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纷扰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446
  “你,你,你,解开绳子,把东西搬下来。”车大郎如同一名将军,镇定自若地指挥着一众伙计,排兵布阵,卸下车上家具,“小心点,千万别磕着碰着。”
  按照卫覃的要求,他们先把沙发搬到楼上,楼上的忙活完了,才开始布置楼下的桌椅板凳。车家铺子一众人,按部就班,熟练地搬着家具。堂中堂外,一片繁忙,来往的人流中,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楼上一直是雅座,客人数量比较少,对环境的要求比较高。两张沙发中间摆放一张茶几,旁边放着一个三四层的木架子,沙发后放着花瓶、假山之类,还没来得及好好拾掇,看起来有些凌乱。
  沙发紧挨着栏杆,坐在上面的人,可以很方便地看清楼下情况。在沙发与厢房之间,空出宽敞的走道,供人行走。
  相比而言,楼下排列的木椅木桌,不但做工简约,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颇为拥挤。
  卫覃站在堂中,看着车家众人忙活,手一挥,大声说道:“今日麻烦诸位了,后厨已经在准备饭菜,等一会大家一定要尝一下敝馆的点心酒菜。”
  华弃疾小心躲避开搬运长方形木桌的伙计,一路左闪右闪,好不容易来到卫覃跟前,拱手笑道:“十三娘,就告诉老夫当日你们涂抹在伤口上的是什么药吧。”
  卫覃从桌椅板凳上收回目光,看一眼跟前的花白胡子老丈,叹口气,道:“华公为何就不相信十三娘所言呢。”
  “如此神药,怎可埋没。”华弃疾摇摇头,低声哀求道,“十三娘就可怜一下我这个快入土的老人吧。本来不知道还好,既然被老夫见到了如此疗伤圣药,若是不弄个明白,老夫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十三娘不是告诉华公了吗,那是十三娘偶然从一位游方大夫手中得来的。他只告诉我,受伤后抹在患处,对身体恢复有益。至于他卖给我的药到底是个什么,又有何成份,十三娘实在不知。
  “十三娘只是一个伤患。要是按华公所言,被名医诊治好的病人,就该能够替别人诊治相同病症。若真如此,天下间早就名医遍地了,也没有了周遭这么多惨事。”
  卫覃一边说着,一边在原地打转,声调陡然拔高,就像一只脖子上拴着锁链的疯狗。
  “老夫都这把岁数了,十三娘不要拿话诓我。”
  卫覃深吸一口气,努力缓和语气,道:“难道钱留在我自己手里不好,非要给别人才开心。请华公想一下,我姐妹要真有一身医术,还用得着急着寻大夫吗?”
  “话是这样说,”华弃疾有些不依不饶,“不过,当时你们都受了重伤,动弹不得,说不定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你这……好好好!华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卫覃烦躁地对他挥挥手,右手一拉旁边的小椅子,梦的坐下。伸展一下腿脚,试一下身前长木桌是否舒服,又往戏台上瞅一眼,靠在椅背上思索。
  华弃疾一边与卫覃合力,略微挪动一下桌子的位置,一边说道:“不是老夫啰嗦。你们当时受那么重的伤,按说恢复时间怎么也该花一个月,九娘更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这才多长时间,你们一个个就活蹦乱跳,一定是因为你们涂抹的伤药的缘故。有此圣药,世间又能少多少鳏寡孤独,这是救死扶伤的大好事,十三娘何必敝帚自珍。
  “再说,老夫见你们家中供奉佛老菩萨,定然个个都是慈悲心肠,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语。十三娘拿出此外伤圣药,当时候,就该是万家香火供奉你们了。”
  卫覃站定脚步,放下长木桌,华弃疾抬头看一眼她。她双手按在桌面上,瞄一眼戏台的方向:“就这吧。这个方向听戏该是最舒服,实在不行,到时候再挪一下。”
  华弃疾拿手比量一下桌子方向,道:“这么斜着不好吧?坐在上面该有多别扭呀。”
  卫覃拿过原地的椅子,放在屁股下,懒散地躺在上面,仰头望着高瘦的华弃疾,笑道:“这些桌椅的位置,本来就比较靠墙,它们不似摆在中间的桌椅,正南正北,反而不好。”右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拍一下椅背,“华公试一下。”
  华弃疾学着卫覃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弯曲的椅背正好贴合腰线,轻轻舒一口气。“这东西看着怪,没想到坐上来倒是很舒服。”他双手放在桌子上,左右看一下,很是新奇。
  “车家出品,自然不凡。”卫覃懒懒地回道。
  “十三娘。”卫覃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声音,仰头去看,正看到文砚笑嘻嘻的小脸。
  “七郎要是敢在楼上吐口水,咱们没完。”
  文砚一只脚搭在沙发上,一只脚站在地上,趴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低头往下看,左手指着身后,问:“这什么发的坐具,多少钱?”
