,使劲揉一下自己的眼睛,仰头看一下楼上东侧厢房,喃喃道:“国佐兄怎么跑到西面去了?”话刚说完,整个人又摊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使劲,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卫覃见有华弃疾在场,暂时松一口气,连忙换上笑脸,对一众客人喊道:“诸位贵人也看到了,敝馆发生这等事,《黄粱记》今日是不能再唱下去了。因敝馆给诸位造成不便,我等万分愧疚,还望诸位能够见谅,今日酒水茶钱全免。”
  一众客人都有些扫兴,见留仙馆如此客气,也就不好再说其他。只得饮完茶水,结伴出门离去。
  没一会工夫,留仙馆内就变得有些空荡荡。
  “要不要我等帮忙?”魏夫子起身穿好外袍问道。
  卫覃冲几人勉强笑一下,摇摇头道:“华公是京中名医,既然他已经开始救治,想来不会有何大碍。魏公、司寇公本来兴致勃勃来此,留仙馆却只能让两位败兴而归,十三娘实在不知该如何道歉。今日之错,改日定当登门谢罪。”
  魏夫子抬头往后院看去,目光似乎能穿透厚厚的墙壁,低头对卫覃点点头,微微叹口气,摆手道:“人有旦夕祸福,此乃天定,又非十三娘之罪,老夫又怎会怪罪十三娘。老夫府上藏有一些上好的伤药,十三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差人来府去取。”他留下一个地址,就与司寇公一同离去。
  卫覃将两人送出门外,对他们拜了又拜,知道两人身影消失在巷角,卫覃才回到留仙馆。
  留仙馆大堂内,早就没有一个人影。卫覃扭身关上门,顾不得堂内乱糟糟,赶忙往后院奔去。
  在漆黑一片的庭院中,唯自己房间处有一团亮光,卫覃快步跑去,推门而入。房内围了一圈人,醉醺醺的黄仁佑,不知怎么也进来了,歪歪斜斜坐在一旁,醉眼朦胧盯着众人。卫二娘、卫五娘等人也都在,暴国佐仰躺在卫覃的塌上,身上穿了衣衫,站在门口的卫覃,一下子也看不见他到底哪里出血了。
  关上门,走近了看。华弃疾正在他身上按压,胸膛腹部、脑袋胳膊,一边按,一边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不时询问一下情况。
  卫覃慢悠悠绕到他跟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华弃疾手中。
  华弃疾随手接过,使劲拔开木塞后,一愣,扭头看着卫覃,笑而不语。
  卫覃满脸尽是尴尬,呵呵一笑,涩声道:“好东西总要多买一些。暴郎君伤得如此严重,不可耽搁,还请华公赶快施救。”
  “死不了。”华弃疾先放下手中的伤药,用瓶中之物仔细清洗一遍暴国佐身上所有伤口,叹道,“老夫也不知道该说小郎君是幸运还是不幸。从那么高的楼梯上一路滚下里,竟然只是蹭破一点皮,既没伤着骨头,也没移动脏腑。伤口处涂点药,好好将养两日就好。”他又对哼哼唧唧的暴国佐道:“小郎君不要侥幸,要是再不小心,新伤添旧伤,老夫就不知道小郎君还有没有命等着老夫来医治。”
  卫二娘闻言,有些不放心,硬是按着华弃疾不让他起身,哀求他再小心检查一遍。
  华弃疾哼一声,终究没有反驳,安坐塌旁,重又检查一遍。
  “不用麻烦,涂上伤药就好。”华公觉得自己该做的都做了,遂起身,顺手把塞好木塞的小瓶子放入怀中。
  卫覃把手伸到华弃疾跟前,笑道:“华公,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华弃疾往外走两步,躲开卫覃,摇头笑道:“小郎君伤虽然不重,但是浑身上下到处都有,你这一个小小瓷瓶,能装多少药水,早就用完了。老夫平日里喜欢收集精致的物件,这个小空瓶,模样小巧可爱,老夫一见它就甚是喜爱。今日老夫替你们留仙馆看诊救人,十三娘也别小气,就将此当作诊金吧。”
  卫二娘把视线从暴国佐身上移开,对华弃疾微微屈膝一礼,也劝道:“不过是一个不值钱的小瓷瓶,十三妹有何舍不得的,要是你喜欢,大不了二姐到西市给你多买几只。”
