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辗转反侧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937
岳道瑜与岳八叔站在当铺门口,等来了宋长青四人。六人身上皆是只剩下素色里衣,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相顾无言。
六人把当来的所有铜钱都拿出来,合计一下,勉强有一贯。盯着手中了了几枚铜钱,口中像吃了一颗没熟的柿子。
六人结伴出了东市,多走两步路,终于雇到一辆马车。岳道瑜五位郎君依次钻入车厢内,挤在狭窄的空间中,努力缩起身体。想要活动一下手脚,都要费半天功夫。岳八叔执拗,岳道瑜等人劝他不得,只好让他与车把式坐在一起。
“老哥哥一日能赚多少呀?”车把式专心致志地赶着驽马,往西疾驰而去,岳八叔扒着车厢,小心地往中间挪一下屁股。
“不赚钱的。”车把式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老哥哥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该知道,每日喂马的草料花费就少不了。来来回回,我这车子指不定会碰着磕着哪里,修理它又是一笔花费。除此之外,还要交给牙行一些钱。我赶马车,讨得是这大街上的饭,给武侯、差人的孝敬,又少不得。去了这零零总总一大堆,每月里剩不下几枚铜板。
“运气好,遇到阔绰豪奢的主顾,月底能尝一下荤腥。大多数日子里,也就啃啃蒸饼,就一点咸菜。最怕的,就是遇到些难缠的主顾,累死累活忙活一天,受尽白眼,彻底把一张老脸扔地上了,也就只落得他三两个铜板。”
岳八叔笑道:“老哥哥又开玩笑。我在街上一站,就见着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眼前飞过。要是真如老哥哥所言,怎么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谁也不是傻子不是。”
车把式叹口气,道:“老哥哥是雾里看花,不知其中情况。”说到这,他语气一顿,瞥一眼岳八叔,问:“老哥哥且猜一猜,小老儿今岁几何。”
岳八叔伸手在车把式胳膊上抓一下,又拍拍他肩膀脊背,赞道:“老哥哥正当年啊。”
车把式听罢哈哈一笑,使劲甩一下手中马鞭,打个清脆的响哨,道:“老哥哥谬赞。自家人知自家事,就我这胳膊腿,哪里还能扛包拎箱。”他伸手指着大街两侧,“你看这大明城繁花似锦,如小老儿这般,又能在这里拿什么养活自己。幸好我年轻时学了身赶车的手艺,老来才没有彻底无依无着。”
“要是老哥哥这么说,我怎么见着许多小郎君也赶车?”
“人家那是家传,咱们比不得。”车把式满脸的羡慕,摆摆手道,“这些小郎君的车,一般是他自己家的。祖孙三代可能都靠着马车吃饭,怎么也积累下来一点人情,上下打点总比我这要少上许多,又有几个好主顾照顾着生意。要是初入行,第一年能养活自己都是大本事了。”
“码头能赚多少?”
“这个不好说。码头上有监工、船工、扛包工,这哪能一样。”
“扛包一日能落下几个铜板?”
车把式上下打量一番岳八叔,笑道:“虽然都是扛包,其中也有点不一样,还能再分个三六九等。我看老哥哥这把年纪,正该颐养天年,还是不要往码头跑的好。”
“老哥哥这又从何说起?”
