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阳光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780
马上要到立夏了,岳道瑜对此一无所知。
随手在身上抓一下,捉到一只小虱子,随手一捏,发出噼啪脆响。虱子身体里迸溅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指肚,大拇指与食指习惯性揉一揉,杀死虱子的罪证,被他彻底抹除。
岳道瑜仰卧在一堆稻草上,双眼无神地盯着上方,低矮的顶部,给人以窒息之感。他的周围,阴暗潮湿,是蛇虫鼠蚁的乐园。
还未至弱冠之年的岳道瑜,早就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梦想。每天里,他只渴望能看到从窄窄的窗户内射进来的阳光。今天的时候还未到,他只能被困在黑暗中,无力地呻吟。
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岳道瑜歪头去看,透过栅栏,他看到了对面的栅栏。栅栏,栅栏,到处都是栅栏,只有栅栏!
他的左右邻居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抓在手臂粗的栅栏上,眼睛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等见到来人,奋力地晃动着监牢的门锁:“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岳道瑜对这些鬼话失去了信心,转回头,继续盯着上方,心中默数着,期待着阳光来临。
“岳道瑜?”
岳道瑜一愣,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他一骨碌从稻草中爬起来,一个大跨步,窜到栅栏前,锁链被他晃得哗哗作响:“我没有,我没有……”他模模糊糊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喑哑,好似朽木。
狱卒抬头看一会他,一言不发,打开了牢门。岳道瑜看着大开的牢门,皱一下眉头,试着走出牢外,回头看一眼稻草,草堆上有一方石枕。他收回目光,低着头跟在狱卒身后。
其他犯人一见,动作顿时激烈起来。整个牢狱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嘶吼声、祈祷声、哀告声、谩骂声……就算是节日里的西市,也比这里要安静祥和许多。
岳道瑜小心避开从栅栏后伸出来的手,它们青筋暴起,枯瘦曲折,好似盘根错节的树根。这些人就像奈何桥下的恶鬼。
岳道瑜跟着狱卒转了个弯,一束阳光斜刺入黑暗,远远地看去,它就是一根由金子打造的利箭。走的近了,甚至能看到上面的流光溢彩。
守在大牢门前的狱卒,一把拉开紧锁的大门,金色的阳光,肆意地洒在这片遗忘之地。岳道瑜的双眼受不了这猛烈的阳光,他又舍不得从阳光中离开,右手扶着墙,眯着眼睛,沐浴在这金色的海洋中。
“郎君的案子已经结了,”守候在外面的差役连忙迎上来,把自己手中岳道瑜原来的衣衫递过来,“郎君确实没有作弊,现在就无罪释放。”
岳道瑜一双漆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神采奕奕,不能直视。手中接过衣衫,也不着急穿上,仰头望着左右两面高高的墙壁框起来的狭窄天空,一群飞鸟从白云下掠过,只留给墙下人叽叽喳喳的叫声。
岳道瑜想要说话,嘴巴却像退化了一般,只能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呓语。对着差役拱拱手,嘴角使劲往两边扯,试了两次,怎么也做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
等他站到大街上时,身上已经穿好了不合时节的袍衫,卷起袖子擦一下脖子里的汗水,茫然四顾,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大牢门前也没什么人,他自己一个人,顺着巷子直走,一直走,一直走,越走越快,突然飞奔起来。宽大的袍袖,在风中起舞,从上面看,像一只蝴蝶。
听到前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岳道瑜突然停下脚步。贴着墙根,站在巷角下,不知道该如何从巷子中走出来。脚步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竖起耳朵,小心判断着街上的行人多寡。
太阳越升越高,灼热的阳光,誓要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水分。
“道瑜兄?”
岳道瑜听到声音,一下子缩成一团,跳起来,躲在柳树背后。
从他刚才过来的巷子中,走来三个人,其中最年轻的,跑上来一把抱住他,喜道:“长青兄、侍雪兄快来,果然是道瑜兄。”
岳道瑜抬头去看,眼前是一个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的年轻人,脸上短须邋遢,额头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岳道瑜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张张口,好半天才说道:“三人仁兄也……”
梅侍学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叹一口气,道:“一切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
“道瑜兄准备去哪里?”