  卫覃双手扶在长桌上,撑起脚尖,连人带椅子转一圈,正对着楼上的文砚,笑道:“七郎以后再想到楼上坐,可就要先给钱了。”
  文砚恨恨道:“十三娘越来越奸诈了。”
  卫覃笑一下,懒懒道:“七郎坐着的沙发,一张就要三贯多。两张沙发加一台茶几算一个卡座,差不多十贯钱。”卫覃拿手比划一下,“楼上总共有八个卡座,这就差不多有一百贯了。京中一座小宅院才多少钱。楼上楼下的花费加起来,能买下半座宅子。就算十三娘愿意免费,郎君心中难道过得去坎。”
  段诚也趴栏杆上,道:“多少钱?我包下了。”
  乔松扯一下他,小声道:“这个位置不方便,”伸手指着东边,“还是咱们原先的地方好。”
  “让段三郎失望了,楼上卡座只能提前预定,不能一直包下来。”卫覃双手抱胸,对段诚摇摇头,“楼上位置按卡座算钱,一个卡座也不贵,十八文。”
  “客舍租一间房,每日也不过是二三十文,七郎刚才所言,还真没错怪了十三娘。”
  卫覃咧嘴大笑,站起来对段诚说道:“且不说郎君所言二三十文到底是住大通铺还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十三娘就问郎君一句话,花十八文就能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一整天,段三郎愿不愿意掏这个钱?”
  卫覃见他们三人趴在栏杆上呵呵笑不说话,又继续说道:“再说,一个卡座有两张沙发,坐个六七人,完全不成问题。平均一下,每人不过是两三文。拿两文钱,就能在沙发上舒舒服服躺一天,出了我留仙馆,上哪里去找这种好事。”
  “可是,楼上卡座也太少了。”段诚抱怨道,“光是我那些同窗,就坐不开。我等若是下学时跑慢了一点,根本抢不到位子。”
  卫覃摊开手,无奈地说道:“留仙馆就这么点大,十三娘也没办法。”
  “北边不还空着吗?”
  “可要是这样,楼下听戏的时候,突然看到半空中冒出个脑袋,把人吓出个好歹怎么办,敝馆根基浅薄,实在经不起这种风浪。”
  乔松扯一下段诚胳膊,小声劝道:“楼北边处在戏台正上方,来留仙馆的又不只咱们同窗,大多还是为了听戏。现在楼上的几个卡座,多少都能看到戏台上。要是再往北,看戏就得把身子伸出栏杆外了。
  “付一样的钱,最后却听不了戏,遇到个脾气暴躁的,还不砸了留仙馆。三郎也体谅一下十三娘她们的难处。”
  段诚撇撇嘴,坐回沙发上,不再纠缠此事。
  文砚坐在对面沙发上,双手摸着屁股下厚厚的垫子,又蹦又跳,一刻也不消停,问:“咱们也去车家铺子订一套这种坐具,如何?”
  乔松像一滩水一样,窝在沙发上,摇摇头,道:“你不怕挨揍,我还想全身上下完完整整呢。”他眼睛一转,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胳膊撑在茶几上,托着下巴,对文砚龇牙而笑,“七郎先试一下,要是你没挨揍,我就跟大人说同窗家里都流行摆这种坐具。”
  “凭什么呀!”
