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束手无策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799
  绿袍官员眉头一皱,缓缓说道:“此话就怪了。福宁寺坐落于城西,与平安里相距不下十里路。竹木又非奇花异草,留仙馆大可就近取材,何必舍近求远。你所言,实在令本官糊涂。”
  卫覃解释道:“卫十三娘此为是另有因由。这还要从上年说起,当时三月,卫十三娘路遇一奇人,得一卷经文。经文之事,后又为福宁寺圣僧所闻,遂于当年五月,请卫十三娘至寺中。
  “想来明府也知,当时正是初伏天,而初伏又有互赠扇子风俗。卫十三娘虽有机缘聆听高僧妙论,性格却鲁钝,仍旧心心念念牵挂着俗事,唯恐还不了一众姐姐赠扇之谊,就去求觉远大师。大师菩萨心肠,赠卫十三娘一根老竹。卫十三娘就拿此竹,制作出第一面折扇。
  “正因此番因缘,卫十三娘后来制扇所用竹木,皆是从福宁寺求得。一者,有思源之意;二者,供奉诸佛,祈求平安。”
  绿袍官员还未说话,上座的绯袍官员突然开口:“卫氏十三娘所言经文,可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击掌而笑,“传言送经人,原来是你。”
  旁边官员有些疑惑,绯袍官员小声解释一番,众人不由啧啧称奇。
  绿袍官员见此,干脆安坐席上,不再出言诘难。
  这时,有三个差役从衙门外进来,每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抱着一些东西。他们站在门口,得了绿袍官员首肯,才走进来,把怀中东西放好,原来是数本厚厚的簿子,还有其他零零散散记录文字的纸张、布帛等。一件件摆开,足足堆满了绿袍官员跟前的木案。
  绿袍官员拿起来随手翻阅一下,起身对上首官员行一礼:“此为留仙馆账本,诸公可要一观?”
  坐在主位的紫袍官员点点头,道:“且呈上来。”差役连忙把账本等证物拿过去。
  紫袍随手翻开一本小册子,一愣,抬头看一眼卫覃,温言问道:“卫氏十三娘倒是博学多才,这本《算学初解》可能看懂?”
  卫覃咬一下嘴唇,小声道:“回阁老,卫十三娘乃是留仙馆账房,为了敝馆账目不至于杂乱,对算学术数之道,卫十三娘略知一二。”
  “如今物阜民丰,一个小娘子也知学习,此乃文教之盛也。”紫袍官员拍着膝盖,朗声笑道,“卫氏十三娘可读《书》、读《诗》?”
  卫覃赶忙答道:“大姐素爱我,在我年幼时,也教我认字读书,因而素来仰慕圣贤。只是我等出身卑贱,只粗识得几个大字,无缘得见诗书,难闻圣人之言。”
  方才的绯袍官员拿起发票簿子,问道:“上面所记,是否属实?”
  卫覃点头应是。
  “你这酒价为何比别处高?”
  “公所问是否为酒价二百文一项?”卫覃抬头问道,见绯袍官员点头。卫覃遂解释道:“公不知,此非一坛一杯之价,乃是无限续杯。敝馆客人,但凡敢点此者,皆是海量之人,区区二百文,就可饮我一斗多酒水,若是细究起来,还是敝馆亏了。”
  卫覃所做记录,与一般商户不同,坐在上首的几位官员,不由来了兴趣,轮流发言询问。有些人甚至拿起零散的几页纸,与卫覃说起戏曲、戏评等不着边际的话题。
  卫覃一一应答,谈不上对答如流,但也没出什么纰漏。诸位官员讨论一下,觉得留仙馆众人应该确实与作弊案无关,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谁也不敢妄下结论,就令左右,暂且让她们待在衙门偏房内。
  偏房内早有三人,一人身长六尺,鹤发鸡皮,在他左右,侍立者两名小童。卫覃九人一进门,年长者立马迎了上来:“哎呦呦,这是糟了多大罪过。”
  这年长者原来是大夫,小童是学徒,他给卫覃九人稍做检查,吩咐差役把她们放好。又令左右学徒打开药箱,对卫覃几人伤口做简单处理。
  师徒三人帮卫覃等人上好伤药,直起身子,擦一把虚寒。
  卫覃一把抓住大夫清瘦的双手,低声哀求道:“老先生快去看一下我九姐,她身子骨单薄,熬不住。”
  大夫顺着卫覃所指方向,来到卫九娘跟前,给她上了金创药后,手指搭在她手腕处关寸尺上,心中默默数数。抬起手,不由皱起眉头,又查看卫九娘面色、舌苔,接着询问她身上感觉及病史。
  大夫站起来,揪着颔下胡须,缓缓道:“本来打在身上的几下,算不上大碍。只是这位小娘子本源不固,又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以至于久病入肾,气血两亏。
  “老夫开先开一副药,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卫覃看一眼九姐,哀告道:“老先生医术高明,定然有法子治好她。十三娘在这里给老先生磕头了,”说着就拿脑袋砸在地上,砰砰作响,“老先生妙手仁心,十三娘在家里给老先生立长生牌位!”