“小弟也不知道。”
“咱们现在身无分文,先回一趟客舍吧,把行礼拿出来。”
四人一路行来,进了修文里。他们还未至客舍,远远的,就看到他们所住客舍前聚了一大帮人。模样打扮,与四人差不多,其中许多人,他们都能叫出来名字。这些人不知道为何,正围在客舍门口与人争吵。
四人连忙跑过来,找到认识的人打听情况。
“道瑜兄没遇到岳八叔?”黄仁佑感觉有人拍自己肩膀,扭头看到四人,在他们旁边看了一圈,问道。
“错过了吧,估计。”岳道瑜皱一下眉,指着旁边叫骂的众人,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黄仁佑叹口气,道:“咱们的包裹没了。我的好兄弟——紫电,也没了!”
梅侍雪脸色一变,双手按住黄仁佑的肩膀,急道:“怎么敢这样?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这就去衙门告他们。”转身就要走。
宋长青等人连忙拉住他。黄仁佑解释道:“店主人说,二月末客舍来了一帮官差,把咱们的东西全都拿走了。咱们怎么告?告谁,店主人还是官差?”
梅侍学一下子成了漏气的皮球,低头盯着脚尖,攥紧了拳头:“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宋长青在一旁温言相劝,岳道瑜凑到黄仁佑跟前,问:“紫电怎会也不见了?难道它真修成了鬼怪,能通人言不成?差役怎会把它也抄走?”
“某哪里知道。”黄仁佑叹一口气,“某已经去马厩中看过,紫电确实没了。”
“是不是店主人趁机卖了?”岳道瑜压低声音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能如何。他一口咬定,跟他没一点关系。这都过去快两个月了,我又到哪里去找证据。”
客舍门前,人越聚越多,店主人有些招架不住。他站在台阶上,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喊道:“各位郎君,请听老儿一言。”可惜,吵杂的人群根本对其不管不顾,店主人只好继续吼道,“非是敝舍无情,有意坑骗诸位。小老儿不过一介商贾,实在是不敢与朝廷作对。
“诸位郎君入省后不几日,突然来了许多差人,他们说敝舍涉嫌大案,小老儿哪见过这等阵势,差点吓破了胆。他们又说要搜查,把小老儿直接捆好了丢在一边,小老儿如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差人们进进出出。
“小老儿也知,我确实有不对之处,辜负了大家。只是,往事不可改,小老儿也只能在此给诸位鞠躬下跪。诸位郎君今日得出牢笼,想来身上是没有多少银钱,小老儿客舍中还有些空房,诸位可在小老儿这暂住几日,吃喝一应,全部免费。只是上房不够,可能要委屈一下郎君。”
“你这猪狗,刚才可不是如此法。”士子群中站出来一个人,转身面对着一众士子拱手一礼,指着店主人大喝道,“诸位仁兄,千万不要被这猪狗给蒙骗了。某上午找这猪狗理论时,他见我孤身一人,诸位仁兄可知他如何对我说?他直接指着某鼻子骂道‘你这贼酋,何敢来此’。
“这猪狗不过是欺软怕硬、奸猾狡诈之辈。见我一人,便百般羞辱;见我人众,又摇尾乞怜。我看,什么差人,什么搜查,都是他胡言。我等金银细软,定然还藏在他这客舍之中。诸位仁兄,胸中可留有胆量?
“若还是个男人,随某进去搜查。”
此人话音未落,直接一脚踹翻店主人,一马当先,率先冲进客舍。一众士子见此,立马随其涌入客舍。守卫在客舍门前的跑堂、打手,禁不住他们众人拳打脚踢,只能抱头鼠窜。
宋长青五人,被旁边士子裹挟着往客舍里冲去。岳道瑜眼看着自己就要进入客舍,他旁边的黄仁佑,一把将他从人流中拽出来。宋长青三人见此,也跟着挤出来。
“快跑!”黄仁佑拉着岳道瑜往东跑,“武侯马上就会过来。咱们好不容易才洗脱了罪名,千万莫再沾惹官司。”
众人一听,皆认为此言有理,卯足了劲,低头狂奔。宽阔的街道,人流如织,五人如同一滴小水珠,瞬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你们看。”黄仁佑停下脚步,在附近找到一个高台,站上去,指着客舍,得意洋洋道,“我没猜错吧。”宋长青几人也跟着站上去,极目远眺,正看到客舍前围上来一群武侯。
“京城不愧为天下首善之地。”
黄仁佑呵一声,笑道:“一座大明城,装着百几十万人,若不如此,早就乱成一锅粥了。走吧。”
“去哪?”
