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主意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273
“国佐兄醉了!”黄仁佑笑道。
暴国佐脑袋枕在胳膊上,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无论他如何使劲,却怎么也没办法从台子上抬起来头来。手掌轻轻拍打台面,嘴中咕咕哝哝,黄仁佑低下头,把耳朵凑上去,却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就说国佐兄醉了,”黄仁佑伸手戳一下暴国佐胳膊,对他嘿嘿笑道,“你还不信。”
卫覃把撑着鸡块的碟子推到黄仁佑跟前,道:“多吃点菜,垫一下肚子。”
“今日就到这里。”黄仁佑摇摇头,从凳子上站起来,勉强给卫覃行一个礼,“我等改日再来。”
卫覃看一眼对面横七竖八的众人,不由摇摇头,扯住他劝道:“诸位郎君都醉了,黄郎君一人也忙不过来,现在天色尚早,不如先到楼上房内睡一觉,醒醒酒,再走不迟。十三娘与封二哥都记着时间,一定不会让诸位郎君误了宵禁。”
“不了。”
黄仁佑摆摆手,一脚迈出,瞬间消失在卫覃视野中。卫覃吓了一跳,赶紧趴在台上往外看,见他仰躺在地上,使劲摇晃脑袋,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却没有多少神采,手脚不安分地四处乱动。
“哎~地怎么倒了,赶快扶住它。”
卫覃见此,赶紧喊过来封二郎。
“不用!”黄仁佑伸手阻止上来扶他的封二郎,自己扒着吧台又慢慢爬起来,整个人趴在凳子上,头、脚、手全都垂下,口中嘿嘿发笑,“天与地怎么又反了?”说着又要从凳子上滑下来。
卫覃赶紧招呼封二郎上前帮忙。
他们几位郎君吃酒如饮水,一个个早就腹胀如牛,有的酒量浅的,忍不住呕吐一地。卫覃顾不上清理,只能先把他们一个个送到东楼梯口的厢房内。
暴国佐等人酒量浅,喝醉了就躺下,安安静静,也不闹事。相比而言,黄仁佑就一路争辩自己没醉,封二郎一上去扶他,他就大吵大闹,让人不得安生。
卫覃皱着眉,从酒柜上拿下一坛酒,倒半杯,递到他嘴边:“没醉?敢不敢再饮一杯?”
黄仁佑一把抓住酒杯,仰头猛灌,一瞬间,一杯酒水就见底了。打个酒隔,还要说话,刚张开口,整个人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馆内还有这种好酒?”封二郎一边把黄仁佑左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一边奇道。
“想多了。”卫覃捡起被黄仁佑丢地上的酒杯,放回台上。快走两步,跟在两人后面,小心翼翼扶住一点,气喘吁吁道:“黄郎君本来就吃了许多酒,十三娘刚才给他的那杯,不过是使他醉倒的最后一杯酒罢了。
“封二哥平日里吃酒不也是如此吗?第一坛,唱不出来味道;第二坛,人就微微有些醉意;三坛四坛下去,整个人基本上就交代了。封二哥总不能说最后一坛酒是最好的酒吧。”
封二郎听罢嘿嘿傻笑。
给黄仁佑盖好被子后,卫覃两人从楼上跑下来。马上到中午,楼内已经来了许多客人,受不了吧台前呕吐物散开出来的刺鼻味道,围着吧台空开好大一片空地。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全挤在堂中西北角,即使如此,筷子也是有一下每一下。
卫覃见客人愁眉苦脸,赶紧上来给众人赔不是:“等会,一桌送一壶好茶。”客人多是熟客,自然不好再追究。
卫覃感谢后,赶紧在呕吐物上撒上一层炭灰,这才拿过扫帚清理。
“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吧。”封二郎夺过扫帚,对卫覃嘿嘿一笑,“二哥躺塌上两个多月,再不好好活动一下,筋骨就该生锈了。”
卫覃也不反对,站在一旁把沾着呕吐物的凳子搬起来,笑道:“麻烦二哥了。”
封二郎干净利落地清理地面,头也不抬笑道:“这些活计本就该是二哥做。”示意一下,让卫覃把凳子放下,“就这么一点活,难不住二哥,十三娘忙自己的事去吧。”
卫覃笑盈盈不说话,直到封二郎把吧台前污秽全扔出去,卫覃才把凳子一个个摆放回原地。
在戏曲开演前,华弃疾终于赶进留仙馆,鼻子轻轻一嗅,整张脸顿时皱成一团,随口嘟囔一句:“什么味!”