  卫覃张口欲言,看一圈在场诸人,终究不再纠缠此事。
  卫二娘又道:“暴郎君是在敝馆受伤,敝馆不能不闻不问。这两日暴郎君就不用去别处了,暂且在前堂厢房内修养。若有何不方便处,尽管提出来,敝馆竭力而为。”
  躺在塌上的暴国佐,挣扎着要起来,卫二娘赶紧弯下腰,扶着他躺下:“暴郎君不要再推辞,要不然敝馆上上下下,实在良心难安。”
  “那就麻烦假母了。”
  此间事了,华弃疾也不着急走,一直赖到在留仙馆内用过晚餐,方才披上蓑苙,手上打着拍子,口中小声哼着戏,慢慢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暴国佐脑袋上缠着一圈绷带,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后。他手中捻着一支毛笔,笔上饱舔浓墨,镇纸压平的白纸,已被他写了大半页。字大如斗,铁画银钩,本应藏起来的笔锋,却刺扎扎支棱在一旁。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晌,仍旧不知如何下笔,干脆一下子把笔扔进一旁的笔洗中。平静无波的笔洗水面,没想到自己会受无妄之灾,整个躯体瞬间破碎,溅出许多水花。清澈的水,沾染上漆黑的浓墨,瞬间化为一团乌黑。
  他也不急着清洗毛笔,就让它静静躺在笔洗中。竖起耳朵,听着窗外哗哗雨声。
  夏日的雨,骤起骤歇,来去如万马奔腾,敲击着地面,飞驰而过,不作片刻停留。
  暴国佐上身微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拍着桌面。臂肘旁边的小碗中,飘出一缕淡淡的茶香。
  正当他在发呆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以及闯入房内的恼人噪杂之音。
  “这鬼天气!国佐兄独自呆在房中,无聊吗?”曹天行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一进门就把还滴着雨水的外袍脱下来,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一边从黄仁佑手中接过干毛巾,擦拭身上汗水、雨水,一边往书桌旁走去。他脚下的草鞋,啪嗒啪嗒,踩出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伸手推开窗户,一支树叶穿过窗棂,伸到他的眼前。雨天的枝叶,翠绿浓郁,顺着叶尖圆滚滚的雨水,滴落地面。
  暴国佐扭头看他一眼,说道:“快关上窗,雨水都进来了。”
  曹天行站在窗前,略微弯着上半身,往外探头,深深吸一口气,转身正对着暴国佐的侧面,咧开嘴笑道:“国佐兄难道不觉得房内又闷又热吗?”
  跪坐于食案后的黄仁佑,放下手中的茶碗,虚点着曹天行后背,哈哈大笑道:“国佐兄这是在保护自己的大作呢。天行兄与国佐兄相隔不过咫尺,怎么还不如在下看得清楚。”
  暴国佐抬手卷起桌上纸卷,稍微收拾一下,从书桌后站起来,右手指尖若即若离地扶着桌面,对几人摇头笑道:“房内地面,皆是由木板铺成,哪里能沾雨水。万一朽坏,岂不是某之罪过。留仙馆对某一片拳拳之心,某岂可任性妄为。”
  “没有你有理!”曹天行关上窗户,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见暴国佐走到房中央处的食案旁,他就顺势坐在椅子上,摸一下平整宽阔的桌面,扭头看着众人,说道:“这桌椅坐着虽有些别扭,倒也别有趣味。就是提笔写字,忒不方便。”
  暴国佐停下与黄仁佑等人说话,指着桌前笔架,笑道:“桌上除了毛笔,还摆着炭笔、蘸水笔,天行兄不妨都试一下。”
  曹天行把外面包裹着一层白纸的炭笔,拿在眼前左看右看,又从竹筒中抽出一张纸,铺开发现上面或字或画,几无空白。他一边微微起身,翻着竹筒内其他纸张,一边高声问道:“没新纸了?”