“先去找岳八叔。”
“老叔担心我,一定去衙门口找我了。”
五人咽着口水,从东里门出来。辨认好方向,往衙门而去。他们至今未进餐,又饿又渴,天上的太阳又正是毒辣的时候,直感觉全身疲惫,找个地方一趟,就能直接睡死过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树叶扇出习习凉风。五人从一团又一团凉阴上跳过,直到太阳西斜,他们才终于拖着身体,来到衙门前。
岳八叔蹲在衙门街对面,蓬头垢面,跟个乞丐一般。岳道瑜喘着粗气,小碎步跑到岳八叔跟前。岳八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上下仔细打量,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张口无声喊一句话,使劲将他搂入怀中。
“好了,咱们现在去哪?”梅侍学扶着膝盖,倚靠在榆树上,两股战战,双脚不安分地来回动。
“回福宁寺。”黄仁佑大手一挥,“咱们多少跟寺中高僧有些交情,借住几日,想来不成问题。只要有个落脚之地,以我等才华,还愁养不活自己。”
“也只好如此了。”
竺贞心仰头看一下天,道:“靠走,咱们走到天黑也到不了福宁寺。”
宋长青扯一下衣领,道:“把我这身襕衫当了,应该能换点钱。”
“不可。”梅侍学抬手道,“某身强体壮,还是当我这身吧。”
岳八叔两人擦干眼泪,来到宋长青四人跟前。听到他们争论,岳八叔道:“郎君们尊贵,不似老汉粗糙惯了,还是当老汉身上衣裳。如今天气又热,冻不着老汉我。”
六人争论着,来到东市。此时正好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身着锦袍、腰系革鞓的郎君,三五人一群,悠闲自在地逛着街巷门店。
六人身上衣服,已经放了快两个月时间,又被他们刚才的汗水浸湿,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在通衢大街上,尚不明显,一进入人挨人、肩摩肩的东市,顿时在他们周围清出来好大一片空地。有些纨绔子弟、小娘子,甚至捏着鼻子,从他们身边跑过。
五人相视,皆是羞红了脖子。岳八叔笑呵呵,一脸浑不在意的样子。
“前面的可是宋郎君、梅郎君、竺郎君?”
六人循声望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站着八位小郎君。宋长青三人连忙低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扭头就走。
“真是三位郎君!”小郎君中飞快窜过来一人,一把扯住竺贞心袖子,“多日未见,七郎甚是想念。”
竺贞心转过身,对来人拱手施礼,道:“文郎君也来东市?”
文砚转头对身后几人招招手,笑道:“《算学初解》第三册刚出来,我们几个就到韩家文具店买本新练习簿,趁机在街上逛一下。没成想竟遇到诸位,没白来。”
薛善七人来到跟前,见过宋长青等人,众人又是一番寒暄。
“是不是我等身上异味,让薛小郎君受不了?”宋长青压低声音向文砚问道。
“宋郎君想多了。”文砚摇摇头,笑道,“只因作弊案不知怎么就牵扯到留仙馆。结果,十三娘她们全被押到了衙门公堂上。一番审讯后,少不得她们浑身上下被打得皮开肉绽。郎君也知道,薛四郎向来与她们亲近,不免对今科考生有些怨怼之心。宋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过两天他就好了。”
宋长青皱起眉头,拉住他问道:“留仙馆可有人……”
文砚摆摆手,道:“都好,她们一切都好,现在全都恢复了。”
宋长青松了口气,点点头:“这就好。”
文砚眉头一挑,问:“此事还真与宋郎君有关?”