车把式回头盯着正前方,咧嘴一笑,道:“贵人有贵人的活法,粗人有粗人的路子。你们是贵人,就该有贵人的好法子,问我这老儿,拿能得到什么好主意。”
岳八叔就一下身上的里衣,摇头苦笑道:“古往今来,哪有衣不蔽体的贵人。”
车把式摇摇头,道:“落毛的凤凰也是凤凰。郎君是有大才的,随便写个字、描个画,怎么着也比我这要好上许多倍。”
十多里路,听上去很远,岳八叔两人一路上扯着闲话,转眼间就来到了修祥里。
车把式找个地方把马车挺好,搀扶着车内的岳道瑜几人慢慢爬下来,口中笑道:“今天路上人多,没敢快,这要是搁平时,小老儿怎么也不能让郎君在路上花这么多时间。”
岳道瑜右手捂着嘴,压下腹中翻江倒海,左手对着车把式直摆,道:“老丈驭车如驭龙,神乎奇迹矣。”
车把式仔细数一下车钱,小心放入怀中,对诸人抱拳一礼:“诸位若有事,还找小老儿。”说罢,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斜阳千万里。红墙黄瓦的福宁寺,藏身于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楼阁殿宇,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一派宁静肃穆气象。
岳道瑜站在山门之下,仰望着气势恢宏的福宁寺,高高的石阶,蜿蜒曲折,似乎没有穷尽。
岳八叔见岳道瑜几人站在福宁寺前,止步不前。扯一下衣摆,一马当先,埋头跑到山门殿之下。回过身,对石阶下的几人招招手,转身又跑进福宁寺中。
寺中知客僧马上迎上众人,将他们带到首座跟前。僧俗一番寒暄,宾主尽欢,有了首座首肯,岳道瑜六人得以在福宁寺东寮房找到一个院子暂住下来。
岳道瑜坐在平整的塌上,看着老叔跑来跑去,整理着房内各种摆设,摸着干瘪的肚子,想着等一会去斋堂找些素菜。
“郎君。”岳八叔满意地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回头轻唤一声岳道瑜。见他躺在塌上,一声不吭,走进后发现他已经睡着。眉头不自觉紧皱,呼吸平缓,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岳八叔心疼地看着岳道瑜,小心使他躺好,又为他盖上被子。蹑手蹑脚从房中退出,小心翼翼关上门,沿着院中小径大步离开东寮房。
宋长青整理好自己的房间,出门去找住在隔壁的两位贤弟,站在他们门前,发现他们都已经倒在塌上睡着了。他一个人站在门前,望着院中高大的松树。东寮房的院中,有十字交叉的小径,整个院落被分成四块,每块地景色不同,有松有柏有山石。
等到寺中暮鼓敲响,宋长青躺在塌上翻来覆去,依旧睡不着。和衣仰卧,瞪圆了双眼,盯着屋顶的梁柱发呆。等到悠长的鼓声结束,他一下子从塌上坐起来,穿戴好后,出了院门。
月朗星稀,正是欣赏古寺风景的好时候。一路上走走停停,戌亥之交方行至莲花湖畔。湖中的莲叶,层层叠叠,风一吹,皱起一层涟漪。莲花现在还是花骨朵,零星几株,亭亭玉立,昂首立于莲叶之上,隐在氤氲迷蒙之中,好似蛟龙吐珠。
宋长青扶着栅栏,走上湖上木桥。幽暗的水面下,藏着一轮圆月,行走其上,仿佛置身霄汉之间。等他走到湖心亭时,发现亭中坐有一人,亭中也不点油灯蜡烛,那人静静坐在亭中,如同木雕。
宋长青走上前,合掌行礼:“大师好雅兴。”
觉远舒展开紧皱的眉头,起身回礼:“宋施主有何烦心事,怎么还未睡下?”
宋长青坐在觉远对面,扭头看着湖中景色,右手撑着下巴,轻声道:“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回头看一眼觉远,问:“大师乃超脱红尘之人,也会有烦恼吗?”
觉远对宋长青微微一笑,道:“宋施主博学多才,《论语·泰伯第八》有何教我?”
宋长青张口欲言,突然一愣,呆怔怔望着远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起身对觉远一礼,叹道:“在下烦恼乃小烦恼,徒增其扰;大师烦恼乃大烦恼,慈悲世人。”
觉远仰头哈哈大笑,差一点笑出眼泪,止住笑声道:“我等皆是蜉蝣,生于婆娑世界,漂浮于无垠苦海,哪个真能超脱。哪里有什么大烦恼小烦恼,不过是我等自寻烦恼罢了。”
宋长青问道:“大师欲何为?”
觉远叹道:“贫僧不几日就要离开福宁寺。”
宋长青一下子站起来,来到觉远跟前,道:“天下古刹虽多,如今却多已凋敝。京城丛林兴盛,寺中更是高僧遍地,大师心有烦恼,不去找寻答案,反而舍彼岸而游荡于苦海之间,岂不南辕北辙矣。”
觉远苦笑一声,道:“经不在寺中啊。”
宋长青讶然:“大师何出此言?”
