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七娘端着一个漆盘从侧门而入，见到堂中两人正在说话，远远跟她们打声招呼，转头踩着梯子上楼。
  轻轻把漆盘放在木架上，弯下腰，在茶几上一一摆好碗碟。整理好后，坐到沙发上，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仰头躺在柔软的靠背上，整个人深深陷入沙发中，旁边的灯盏发着光亮，把她的慵懒从身体中扯出来，挂到厢房的墙壁上。
  “七娘呢？”卫六对错身而过的二姐点一下头，美目在大堂中扫视一圈，问道，“刚才我明明看到七娘过来这边，怎么一转眼就没人影了。”
  卫覃抬头看一眼，见六姐左手托着一个碟子，其中堆着满满的炸鸡块，像一座小山，右手从红润小口中抽出竹签，身体微微倾斜，倚靠在戏台旁的梁柱上。
  卫覃一边把垃圾扫在一起，一边笑道：“大晚上吃这么油腻，六姐也不怕发福。”
  “你懂什么，”卫六娘摇晃着手中的竹签，笑道：“丰腴才是美，按照相书，我这是富贵相。难道要跟十三妹一个样，身体单薄才好啊。”
  卫覃直起腰，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六姐等我一年，十三马上就能长得比六姐还高。”说着抬下巴指一下楼上，“六姐应该学一下七姐，每日里多餐少食，既对身体好，又能保持好身材。”
  卫六娘踩在楼梯的第一级阶梯上，闻言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卫覃，问：“忙活一天了，十三妹怎么还不去吃饭？”
  卫覃抬起手中扫帚给她看，无奈道：“封二哥还要过几天才能养好身体，总不能一直等到他回来，才打扫大堂吧。”说着把扫帚像剑一样撑在胸前，“六姐要是关心十三，不如快点吃好饭，下来帮十三一把。”
  卫六娘坐在卫七娘正对面，手中碟子也不放下，对卫七娘微微一笑。慢慢从沙发一端蠕动到另一端，脑袋抵在栏杆上，望着楼下勤勤恳恳打扫的卫覃。
  她摸一把沙发，笑道：“原来这么舒服呀，怪不得十三妹一直催促车家。”很新奇地在沙发上来回动，冲楼下的卫覃问道：“多少钱？改天我也去车家铺子定一个。到时候放在我自己房中，躺在这上面睡觉，一定很舒服。”
  卫覃也不抬头，直接回答道：“大小可以定做。六姐可以买一张长宽一丈的，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我说怎么在后院见不着你们俩，原来都跑到这享受来啦。”卫五娘抬头冲楼上栏杆后的小脸笑一下，问道：“怎么样？让咱们十三妹日思夜想的沙发，可还舒服？”
  卫六娘笑道：“五姐上来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卫五娘见卫七娘跟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两个碟子、一个小碗，笑道：“七妹倒是好胃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左肘撑在茶几上，托着下巴，轻轻说道：“就是过于清了淡些，天天白水青菜，这样下去，七妹身体早晚要吃不消。”
  卫七娘放下筷子，拿丝巾轻轻擦拭一下嘴角，叹道：“世间难得双全法。嗓子和肚子，总要委屈一个。我又不像五姐，才华横溢，编曲作词，得心应手；也不如六姐，笔墨丹青，栩栩如生。要是我这嗓子再哑了，拿什么吃饭。”
  卫六娘把手中的碟子送到卫五娘跟前，口中咀嚼着食物，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卫五娘对她微微一笑，摇摇头，道：“六妹自己吃吧，五姐在后面吃饱了，才过来看看。”