  “咱们不是好兄弟吗。”
  “好兄弟?下油锅我去,享福你来,这就是‘好兄弟’?”
  乔松哈哈一笑,乐得他直在沙发上打滚。
  卫十娘端着漆盘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三人胡闹,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把漆盘放在沙发旁的木架子上,拿下漆盘上盛着饭菜的碗碟,放在三人旁边。摆放好后,不发一言,扭头而去。
  “等一下,”乔松喊住卫十娘,把自己跟前盛着炸鸡块的碟子拿起来,笑道,“我等已经尝过了,还是把它拿给其他人吃吧。”
  卫十娘转过身,远远看着站起来的乔松,好一会才说道:“这是午饭。”说完话,抱着漆盘一溜烟跑下楼。
  段诚透过栏杆往下看,只见楼下围着坐了一圈人,每人跟前放着差不多的食物,哀嚎道:“我的假期!”
  车家铺子众人忙着吃饭,见堂内小娘子与衣着不凡的小郎君,不敢大声说话,大堂内几乎没多大声音。段诚这么干嚎一嗓子,瞬间被整个大堂中所有人听到,连忙捂住嘴巴。
  “你还知道假期呀!”留仙馆门口突然传来洪亮的声音,中气十足,冲段诚喊道,“课业完成了没有?”
  段诚三人齐齐站起身,对着声音方向拱手一礼:“夫子好。”
  魏夫子对三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对旁边的老者拱手道:“小徒顽劣,让江户兄见笑了。”
  江户兄正好奇地打量着焕然一新的留仙馆,闻言笑着摇摇头。
  魏夫子看着柜台后的卫十四娘,讶道:“账房换人了?”
  “魏公找十三娘何事?”卫覃左手端着一碟炸鸡块,右手攥着竹签,签上什么也没有,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小仓鼠。她把碟子递到魏夫子跟前,模模糊糊说道:“炸鸡块酥脆爽口,来一块?”
  魏夫子没好气地哼一声,坐在高脚凳上不搭理她。江户兄拿起碟中一根竹签,学着卫覃的样子插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沿着口笑道:“老喽,想吃点美味都做不到。”他用手轻轻碰一下魏夫子,笑道:“你这老狗,多大岁数了,跟小娘子置什么气。”
  卫覃转到台后,把手中的碟子递给卫十四娘,拿丝巾清理一下嘴角,又倒一碗茶,漱好口后,笑呵呵对魏夫子说道:“七姐她们正排演魏公修改过的剧本,十三娘当日请求,魏公可做到了?”
  魏夫子从怀中拿出一叠纸,有八九张。卫覃面上一喜,赶紧拿过来,略微翻看一遍,眉头渐渐皱起来,问道:“这数量不对啊?十三娘记得首演当天,批评足有厚厚一摞,怎么才这么点?”
  江户兄见魏夫子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就开口替他答道:“那摞纸老夫也看过,多是一些胡言乱语,没多少实际内容。我等朋友当日所写,已经全在这里了。其他人我等也不认识,没办法找他们补写一份,卫十三娘见谅。”
  卫覃把几张纸放在台上,稍微整理一下,摆在一旁,对他们行个万福:“多谢魏公、司寇公。留仙馆遭此劫难,元气大伤,今后还要多多仰仗二位。留仙馆有何做得不好之处,两位尽管提来,敝馆一定改正。”
  魏夫子气呼呼道:“十三娘口上说得好听,怎么总惦记着别人批评我。”
  “此话从何说起?”卫覃瞪大了双眼。
  司寇公笑道:“十三娘不用理他。这老狗一直认为自己博古通今、无所不能,写下的文字,就是金科玉律,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
  卫覃闻言对魏夫子鞠躬行礼,连连告罪:“魏公想差了。小说是小说,戏曲是戏曲。《黄粱记》虽说是改编自魏公同名小说,对其评论,却只是对戏曲而言,与魏公小说无碍。两者虽有联系,却不可混淆为一物。
  “十三娘一直执着于首演日的批评,是希望能够得到大方之家指正,扬长避短。没有这些指点,我等如何知道己身哪里不足,又如何做到更进一步。因十三娘孟浪,让魏公误会,还望见谅。”
  司寇公捋一下颔下胡须,眯起眼睛,笑道:“老夫就认为十三娘改得好,改得妙,比这老狗高明多了。”
  卫覃慌忙摆手,道:“十三娘粗言村语,比不上魏公原作。”
  司寇公摇摇头,虚点着魏夫子,大笑道:“他就是个穷酸措大,平日里尽写些酸诗,还非腆着个老脸,把诗塞进小说中。他那文句读起来是华丽,停下来想一下,就是个屁!”说着他还拿手在鼻子前扇一下。
  卫覃差点笑出来,狠狠掐一下大腿,才收敛起眉眼中的笑意。
  魏夫子气哼哼看着司寇公,笑骂道:“你这老狗,才学一向不如老夫,整日里心中记恨此事,就盼着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够光明正骂我一顿。此可非君子所为!”