觉远摆摆手,道:“我意已决,宋施主莫要再劝。”
宋长青退后两步,坐在栏杆上,眼睛一转,道:“在下记得,大师是吴州人士。”觉远闻言一愣,点一下头。宋长青击掌笑道:“既如此,我等路上可作伴矣。”
“宋施主怎会生出离京之心?”觉远好奇道,“此番打击,难道真挫折了施主信心?此事牵涉近三千士子,又不独宋施主一人,何必自怨自艾。”
宋长青苦笑一声,神展开双臂,搭在栏杆上,透过亭上飞檐,望见夜空上的明月,幽幽说道:“如今我已过了而立之年,至今却仍未立下寸功。家中爷娘也已半百,指不定哪一天就……”宋长青深深叹口气,继续道,“年初有入京科考的乡党,给某带来拙荆家书,我那孩儿如今已经能够叫爷娘,我却还未见他一面。
“为人子,未能尽孝;为人夫,缺少担当;为人父,无慈爱。我不能再待在京中蹉跎岁月,等攒够了盘缠,立刻就离京。”突然坐起来注视着觉远,摇头失笑,“我跟大师说此事作何。”
觉远合掌诵一声佛号,赞道:“宋施主乃真性情。”
“大师可愿等某攒够盘缠。”宋长青摆摆手,问道。
“有宋施主相伴,是贫僧荣幸。只不过……”觉远盯着宋长青的双眼,粲然一笑,“你我并非同路。贫僧虽是离福宁寺,却非归吴州,而是决意西行。经不来就我,我去就经。”
宋长青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惊讶地看着云淡风轻的觉远。亭中一下子陷入寂静之中,昆虫鸟鸣,从旁边的竹林中远远传来。
大清早,卫覃刚打开门,就看到文砚三人打闹着进来。她从柜台后跑出去,站到大门口,看一下东边的太阳,扭头盯着三人,问:“这个时辰不上课吗?”
“今天立夏。”文砚坐在高脚凳上转一个圈,看着门外的卫覃,咧开嘴笑道,“留仙馆收拾得如何?”
卫覃仰头想一下,拍拍光洁的额头,道:“哎,看我,这两天一直忙着重新开张的事,把日子给忘了。”
“今天演《黄粱记》吗?”文砚又问。
卫覃唤过旁边小小的卫十四娘:“去厨房问十姐要三块炸鸡块,就说文七郎、乔二郎、段三郎来了。”看着她迈着小短腿离开后,卫覃扭头看着文砚三人,笑道:“卧病在床一个月,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天天琢磨着怎么吃。”
“今天正好放假,要不要我把同窗全喊过来壮一下气势?”
“谢过文七郎好意。不过留仙馆如今百废待兴,馆中除了账本,其他差不多都没了。食案散了七七八八,饭菜也只剩下小米粥,一下子实在招待不了许多人。”
文砚仰头看一下柜台顶上挂着的黑板,上面果然已经空空如也:“可有何处用得到我等?”
卫覃微微一笑,道:“三位郎君今日能来,对我留仙馆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帮助。”
卫十四娘头上黄发,扎成一个双环髻,身上穿着粉色襦裙,瓷娃娃一样,站在文砚旁边,仰着头望着他。她手中托着一个漆盘,漆盘上摆着满是金黄色炸鸡块的三个碟子,抿着嘴不发一言。
卫覃从台后探出身来,接过她手中的漆盘,把炸鸡块分给文砚三人。从碟子上捡起一根细细的竹签,插一块放入自己口中。
卫覃一边咀嚼着连着竹签的鸡块,一边老鹰捉小鸡一样,双手抓住台子外卫十四娘的肩膀,口中道:“十四妹在这里看着,要是有车家铺子人来,马上去后院叫我。”说着把竹签从口中拿下来,又插上一块鸡块,塞到卫十四娘手中,轻轻拍一下她脑袋,从柜台后绕出来,回了后院。
卫十四娘手中攥着竹签,蹑手蹑脚溜进柜台后。仰头看着高高的凳子,又看一眼手中的竹签,一把把它塞进口中,小手抓住凳子,费力地爬上去。挪挪小屁股坐好后,刚好露出一双漆黑的大眼睛。
文砚尴尬地看着对面的卫十四娘,转一下脑袋,岔开视线,慢慢咀嚼着口中的炸鸡块。嘎嘣嘎嘣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有意放慢牙齿咀嚼的动作,仍旧没办法彻底消除口腔中聒噪的声音。
“去哪?”乔松见文砚从高脚凳上站起来,连忙问道。
“我去后院一趟,看能不能帮上忙。”
乔松瞥一眼炯炯有神注视着自己三人的卫十四娘,把文砚按回凳子上:“十三娘既然没让我等去后院,七郎还是好好呆在这吧。后院毕竟是女子闺阁,我等不好擅闯。”
文砚不情不愿地坐回凳子。碟中鸡块已经吃静,嘴巴无意识地咀嚼着竹签,手指围着碟子周围慢慢画圈圈。正当文砚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花白胡子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花白胡子看一眼,感觉台子前后的四人怪怪的。时间似乎格外偏爱他们,一秒一刻,在他们周围特别的漫长。
“十三娘怎么变小了!”