  卫六娘咽下嘴中食物，压着嗓子吭一声，说道：“十三妹从早上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卫五娘从沙发上站起来，扶着栏杆对卫覃喊道：“十三妹先回后院吧，剩下的五姐帮你打扫干净。”
  卫覃仰头看着楼上三人，冲六姐摇摇头，答道：“马上就好，就还剩下这最后一点。等做完这些收尾，十三马上就回去，不麻烦五姐了。”
  卫五娘坐回沙发，双手撑在茶几上，看着正收拾碗筷的卫七娘，问：“怎么样，十五娘她们？”
  卫七娘动作一顿，站在木架旁细想了一下，道：“她们四个年龄还小，现在哪能看出个优劣。七娘再调教她们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吧。”
  “我觉得十五娘就挺聪明。”
  卫七娘哈哈一笑，道：“五姐就喜欢说笑，她才多大年纪，连自己名字都还未识得。等一会，七娘回来继续陪五姐聊天。”说着话，端起漆盘，慢慢走下楼。
  卫七娘刚走，卫覃手上工作也差不多忙完了。稍微又清理一下台面，把旁边放在旁边的一叠纸放入怀中，跟在卫七娘身后，回了后院。
  穿过院中小径，卫覃来到厨房前，一推开门，就看到卫七娘正招呼着里面的四个小娘子，领着她们就要出厨房。卫十五娘她们抬头盯着卫十娘，依依不舍地对卫十四娘摆摆手，像小鸭子一样跟在卫七娘屁股后面。
  卫覃闪在一旁给她们让开路，见五人走到游廊下，才进入厨房。
  “这么晚了，十四娘怎么还不回屋睡觉？”卫覃随手拿过一个凳子，垫在屁股下，问道。
  卫十四娘退后两步，躲在卫十娘身后，扯着她的袖子，偷眼看卫覃。
  卫十娘回头揉一下卫十四娘的脑袋，没好气地看着卫覃，道：“你就知道吓唬她。”一边掀开旁边盖在碟子上的碟子，露出里面清淡的小菜，给卫覃端到食案上，“你也忙到一天了，饿坏了吧。”
  卫覃笑着接过热腾腾的饭，狠狠扒一口，再夹一筷子菜，眯着眼哼哼。摇头笑道：“中午跟着吃了一点。今天主要是车家人忙活，十三就在一旁看着，根本累不着我。”
  卫十娘把卫十四娘从身后扯出来，让她坐在卫覃对面，挽好袖子继续洗碗：“吃饭别那么狼吞虎咽，又没人跟你抢。”
  卫覃嘿嘿一笑，也不答话。
  厨房中就放着一盏油灯，摆在厨房靠门的位置，正好可以照亮灶台附近。油灯外面罩着一层纸糊的灯笼，三两只飞蛾扇动着翅膀，围在灯笼外打转，左冲右撞，找不到方向。
  有聪明的，盘旋着从灯笼上的开口处钻进去，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噗嗤”声，灯火有一瞬间的明暗变换。
  “十四娘知道蛾子为何要扑火吗？”卫覃见卫十四娘一直盯着自己，不自觉慢慢减缓扒饭的速度，口中咀嚼着筷子问道。
  卫十四娘安安稳稳坐在卫覃对面，微微缩着身体，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卫覃，不发一言。往灯笼上看一眼，又盯着卫覃的脸颊。
  “因为飞蛾向往光明。”卫覃拿筷子敲一下碗，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自问自答。等一会，不见卫十四娘有任何反应，撇撇嘴，接着嚷道：“好啦，好啦，是十三姐在骗你，其实十三姐也不知道原因。”
  卫十娘扭头看一眼大眼瞪小眼的两人，笑道：“十四娘已经困了，十三妹就不要再难为她了。好好吃你的饭。”抬起手腕整理一下额上的秀发，“十三妹要是觉得无聊，十姐陪你说话。”
  卫覃微微从小木墩上起来，拿过盛菜的盘子，三两下全拨进碗中，用筷子使劲搅拌一下，埋头猛吃。眨眼功夫，一碗饭就见底了。
  卫覃把筷子搁在碗上，揉一下肚子，舒一口气，笑道：“舒坦！”
  卫十娘头也不抬，温声说道：“甑中还留着许多饭，不吃完明天就馊掉了。”
  卫覃端着碗碟来到卫十娘跟前，把手中碗筷一股脑放入水中，一边清洗，一边压低声音道：“十四娘今晚还跟咱们睡？”
  卫十娘轻轻推一下卫覃，道：“才吃多少啊你，这就饱了。去去，一边去，再去盛两碗饭。”