卫覃笑呵呵给他递碗茶,赞道:“华公不愧是杏林圣手,鼻子就是灵敏。我们都没什么感觉了,华公竟然一下子就能闻出不同来。”
华弃疾坐在凳子上,对卫覃点点头,接过茶碗后点一碟糕点。小抿一口,把茶碗放在台面上,肃颜问道:“十三娘还是不肯说?”
卫覃挺直的身姿,闻言一下子矮了半截,斜靠在吧台上,无奈地叹口气。
紧跟华弃疾之后,留仙馆陆陆续续又进来许多客人,没一会功夫,吧台前就坐满了人。卫覃正好趁机躲开华弃疾不依不饶的追问。
华弃疾见卫覃不停地为众人斟酒添茶,偶有片刻空闲,又赶紧记录账目,根本没时间搭理自己,顿觉无趣。在凳子上枯坐半柱香后,起身来到戏台前,四下张望一圈,找到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口中含一块自己点的桂花酥,静静等待戏曲开演。
司寇公进到留仙馆时,见戏台前早已坐满了人,戏台上,卫七娘几人也已经开唱了。扭头对魏夫子骂道:“老夫就跟你说,早些过来,早些过来,你就不听。现在好了吧,咱们连个像样点的座位都找不到。”
魏夫子看他一眼,道:“马上就到田假了,老夫作为四门学博士,总要为学生布置一点作业吧。”说着,他伸手一指吧台前空着的唯一一个凳子,“这不还有空位吗?”
司寇公狠狠瞪他一眼,笑骂道:“你我二人,谁在上,谁在下?”
魏夫子笑呵呵从旁边的长木桌后搬过来一张椅子,调转一下方向,放在吧台前,拍着椅背,笑道:“这不就好了。反正也没人坐,它那个位置也不好,不会有人不开眼找咱们两个老家伙麻烦。”
司寇公拿手比量一下只到吧台半截高的椅子,问:“这怎么坐?”
卫覃赶紧把自己的凳子搬出来,笑道:“古有二桃杀三十,十三娘可不能‘一凳挑二公’。请坐!”
魏夫子虚点着司寇公,笑道:“十三娘不用管这老狗,让他站着就好。”
卫覃把自己的凳子挨着原本的空凳子摆好,笑道:“十三娘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来不及休息片刻。与其把它空在后面,不如让魏公坐上来歇歇脚。”
司寇公抢先一步坐在空着的凳子上,对魏夫子笑道:“老夫看你这老狗今日如何行事?你这老脸还要不要?”
卫覃把魏夫子推到凳子上,道:“司寇公不要再取笑十三娘了,没要准备足够的凳子,全是十三娘之过。司寇公若是再笑话我,以后让十三娘如何再面对两位。”
“看在十三娘面上,老夫今日且放过你。”
“你这老狗,还学会乱咬人了。”
卫覃叹口气,又是一江河的好言,好不容易才安抚下两人,一抬头,眼中又挤进来一位。
卫覃也不急着回柜台后了,走上前,扶住黄仁佑,让他坐在魏夫子刚才搬过来的椅子上:“酒醒了?”
黄仁佑仰躺在椅子上,笑道:“某向来千杯不醉,没想到两次折戟,竟全在留仙馆中。十三娘快快将实话道来,是不是藏了好酒?”
卫覃抱着胳膊,没好气道:“诸位郎君吃酒比人饮茶还多,这要是还没醉,就该是敝馆酒中掺水了。”
黄仁佑闻言呵呵一笑:“十三娘给某上一杯酒,让某好好醒一下酒。”
卫覃连忙劝道:“再吃酒就该出人命了。敝馆好不容易躲开官司,可不敢再有逾越雷池之举。黄郎君不要再为难十三娘了,还是吃杯茶吧。”
“饮茶还能醒酒?”