  大夫上前扶起卫覃让她躺好,劝道:“看娘子打扮,也是有见识之人。应该知道‘药医不死人’的道理。老夫不过一老叟,又不是神仙,能救的,自然尽力而为,救不活的,也只能无可奈何。”
  卫二娘等人闻言,皆是默然。卫覃突然对着门外大吼大叫。
  “是谁在此吵闹,影响了诸公审案,该当何罪!”偏房与大堂用墙隔开,相距不远,卫覃大吼两句后,立刻就有差役进来安抚。
  “烦请郎君到虎守里去请大夫。”
  “发什么疯,王大夫不是在吗?”
  “我们九人受伤,王老先生只一人,就算加上他两个徒弟,仍旧忙不过来。烦请郎君走一趟虎守里,多请几位大夫来,一应花费,全由我留仙馆承担。”
  旁边的学徒道:“我师傅医术远近闻名,既然我师傅说只能听天命,小娘子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
  王大夫瞪了自家徒弟一眼,对差役拱拱手,道:“小徒胡言,还望见谅。京中卧虎藏龙,老夫不过是徒有虚名,想来定有医术高超之辈,劳烦小郎君跑一趟。”
  差役看一眼趴着的卫覃等人,叹口气道:“不是某心狠,不愿施以援手。尔等也是看到了,这几日衙门公务繁忙,某实在脱不开身呀。”
  卫覃闻言,把头上簪子取下来,塞进差役手中。差役攥住簪子,怒道:“小娘子以为某何人哉!”作势就要把簪子摔在地上。
  卫覃赶忙道:“虎守里离衙门不近,卫十三娘不过是希望郎君拿簪子顾辆马车,这一来一回,也省却不少时间,以免误了时辰。”
  卫八娘把自己头上银梳拿下,抛给差役,被他一把接住。差役道:“某说了,不是钱的事。”
  卫二娘拿下顶上珠串,交给旁边学徒,令其递给差役,说道:“这些是请大夫的钱,不会让郎君做了好人还赔钱。”卫五娘等人见状,也纷纷拿出身上值钱的首饰,卫七娘身上还是戏装,摸了好一会才掏出一块玉。不一会功夫,差役一双大手已经捧不住这些金玉珠翠。
  “哎,我这人就是心肠软。”差役把这些东西小心整理好,放入怀中,另拿出一点塞给大夫、学徒,“我回正堂将此事禀告明府,成与不成我也不敢保证,你们不要抱太大希望。”
  “明府是心善之人,定然可怜我等,不会见死不救。”
  差役对众人点一下头,关上门,回了正堂。
  卫覃抬头望着太阳,窗外的太阳渐渐落下西山。时间倏忽而过,仍旧不见差役带大夫前来,卫覃不由变得焦躁起来。在卫覃默默祈祷中,太阳彻底消失在窗口内。
  “让姐妹为九娘破费了。”
  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卫覃等人已经彻底失望。大门突然推开,众人脸上顿时涌上喜色。结果走进来的是差役头领,他扫视一圈房内情况,笑道:“尔等案子已结,此事确实与尔等无关。不过此案牵扯甚大,明府令某转告尔等:归家后,近日不要出门。尔等若是不小心说错话,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对咱们谁都不好。”
  说完话,他对众人拱拱手,又退了回去。等他离开后,房内又进来数名差役,抬着卫覃等人出了衙门。
  卫覃刚被抬出门,就见到衙门前走过来几个老丈,胡子足有一尺,身后跟着十四、五岁的小童背着箱子。
  “总算赶上了。”找大夫的差役指着胡子花白的三位老丈,道,“在下跑遍了虎守里,终于请来三位外伤圣手。只要没咽气,就能给救活。”
  卫覃抬头看一下天色,道:“这马上就要宵禁了,还请诸位圣手快快施展回春之术。”