  卫覃轻巧地闪到一边，站在距卫十娘一步远的地方，拿过干净的抹布，擦干净碗筷。接着又用清水重新冲洗一遍，倒过来沥干水，方才放在旁边干净的碗碟之上。
  等到卫十娘清洗干净厨房内所有的碗碟炊具时，卫十四娘早已趴在食案上睡着了。嘴角的口水，一片汪洋，眼看着快要淹没整张案面。
  卫五娘三人过来一趟，告诉卫覃大堂已经关好了，不用她再操心。
  卫十娘拿干毛巾擦干双手，整理一下衣袖，轻轻抱起卫十四娘，站到厨房门外。
  “没忘记什么吧？”卫覃压低声音问道。
  卫十娘从门中往内看一圈，摇摇头。
  卫覃拿起纸糊的灯笼，对着摇曳的火苗，猛吹一口气，厨房内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卫覃摸索着把灯笼放回去原处，出来后轻轻带上门。
  月色正好，照亮院中幽径。灯火阑珊，天地间万籁俱静。
  卫覃跟在卫十娘身后，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月朗星稀，只有点点繁星。
  院中三人，投下两团模糊的黑影，与星夜融为一体。一前一后，踩着皎洁的月光，回到西厢。
  “十三妹先进去，我抱着十四娘，里面黑灯瞎火的，不方便。”卫十娘站在门前，等到卫覃慢悠悠来到跟前后，柔声说道。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得十姐疼爱。”
  “你呀，小时候不一样是我这么看着长大的。”
  卫覃在黑暗中摸索到打火石，啪嗒啪嗒撞击几下，终于点亮了房间。细长的火苗，随风飘摆，摇曳不定。
  卫十娘把卫十四娘放进被窝中，转身见卫覃仍旧站在地上：“怎么还不睡？”卫十娘努力压低声音，几不可闻。
  卫覃从怀中掏出纸，扔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见十姐瞪他，连忙告饶，道：“十姐先睡吧，不用管我。”说着，蹑手蹑脚取出笔墨纸砚，盘膝坐在木案后，把它们一一摆放整齐。
  卫十娘从塌前走过来，弯下腰靠在卫覃肩上，见纸上有许多文字，问：“今天不是才重新开业吗，怎么有这么多账目？”
  卫覃拿脸颊贴着十姐的脸颊，低声笑道：“这是《黄粱记》的戏评，十三看一下。十姐也累了一天了，赶快回塌上歇息吧。”
  卫十娘干脆坐下来，坐在卫覃左侧：“没事，我等你。”
  卫覃轻轻叹口气，展开戏评。卫十娘给砚中加一点水，右手捏一块松烟墨，慢慢磨墨。不一会功夫，清水就变成了浓稠的墨汁。卫覃执笔舔一点浓墨，在空白的纸张上，落下一个个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楷书。
  “誊抄它有何用处？”卫十娘歪头看一眼问道。
  “咱们馆重开张，总要做点事挽救一下吧。”卫覃停下笔，叹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
  在灯光的照耀下，两人的影子拖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申延伸到房顶。
  翌日，卫覃打着呵欠醒来时，对面的塌上早没了卫十娘的身影，只剩下小小的卫十四娘，在被窝中露出一张小脸。
  卫覃闹肉肉脑袋，慢腾腾从自己塌上爬起来，勉强睁开双眼，一件一件穿好衣裙。使劲揉搓一下鼻子的山根，才感觉清醒一些，来到卫十四娘跟前，轻轻推她肩膀一下。
  “小懒猪，该起来了。”
  卫十四娘小声嘟囔一声，抱着被子转一下身体，背对着卫覃。卫覃也不在意，踩着鞋推门而出。院中的鸟儿，大清早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震得卫覃脑仁疼。
  洗漱后，稍作打扮，就去了前堂。卫覃搬开抵在大门后的长棍，打开大门，就看到门前站着一个人，一愣。
  “陆郎君吃了没？”卫覃缓过神来，问道。