“饮茶总比吃酒效果要好许多。”
“十三娘不吃酒,不懂,不懂!”黄仁佑摇摇手,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卫覃一下子把茶碗塞入他手中,道:“茶能解腻,还解不了酒?黄郎君快快饮完此杯,十三娘为郎君再斟一杯。”
黄仁佑仰头一饮而尽,卷起袖子,随意抹干净嘴角。卫覃伸手接过茶碗,快步走回吧台后。
黄仁佑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魏夫子拱拱手,道:“魏公吃了没?”
魏夫子哈哈一笑,拍着黄仁佑肩膀,朗声道:“老夫年纪大,比不得黄小郎君身强体壮。”
“这是无咎兄子侄?”一旁的司寇公上前问道。
“你看看我,竟然忘了给两位介绍。”魏夫子一指司寇公,“这位是老夫好友,司寇川司寇江户,黄小郎君称他司寇公即可。江户兄精研律法,黄小郎君若是有兴趣,可向他讨教一番。”魏夫子又一指黄仁佑,“这位小友是黄源黄仁佑,老夫年初时,凑巧在留仙馆与他相识。”说道这里,他往四周看一下,问,“今日怎么就黄小郎君一人?”
“让魏公担心了。”黄仁佑跟司寇公见礼后,指着楼上厢房解释道,“我等上午吃酒吃多了,他们如今还未醒来,不能下来见礼,万望魏公、司寇公见谅。”
司寇公示意他坐下,问道:“黄小郎君吃如此多酒,可是有何烦心事?老夫与无咎兄虽说不上见识多,到底比小郎君多活了半辈子,不妨把心事说出来,老夫或可帮上一二。”
黄仁佑坐在椅子上,勉强睁着眼睛,闭上嘴巴不发一言。
卫覃把茶碗递到黄仁佑手中,道:“黄郎君博学多才,没有其他烦恼,只今科考生身份一事,让他夜不能寐。”
司寇公一拍额头,苦笑道:“老夫早该猜到!”叹罢,微微一笑,朗声道,“黄小郎君大可不必为此事过分伤心。如今国朝正是用人之际,总有小郎君一展胸中所学之时。”
黄仁佑使劲搓搓脸,沮丧道:“在下糊里糊涂就栽进作弊案中,今生哪里还有别的指望!”
司寇公开解道:“黄小郎君是身在山中,不知真面目。此案涉案人员,不算其他人等,只士子考生,就多达三千余人。最后被定下大罪之人,也不过聊聊数百人,剩下两千多考生,皆被冤枉。此事,本就因朝廷疏漏,怎会对无辜士子再加责罚。黄小郎君只管安下心来,好好读书,等下次科考时,定会一鸣惊人。”
魏夫子闻言,一扯司寇公衣袖,眼中尽是询问之意,司寇公回头冲他笑一下,微微摇头。
黄仁佑勉强再站起来,弯腰鞠躬,谢道:“多谢司寇公指点。不日,在下就归乡苦读,静待圣人谕令。”
“别啊,”卫覃立刻开口阻止,“如今圣人登基不久,又是天下承平,此时正是郎君一展所学之机。若是郎君前脚刚走,后脚圣人又颁布来年年初科考的旨意,路上一来一回,岂不白白浪费了大把时间。
“万一因此再错过机会,岂不可惜。黄郎君还是暂留京中,静待时日。”
黄仁佑苦笑道:“京城居,大不易!某身上盘缠本就不多,剩下的又尽数丢失,何如还能留在京中。”
“京城天下首善之地也,人人仰慕诗书,黄郎君大才,自可以教书解决食宿。同时,教学相长,也可增进对圣人之言理解,提高下科考试高中机会。”
“某岂可为五斗米折腰。”黄仁佑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
“十三娘又没说让黄郎君去人家家中作西席先生,黄郎君可以自己盖座学校,让家长把自己孩子送入校中。自由自在,不必仰人鼻息,岂不好?”