  花白胡子摆摆手,道:“行医治病,讲究望闻问切,哪一项也不敢马虎。我等为九位娘子问诊后,还要商量一下药房,再快也不可能在天黑前得出结果。”
  “不用如此麻烦,老先生只需为我九姐——卫九娘——看病就行。”
  “看卫九娘面色,想来伤势定然不轻,我等更不敢妄下判断。”
  卫覃满脸难色,看一眼奄奄一息躺在牛车上的卫九娘,咬牙道:“烦请诸位老先生到我留仙馆。”
  卫二娘斜一眼几人,冷笑道:“我等闺阁,岂是一帮男子可以随意进入。”
  卫覃对卫二娘怒目而视,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花白胡子笑道:“我等已是花甲之年,什么没见过,早就没了乱七八糟的心思,小娘子过虑了。”
  卫八娘也在一旁劝道:“今天雨刚停,指不定晚上天气又怎么变化。咱们又受了伤,更需要多加小心,万一不小心再风邪、寒邪入体,有几位老先生在,八娘心底也踏实。”
  卫二娘见众姐妹都来相劝,哼一声,也就不再说话。
  一排牛车,缓缓转动,木头鞣制的车轮,压在石板铺成的路上,发出辘辘声响。牛车已经很慢了,卫覃却仍旧觉得颠簸,下巴一下一下磕在木板上,不小心就会咬到舌头。
  差役人不多,就三五个人,护卫在牛车前后。三个大夫都上了岁数,与卫覃等人共乘牛车。他们身边的小学徒,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双腿疾走,努力跟上自家师傅。
  众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宵禁之前进入平安里。牛车一入了平安里大门,卫覃就放下心来。趴在车上,看两侧的垂柳,它们枝头的绿叶,早就褪去了鹅黄换成翠绿。不知名的小花,点缀着街侧草地,紫的、黄的、红的、粉的,煞是好看。
  卫覃撑起脑袋,往街左右去看,发现平安里似乎比平日里清静了许多。虽然楼前、窗上,仍旧有衣衫单薄的女子招揽客人,大多却懒洋洋的,倚在门框上,没多少精神。
  过了十字街,离留仙馆就没几步路了。牛车拐过狭窄的巷子,卫覃一抬眼就看到了门前熟悉的槐树、榆树,树下还站着两个人。
  “十三娘?”树下的人影突然跑过来,声音中带着欣喜。看到躺在车上的卫二娘等人惨状,他的步子慢慢减缓,最后几乎是挨到卫覃跟前的,“我是有去县衙的。”
  卫覃看到来人,眉头一皱,责备道:“眼看着就要宵禁了,四郎怎么还不回家。”
  薛善紧抿着嘴唇,低着头跟众人一道进入留仙馆,卫覃连问了他几遍,他才低声答道:“四郎以为再也见不到十三娘了。自从四郎知道你们被抓起来后,我是想去救你们的,可是……可是……”
  卫覃伸手摸一下他的头,嘴巴咧出一个笑容,道:“十三娘没有怪你的意思,其他人也不怪你。这件事本来就是一场乌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四郎现在还未归家,十三娘有些担心你。”
  “十三娘对四郎这么好。”薛善低着头,盯着脚尖,“四郎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卫覃敲一下他脑袋,笑道:“你才多大啊。你要想保护十三娘,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安心上课、耐心读书。”
  跟在薛善身后书童打扮的人,上前顺着卫覃的话说道:“四郎好好读书,将来考中进士,当大官,四郎就可以保护十三娘了。”
  “真的?”