“你姓车吗?”
花白胡子摇摇头:“老夫虎守里华欣华弃疾。”华弃疾在堂内左右看一圈,回头盯着卫十四娘,问:“十三娘呢?”
“你姓车吗?”
华弃疾皱一下眉,抬腿往侧门奔去。文砚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扯住华弃疾袖子,冷笑道:“某看老丈年纪也不小了,没想到人老心不老呀!”
华弃疾对文砚抱一下拳,笑道:“小郎君想来是十三娘她们的朋友。老夫并非歹人,而是大夫,这一个多月来,一直是老夫在为留仙馆诸位小娘子诊治。”
文雅一下子松开手,又抓住他,红着脸嘟囔道:“不行就是不行。”扯着华弃疾坐到旁边的高脚凳上。
“哎,你这小郎君。”
华弃疾别扭地坐在凳子上,盯着卫十四娘,忍不住逗她。文砚三人齐齐松一口气,聚在一起咬耳朵,不时拍着台子大笑。
不久,又有人进来留仙馆。这次不是一人,而是一群。为首的是一个方脸汉子,身材壮硕,双眼炯炯有神。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差不多模样的郎君,看起来比他稍微年轻点。再后,是一个肤白的小郎君,身体一样的壮硕。观其眉眼,有些相像之处。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堆人,有穿着短打、挽着袖子的伙计,有面色黝黑的车把式。聚在一起,堵住了整个大门。
领头的汉子往柜台后看一眼,见到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愣,又在堂内打量一遍,大声喊道:“十三娘,车家铺子来送家具了。”
卫十四娘动一下屁股,从凳子上轻轻一跃,跳到地上,什么话也不说,一溜烟跑进后院。文砚见卫十四娘消失在东侧门后,起身对车大郎拱手行礼。
“十三姐,车家铺子来人了,十三姐……”卫十四娘一边跑,一边喊,带着点奶音的声调,比黄鹂还要悦耳。
卫八娘正站在院中,手上端着一个小瓷碗,见卫十四娘迈着小短腿往她跟前跑来,拿下巴示意一下:“慢着点,别摔着。十三娘在厨房里。”说完,她沿着院中小路,往西厢而去。
卫十四娘忽闪着大眼睛,望着卫八娘的背影,歪头想半天,转方向往厨房跑去。
大声叫喊着,进了厨房。卫六娘坐在灶台前,正在往灶底添柴;卫十娘坐在一角,正在择菜;卫十三娘手中拿着一个陶罐,里面装着许多药渣。
“马上去。”卫覃一边出门把药渣倒掉,一边回道。清理干净双手,对站在门前的卫十四娘吩咐道:“等一会前堂很忙,十三姐照顾不过来你,你乖乖待在厨房中,帮十姐、六姐。”
卫覃放下擦手的干毛巾,小跑着回了前堂。
“让诸位久等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卫覃走进柜台后,在吧台上倒满十多杯茶水,对车家铺子众人做一个请的手势,“前两天才定的家具,现在就做好了?”
车大郎擦一下嘴角的茶水,笑道:“十三娘出门看看就是。”
卫覃连忙出了留仙馆,只见门前挤满了牛车,车上用麻绳紧紧捆着各色家具,绵延不绝,直接把狭窄的巷子堵上了。
卫覃走近牛车,伸手摸一摸车上各色家具,细腻的做工,摸起来手感很舒服。卫覃来到一辆车前,看一下上面的家具,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车大郎:“这是沙发?”语气中带着不确信。
车大郎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道:“家父说这只算是半成品。留仙馆不是重新装修吗,阿爷就直接把它拿过来,十三娘先凑活着用一段时间。”
卫覃把手按进又厚又软的垫子中,道:“这要是凑活,天下人都是凑活。”收起手,眉头皱起,“车大郎刚才也看到了,敝馆如今凋敝,我等汤药费,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积蓄。所以,前几日十三娘才会冒昧登门,商量付款之事。
“今天又送来许多新奇家具,咱们还是按先前说好的方式?”
车大郎道:“按家父所言,本想免费把这些东西送给留仙馆,是十三娘非要给钱。家父叮嘱某,一切听十三娘吩咐,自然是十三娘如何方便,咱们就如何办。”
卫覃这才松开眉头,笑道:“大恩不言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