  “桌上都是某用过的,天行兄看一下抽屉。”
  曹天行依言,打开书桌下所有抽屉,在最右上角抽屉中发现一摞新纸。一张张,整整齐齐摆放好,大小正好比抽屉小一圈。他从中拿出几张,笑道:“留仙馆倒是想得周全,知道国佐兄离了文房四宝就活不了。”
  暴国佐轻笑一声,回过头来,继续跟黄仁佑几人说话:“这几天就算白忙活了?”
  黄仁佑摇摇头,苦笑道:“也不全是,还收了十三名学生,筹集了三百多贯。”
  暴国佐挨着他,跪坐在食案后,冷笑道:“商贾贱人,心思狡诈,惯以己度人。”
  曹天行用拿毛笔的姿势捏着炭笔,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出几个文字。微微后倾,远离桌案,打量几眼自己的大作,甚是不满,叹道:“咱们一无宅第,作教馆之所;二无人脉,当中间人作保。只凭着我等空口白牙,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在行骗。京城虽号称首善之地,城中百十万人,人多嘴杂,不免什么样人都有。良善人家被骗个一次两次,哪里还敢再妄信生人。”
  黄仁佑咬咬牙,道:“我舍下这张脸,去求魏公。他是四门学博士,想来在庠序塾馆很有脸面,有他替我等作保,还怕没人上门。”
  暴国佐摇头反对:“这是咱们开办教馆,又不是魏公开办。咱们这样求人,别人岂不把我等与挂羊头卖狗肉之徒相列。再说,我等已经麻烦魏公许多,连这样小事也去寻他,干脆别办劳什子教馆了。”
  曹天行也道:“办学本就不易,以后麻烦还会更多。若是一遇到困难,就去求魏公,我看也不用麻烦,直接将其改成‘魏氏教馆’好了。”
  暴国佐狠狠拍一下食案,长身而立,在房中来回踱步,猛然停住,扭头望着众人,道:“既然无地无人,难取信于人,咱们就买地请人。”
  黄仁佑正起上半身,竖起耳朵聆听暴国佐高论,听罢苦笑一声:“咱们要是有地有人,还需要费力去办学。”
  众人闻言,齐齐叹一口气。整个房间,一下子陷入寂静。只有窗外的雨,不知疲惫,仍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暴国佐看一下左右,突然开口说道:“仁佑兄不是说筹到一点资财了吗。既如此,我等不妨先拿此买一间办公用地,到时,我等再去府衙请来明府,求他帮我等拟出契约,作担保人。有国朝背书,某不信还有人不信我等。”
  黄仁佑转着瓷碗,低声叹道:“只有租一间的客舍,哪有只卖一间的宅第。”
  暴国佐呵呵一笑,挺起胸膛道:“京中多有紫绯儿孙所居府邸,这些人中有一些早没了祖宗爵位官职,按朝廷律例,他们不可再居先前规格宅第。某在京中多日走动,见有人将原本府邸一分为数等,甚至十数等,或供奉仙佛,或改成客舍,只小半留作自用。我等不如上门一试,与我等作办学之用,也算是一桩美事,岂不比供奉佛刹道观要好得多。”
  众人闻言,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彼此看一眼,皆点头同意。
  暴国佐又道:“实在不行,我等就将教馆置于城外,待财货富足,再移回城中。”
  众人稍稍放下心中大石头,顿觉轻松。一边品茗,一边闲扯,不知不觉就扯开话题,天南地北,谈天说地。
  曹天行把空茶碗放回桌面,掩着口鼻笑道:“国佐兄也写戏评?”瓮声瓮气,听不清楚,他连问了几遍,暴国佐才回答他。
  “各位仁兄每日出门奔波,只留下小弟一人独坐房中,甚是无聊。这几天又下雨,心中更添憋闷,连书也看不下去了。就在楼上听了几次戏,今日闲来无事,就随手写了几个字。”