“嘿!某身上铜板不多,连吃一顿饭都要思量半晌,哪里能掏出钱买一座宅子。”
卫覃眨眨眼,笑道:“盖学校又不非要黄郎君自己掏钱。”
“世上还真有这等好心人?”黄仁佑不由笑了,点着卫覃道,“十三娘久居馆内,不知道京中房价吓人。”
卫覃慢慢摇头,笑道:“十三娘自小长于此,怎会不知。”略一停顿,话头一转,“黄郎君与诸位郎君具是经过州县考核才赴京的俊才。若非时运不济,诸位郎君早就乘风直上碧霄间,哪里还有十三娘今日与诸位郎君说话的机会。”
“某岂是此等势利小人!”黄仁佑严词道。
“黄郎君又想到哪里去了。十三娘是说,若是黄郎君与诸位郎君发言,说要在京中教书,倒是上赶着来给诸位郎君送钱的人,还不是一大堆。拿着这些钱,大可在明德里西南处买一座宅子,平日里教教书,闲暇时,可以就近拜访四门学、太学中的博士、教习,或与其中才俊雅士谈玄论道。
“此既解决了京城食宿,又可增进学问,难道不是一举两得之事吗。”
魏夫子击掌笑道:“此法甚妙,黄小郎君不妨考虑一下。”
黄仁佑略一思考,有些心动:“京中卧虎藏龙,他们如何看得上我等后学?”
卫覃笑道:“京中虽也有私塾,不过是一人一家,教的不过是一家之言。黄郎君与诸位郎君皆是万中无一的龙凤,再各以诸位最擅长之学分科教导,求学之学子不愁不能成才。京中凡有子女之家,闻听后还不如鱼渴水,如蜂寻蜜,涌来郎君处。”
魏夫子击掌笑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说不定黄小郎君能在立功之前先立言。”
卫覃接着出主意:“黄郎君要是定下心来,可去东、西两市,寻各家铺子掌柜、东家……”
黄仁佑一愣,瞬间横眉冷对卫覃,厉声喝道:“商贾鄙事,某怎能将此清白之躯沾染铜臭味道。此事十三娘不必再言!”
“黄郎君先莫急。”卫覃见黄仁佑突然又执拗起来,温言道:“不是十三娘有何卑鄙想法,只是城东簪缨之家,钟鼎之闾,其子弟或入家学,或入四门学、太学。郎君上门,不过是平白招人白眼,十三娘怎肯见黄郎君丢了面皮。
“再一个,他们子弟有志于学,多是为科考,经史教一遍,总要个十年八载。郎君指不定年后就中第,如何等他们学成。
“农、工、商贾之家就不同了,他们虽也有望子成龙之念,大多也只是希望自家子孙能识文断字,好继承家业。黄郎君与诸位郎君只需稍费心力,教他们文字即可,用时不过聊聊一载。等郎君高中,他们也该学成了,也不至于使郎君失信于人。”
黄仁佑依旧铁青着脸,及不反对,也不赞同。
卫覃只好继续劝道:“郎君不要听十三娘一说道东、西市,就想到商贾。城外村庄,收获的谷物,总要进城换些其他作物、农具之类吧。再者,商贾也不是从石头缝中跳出来的,他们也有爷娘兄弟,子女侄孙,这些也多是农人。他们为家人掏点束脩,怎么又扯上商贾之事了。总不能一与商贾碰面,就说是商贾之事吧。”
魏夫子与司寇公也从旁劝说。黄仁佑见众人为自己等人着急,也不好再给卫覃脸色看,只说一句“某与国佐兄等商量一下”。
卫覃站在吧台后,道:“十三娘也就是出个主意,或许诸位郎君还能想出更妙的法子,倒是自然无需再为难。”
黄仁佑干笑一声。
魏夫子还要再劝,被突然传来的惊呼声打断。吧台前众人忙向声音传来处看去,原来是西北角乱成了一锅粥。戏台上的卫七娘几人,也呆呆傻傻停下来,只有戏台后传来几声古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