  陆翕唰一下，展开折扇，冲卫覃微微点头，抬脚进了留仙馆。
  卫覃赶紧跟他进了堂中，稍微清理一下柜台，为他倒一碗热茶。
  “陆郎君稍等，十三娘这就去后院喊六姐。”
  陆翕伸手喊住卫覃，道：“不忙，让她多睡一会。”
  卫覃从柜台后走出来，对陆翕说道：“陆郎君不知道，这一年来留仙馆发生了多大变化。六姐为了我们这些小妹，每日里劳心劳力，一直到三更半夜才睡下。”
  陆翕上前要拉卫覃，卫覃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迈着小碎步，走回后院。
  “啪啪啪！”
  “到晚上了吗？”卫六娘听到敲门声，往身上披一件外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看到卫覃笑嘻嘻站在门前，避开她看一眼外面的天色。
  “陆郎君来找六姐了。”
  卫六娘眉头一皱，捶一下脑袋，好一会才恍然大悟：“马上就来。”
  “不用急，”卫覃摇摇头，绷着脸做严肃状，道，“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六姐一定要好好打扮一番，让他后悔自己多日来竟冷落了六姐。”话还未说完，卫覃自己就乐不可支了。
  “讨厌啊你。”
  卫覃躲开六姐的拳头，笑道：“前面没人看着，十三得马上回去，当不了六姐的狗头军师了。”
  卫六娘还要追着她打，被外面的风一吹，不禁打个寒蝉，收紧外袍，回了房间。
  卫覃顺路进到厨房，给做饭的卫十娘打个招呼，端起饭菜回了前堂。
  “敝馆之事，想来陆郎君也该有所耳闻。”卫覃端着漆盘说道，“粗茶淡饭，还请陆郎君凑活一顿。”
  “某已经吃过早饭了。”
  卫覃笑道：“刚才十三娘见到六姐，她一听说陆郎君来见她，正在忙着梳妆打扮。多日来操劳，形容憔悴，时间可能会久一点。等一会，堂内就会挤满人，陆郎君还是在厢房中稍后片刻，免得打扰了雅兴。”
  陆翕收拢起折扇，敲一下手心，跟在卫覃身后，进到以前的厢房中。
  卫覃一边把饭菜放在房内的食案上，一边往旁边的桌椅处示意一下：“那是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陆郎君若是感觉无聊，可以写字描画打发时间。”
  陆翕小心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抚摸着光滑的桌面，拿起笔架上的毛笔，又抽出一卷白纸。握笔悬腕，做下笔姿势。
  卫覃把漆盘抱在胸前，道：“郎君有何不习惯之处，尽可告诉十三娘。”
  陆翕抬头看卫覃一眼，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在意自己，让她只管去忙其他的。
  阳光普照之时，留仙馆变得熙熙攘攘，楼上楼下，三五成群，坐满了人。
  卫覃合上账本，晃动一下酸痛的手腕，抬头才见到卫六娘。只见她头上花冠高耸，珠玉金叶，攒聚其间；粉颈光洁，颀长如鹤，项上挂一串璎珞。身着一件广袖上襦，臂弯里披一条湖蓝色披帛，下面是一袭曳地长裙。行动间，随波流云，如惊鸿仙子；静立时，亭亭玉立，胜荷花娇羞。
  卫覃呆呆地看着卫六娘，好一会才开口说话：“陆郎君上辈子做了什么善事，竟得到如此俏佳人青睐。”
  卫六娘伸手掐着卫覃的小脸蛋，道：“再胡言乱语，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卫覃指着楼上的房间，模模糊糊说道：“还是原来的厢房，六姐知道的。”
  卫六娘啐她一口：“我知道个什么！”微微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卫六娘来在门前，脚步一顿，吐出口中浊气，稍微整理一下衣裙，方才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