  曹天行点点头,笑道:“国佐兄所写戏评,却是失了往日水准。”
  暴国佐走过来,卷起戏评,曹天行伸手阻止他。他低头看着曹天行,食指在纸上砸出当当响声:“戏评不过闲时所写无聊文字尔,岂可与千古文章相比。”
  曹天行扭身,右手搭在椅背上,冲他笑道:“某傍晚时分,也在楼下看过不少戏评,那些就比国佐兄所写,要深刻得多,可谓一阵见血。其中尤以‘玉壶散人’,最为厉害,其戏评比戏曲本身还要精彩万分。国佐兄若是不信,可下楼一观。”
  暴国佐闻言,哼道:“某有伤在身,一天何时不空闲。”
  其他人也有些无聊,除了黄仁佑、沈茂绩,无人管他们如何斗吵架。一听暴国佐应下,具是来了精神,笑成一团,簇拥着两人往楼下行去。
  堂中或坐或站,聚来许多人。混杂着雨水汗水的衣衫,淌下来一团水,淹没了脚面,打湿了地面。来回走动间,整个大堂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暴国佐急冲冲来到吧台前,走进了才发现,吧台前早已没了空凳子。
  黄仁佑在高脚凳之间挤开一条缝,冲卫覃嘿嘿一笑:“戏评拿给某一观,可否?”
  卫覃吩咐卫十四娘把菜单送去后厨后,直起腰对黄仁佑点点头。他又大声问了一遍,卫覃才指着坐在旁边的文砚等人,道:“这个问题十三娘答不了,黄郎君可以问一下文七郎。”
  黄仁佑顺着卫覃食指找到文砚位置,小跑过去,朝他们三人拱拱手道:“文七郎现在可着急?”
  文砚摇头苦笑,对卫覃连连高饶:“七郎知错,十三娘就不要再挖苦七郎了。”
  黄仁佑眉毛一挑,来回打量两人。
  文砚挠挠脖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把黄仁佑请上座,又让卫覃给他上杯好酒,这才解释道:“戏评被某借去看。黄郎君也知道,某同窗众多,他们好言相求,七郎也不好拒绝,就拿与他们传阅。一来二去,不知道被哪个猪狗给弄丢了。”说到这里,他不由瞥一眼忙碌的卫覃,有些抱怨,“十三娘也是,明明知道有许多人喜欢看,也不多准备几份。”
  卫覃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弯腰把手中酒坛放在旁边,哼道:“七郎好好想一下,可不止丢了一本。”她拿手伸开食指拇指,比量一下装订誊抄好的戏评册子,“这么厚一本,丢在哪个犄角旮旯看不见。”
  旁边的乔松笑嘻嘻道:“十三娘不要看他装可怜,这猪狗把一本撕成十多份,散给整个学堂,要是他能找回来,这才是奇事。”
  文砚脖子根通红,狠狠踢一下乔松屁股下的高脚凳。
  乔松紧紧抓住台子,才没有从凳子上摔下去,冲文砚撇撇嘴,向卫覃告状:“文七郎不但弄丢了留仙馆三册戏评,还想把所有桌椅板凳砸坏。”
  卫覃摇头失笑,给他们几个小郎君倒满酒杯醪糟。
  文砚连忙拱手行礼,道:“下次七郎一定先自己誊抄好一份,同窗要借,我也只把自己誊抄那份拿出来,绝不会再使留仙馆蒙受损失。”
  乔松嘁一声,指着文砚笑道:“与其看你那手狗爬,不如让贺大郎印刷几套,谁想看,自己拿钱买。”
  卫覃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想到谦谦君子乔二郎,竟也被十三娘染黑了,实在是罪过罪过!”双手合十,假模假样地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