  卫覃拿额头抵在他的小脑瓜上,笑道:“真没人欺负十三娘。”
  薛善仰起脑袋,疑惑地看着书童,又回头看一眼卫覃。
  一进了留仙馆,卫二娘就颐指气使起来。大声指使着车把式,先是把她们九人抬进后院大堂,又令他们把各屋的塌全部搬到大堂内,紧挨着,连成一个圈。中间又放一个火盆,点燃后,房内顿时温暖起来。
  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火盆,只把油灯摆放在木塌围成的圈外侧,依次点燃后,整个房间灯火通明。
  差役完成了护送工作,告辞离开。卫二娘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打发走一众车把式。
  三位大夫为卫九娘细细诊断,几人低声商量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与衙门里的王大夫并无两样。
  听到三位老先生的结论,卫覃等人满面愁容。
  “我去请太医。”薛善靠在卫覃旁边,低声说道,“张公乃是杏林妙手,一定可以医治九娘。”
  花白胡子揪着颔下胡须,围着卫九娘转圈,抬头看一眼薛善,道:“衙门中差役打人极有技巧,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又不伤及筋骨。小娘子们既没有得罪衙门中人,又没人暗中使坏,他们不会真下死手。
  “卫十三娘受刑最重,看起来血淋淋,很是吓人,实际上,最多一个月,她就可以行动自如。卫九娘如此严重,纯粹是因为她本元不固,身上原本就带着一大堆毛病。她这般孱弱身躯,别说笞刑,就是一阵风,都有可能把她带走。”
  “可有何固本培元的方子?”
  “方子是有,用不上啊!”花白胡子叹口气,“她这病,少说有十年沉疴。久病未愈,早已伤及脏腑,阴阳两亏,又遭今日劫难。虎狼之药见效快,她这身子骨却受不了,徐徐图之,又太过煎熬,且变数众多。如今又遇到春雨连绵的时节,湿邪、风邪极易入体,老夫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不如这样……”旁边的大夫说出一个法子,还没等他说完,花白胡子与另一位大夫就出言反驳。直至月挂东天,三人仍旧没商量出一个可行之法。
  卫覃有些无聊,扭头看一眼薛善,问:“四郎今日不归,你家大人可会担心?”
  薛善盯着火盆中的火焰,里面已经没有多少木炭,只剩下两三点火舌,依附在带着半截灰烬的木碳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好像随时会摔倒在地,打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十三娘已经问七遍……不对……是八遍了。”
  坐在圆凳上的书童笑道:“十三娘放下心来,有我陪着四郎,郎君娘子都不会担心。”
  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叫。
  卫覃满面通红,硬挤出一个笑脸,问:“你们吃了没?要是饿了,可以到厨房里找些饼。”
  “我去做吃的。”
  “说什么傻话。”卫覃让十姐躺好,仰头看着花白胡子等人,问道,“老先生腹中可饥饿?敝馆厨房中有甑鬲碗碟,柴米油盐,所有物什,一应俱全。我等动弹不得,没办法好好招待诸位,还望见谅。”
  书童挽起袖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尝一下某家手艺。”
  卫覃连忙喊住他,道:“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亲自下厨的道理。”
  书童摆摆手,拿起一盏油灯,推门而出。薛善待在房中,无所事事,围着整个大堂转了三圈,也跟着书童而去。
  黑漆的夜中,只有远方一点灯火。院中的梧桐,郁郁葱葱,落在地上的影子,如同鬼魅,尖嘴獠牙,张牙舞爪。不过是隔着一扇门,堂内与外面似乎就是两个世界。
  薛善倚在门上,感觉外面的漆黑排山倒海一般压在他的身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黑暗。风吹动了池塘边的草木,发出呜咽的声音,吓得他竖起耳朵,缩在墙根。
  缓缓睁开双眼,发现一切如常,赶紧撒开脚丫,往厨房奔去。磕磕碰碰来到厨房门前。推门而入,正看到书童正在淘米。书童扭头看到薛善,笑道:“等一下,马上就好。”
  薛善走到书童跟前,紧挨着看他淘米。书童放下手中伙计,随便擦拭一下双手,从旁边拿过来一个饼,递给薛善:“留仙馆的饼,味道很不错,尝一口?”
  薛善把饼塞进口中,一口咬下去嘎嘣作响。饼早就凉了,却意外的脆、香。薛善眼睛一亮,不发一言吃完。探过身子,又给自己拿一块,想一下,又拿起一块。
  “不用,我不吃。”书童把湿淋淋的双手拿给薛善看,薛善不管不顾,把饼直接塞进他口中,书童只好张口衔住,模模糊糊说道,“四郎要是饱了,就先回去,粥马上就煮好。”
  薛善却走到灶台前,找到一个小木墩,乖乖蜷缩在上面,一边慢慢咀嚼手中饼,一边盯着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