  司寇公道:“你这老狗,怎么见人就咬。卫十三娘刚才不都说了嘛,老夫批评的是戏曲《黄粱记》,与你这老狗有何关系。去去去!”司寇公拿袖子去扇魏夫子,一副赶人的架势。
  魏夫子从卫覃整理好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扔在司寇公跟前,食指狠狠地敲在上面,道:“老夫可不记得演了这些?”
  “不是我。”司寇公在纸上瞥一眼,摇摇头,指着他笑道,“你这老狗一向目中无人,估计是咱们中其他人对你看不过眼,才写下此言。你我相知三十载,老夫怎会这样编排你。”
  魏夫子把台子敲出梆梆响声,骂道:“你这老狗倒是换只手啊!”
  卫覃默默收起所有纸张,坐在凳子上,把卫十四娘抱进怀中,看魏夫子两人拌嘴。
  太阳西沉,留仙馆中点上灯盏。卫七娘站在最前,旁边是卫八娘等人,她们排成排,站在戏台上,对楼上楼下观众鞠躬行礼,感谢众人前来捧场。说完的谢幕的感谢,在观众掌声中,走下戏台,回了后院。
  留仙馆今日总共也没来多少客人,不过眨眼的功夫,稀稀拉拉的客人差不多就走了个干净。卫覃让卫十四娘先回后院,自己拿起了扫帚,慢慢清理地上的脏污。
  “陆郎君现在就走,不再等六姐?这一年来,她对陆郎君甚是思念,等一会她跑来大堂,要是见不着陆郎君人,不知道又会怎样伤心。”
  陆翕收起折扇,对卫覃抱拳一礼,道:“如今天色已经不早,再等可就要宵禁了。十三娘替某转达六娘,就说明日某定会按时前来。”
  卫覃给他让开路,笑道:“十三娘就说嘛,陆郎君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卫二娘见陆翕离开留仙馆,才从楼上慢慢下来,来到卫覃跟前,小声抱怨道:“这些个腌臜货,全不晓得一点情理。我们跟他们客气一下,说是今日全部免单,一个个就成了饿死鬼,敞开肚皮吃喝。噎不死他们!”
  卫覃停下打扫,抬头看着卫二娘,冷笑道:“二姐何必指桑骂槐。”
  卫二娘手里攥着丝巾,掩住口,笑道:“十三妹就是多想。二姐只不过是看不过他们欺负十三妹心善。”
  卫覃把扫帚靠在旁边的长木桌上,掰开手给卫二娘解释道:“咱们二三月里遭劫,人气一落千丈。今天趁着立夏重开张,人气比新开张的铺子还要不如。咱们不大把往外撒钱,怎么拉回客人。
  “今天客人放开了吃,二姐应该高兴才是。魏公、文七郎他们真贪咱们这点小便宜,不过是做个姿态罢了。有他们相助,还愁赚不回今日花出去的钱?”
  卫二娘拿手轻轻捶一下卫覃的肩膀,笑道:“二姐又没说十三妹乱花钱,十三妹何必这么严肃。”她轻轻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哎,二姐我一向嘴拙,竟伤了十三妹的心,该打,该打。”
  “还是说清楚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