宋长青苦笑一声,摇摇头,解释道:“有没有关系,某也不清楚。不过,在进场考试前,十三娘等几位娘子确实给我等颇多帮助。可能是审案之人,抱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念头,把与我等有关之人皆当作疑犯。”
文砚道:“诸位能够洗脱冤屈,这是件高兴事,看我,怎么竟说这些伤心事。咱们既然相遇,就是缘分,七郎在留仙馆定下包厢,给诸位洗一下身上晦气,如何?”
宋长青连忙退后半步,拱手一礼,道:“就不劳烦文郎君了。我等现在有事,下次,某请诸位小郎君。”
段诚嚷道:“诸位多日未去留仙馆,不知其中变化。如今留仙馆可热闹了,诸位今日一定要与我等同去,咱们听听戏,喝喝酒,岂不好。”
梅侍学上前道:“文郎君、段郎君的好意,我等心领。只是我等今日确实有事,实在脱不开身。就如我兄长所言,等我等空闲下来,一定请诸位去留仙馆听戏。”
文砚等人又劝说几句,见他们意志坚定,也就只好作罢。两拨人互相行礼,往相反方向行去。
“就二十文?”岳八叔把手心铜钱拿到当铺掌柜眼前,盯着他道,“老汉所当衣裳,闻起来是有些味道,不过是因为几个月未穿,可不是什么破烂货。你看看这做工,再看看这材料,少说值个一百文。你不能这样坑我呀!”
掌柜拨弄着算筹,笑道:“老哥哥此话就有些偏颇了。若是你这衣裳是新裁的,自然可卖一百文,别说一百文,就算是翻上一番,也未尝不可。只是,老哥哥自己也清楚,这衣裳少说穿了有一年。我也是看老哥哥面善,这才给当了二十文。若是遇到个不合我眼缘的,给个十文、八文,也就打发了。”
“可是……”岳八叔还欲商量,旁边的伙计走过来,客客气气把他请了出去。
“如何?”岳道瑜跑上来问道。
岳八叔垂下头,唉声叹气:“老叔没能耐。”
岳道瑜对他勉强笑一下,抬头看一眼当铺,拔腿就冲了进去,岳八叔赶紧跟着他也跑进来。
“掌柜,你看一下,这个能值多少钱?”岳道瑜把身上的襕衫脱下来,一把扔到掌柜手中。
掌柜扯开掸一下,上面的灰尘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他拿着前后看一下,点点头,又铺在案上,细细检查。
“不能卖呀,这件衣裳卖了,郎君穿什么?”
岳道瑜按下岳八叔,扭头看着掌柜,笑道:“我这件襕衫,料子用的是上好的丝绸,又请了名家圣手缝制,极其贴合腰身,穿起来十分舒服。当时做的时候,足足花了有三贯多钱。不知在掌柜眼中,它可当多少钱?”
掌柜双手在襕衫上摩挲,抬头看一眼岳道瑜,道:“三百文?”
“掌柜子太会做生意了,这可连它原价的一成都不到。”
“郎君这件襕衫好是好,可是不好折现。郎君也是用得起丝绸的富贵人家,应该知道,一般都是直接买丝绸请裁缝做衣服,郎君把它当在我们这,若是不来赎回去,小老儿没地方出脱它。”
“咱不当了,”岳八叔伸手攥住襕衫的边沿,对着岳道瑜哀求道,“老叔身上还穿着两件衣衫,老叔再当一套,不,两套。”
“京城居,大不易。”掌柜摇摇头,“不是小老儿看不起老哥哥,就算老哥哥身上能当的全当了,也不够你们在京城两日的花销。”
岳八叔使劲扯着襕衫,哭道:“老叔去码头扛包也不能让郎君把衣裳当了。”
岳道瑜叹道:“掌柜说个实在价吧。”
掌柜咬咬牙,伸出四根手指,收回去,又把五指全张开:“五百文,就五百文,实在不能再多了。郎君也看到了,敝店只是个当铺,又非丝绸绢布铺子,不会擅自把郎君襕衫卖予旁人。看郎君气度,也非久居困顿之人,想来过不了几日,郎君就会到敝店把襕衫赎回去了。”
岳道瑜把岳八叔手指一个个掰开:“就按掌柜子所言。”
掌柜子呵呵一笑,手下使劲,一把将襕衫从岳八叔手中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