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屈打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461
下雨天,整个天地本来就不甚明亮,再加上天色已晚,柴房内更加黑暗了。等到柴房的门窗全部关闭,里面差不多就彻底失去了光明。没有灯盏照明,被关在柴房内的卫覃几人,连彼此的身影都看不清楚。
“阿嚏!”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喷嚏声。
“九姐,来十三这边,十三怀里暖和。”
“不是我。”卫九娘摸索着坐在卫八娘旁边,小声对不远处的卫覃道,“这两天一直下雨,我怕受风寒,所以身上衣服穿得很厚。十妹穿的少,十妹是不是你?”
卫十娘在黑暗中四顾,左手紧紧攥着卫覃的小手,道:“十三妹就跟我坐在一起,要是我打喷嚏,她怎么还去问你。”
卫十娘话音才刚落下,黑暗中又是几个喷嚏。卫覃辨别一下方向,发现似乎不是只有一人感冒。
柴房的门扉,虽然关住了光线,却没有阻隔住无处不在的寒风。它化成一缕缕、一丝丝,从门缝里、窗户上、墙壁中钻进来,一下子扎进几人怀中。湿哒哒的衣衫,被它一吹,瞬间成了铁衣。
“谁带了打火石?”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卫覃的问题。只有一个个滚烫的躯体贴上来,彼此给予着、获取着对方的温暖。
“这该死的天气。”卫二娘低声咒骂了一句。
“冷。”
“冷就搓搓胳膊。实在不行,你就去跑几圈。”
“衣裳都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又冷又潮。要是有一件换洗的衣裳就好了。”
“最好再有一桶热水。”
“做梦呢,你们!”
“二姐这说的什么话。虽然做不到,难道还不兴我们口上说一说。”
“你们有说话的功夫,不如好好想一下,咱们怎么生把火。我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
“就算生起了火,又能如何?咱们身边可都堆满了柴火,万一引燃,咱们谁也逃不出去。”
“那怎么办,咱们就在这等死?”
“烧就烧吧,外面下着雨,火能有多大。”
几人吵来吵去,语气懒洋洋的,似乎随时会进入睡梦之中。
外面,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卫覃在柴房内竖耳倾听,雨声越发朦胧,连虫鸣声也消失在这茫茫雨幕之下。夜,死一般的静,似乎整个世界上,只剩下这一屋子的活人。
卫覃正拿着一根木棍在墙角挖土时,柴房门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给漆黑的柴房带来了一线光明。
伴随着啪嗒开锁的声音,一个人影推开了柴房门扉,房内众人齐齐朝人影看去。在灯火之后,是一个脸上挂着笑容的男人,头上戴着幞头,身披直裰。灯光有些暗,分不清他具体年龄,看他颔下胡须,应该是过了弱冠之年。
那人举起油灯,在房内照了一圈,笑着问道:“小娘子们身上怎么也没一件蓑笠?哎,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柴房里也没个火,万一受了风寒,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话,他就推开门走进来,灯光下的影子,如同鬼魅,张牙舞爪。
卫覃盯着他看了一会,问:“可否给我等拿几条干毛巾?”
“某做不了这个主呀,”来人讶然,“还望小娘子见谅。”
“你是来送饭的?”卫覃又问。
来人笑着摇摇头,目光在卫覃等人身上细细打量,神情专注,像是在挑选上好的瓷器:“你们谁跟我出来,房内已经准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小娘子身子娇弱,万一冻出个好歹来,这可就不好了。”
卫二娘几人眼睛一动,双手撑在地上,对视一眼,又慢慢坐回去。双臂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仰头打量着来人。
卫覃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一眼卫二娘她们,转头又盯着进门的郎君,再次开口问道:“现在已经宵禁了,能让我们在院中活动一会吗?”
“某做不了主。”
“你这人!”卫覃皱起眉头,“我们又不会跑。我们又没犯什么大罪,宵禁的罪过可比我们现在罪责严重多了,我们又不傻,犯不着罪上加罪。再说,这里墙高院深,我们就是有心逃,也出不去呀。”
来人不为所动,依旧笑着摇头。
“你跟我来。”来人伸手指着卫九娘,“这小模样,真让人心疼,千万别冻坏喽。”
卫九娘解开最外面的大氅,露出里面狐裘,她把小脸依偎在毛茸茸的狐裘上,笑道:“这你可猜错了。”
来人上前就要抓卫九娘的小手,卫覃一下子冲过来,手中木棍顶在他喉咙上,笑道:“你说是我手中匕首快,还是你脖子上的血管硬?”
来人干笑两声:“我只不过是怕她受寒,她是你姐姐,你就一点不担心她冻死在这。”
卫覃把木棍手在背后,微微仰头,盯着来人的眼睛:“我只是小妹,她们最任何决定,我都支持。”
卫九娘走到卫覃身后,对来人行个礼,道:“九娘很好,不劳郎君挂念。天也黑了,被人误会郎君来劫囚就不好了。”
来人见众人围了上来,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在下告退。”
“等一下。”卫覃一把扯住他袖子,“郎君既然如此担心我姐妹受寒,怎么也不知道把灯留下。”
“这……”
“外面有月亮、有星星,郎君不用担心看不清路。”卫覃把油灯夺过来递给卫九娘,热情地把来人推出门外。
“呸,猪狗以为学人穿衣戴冠即为人哉!”
卫九娘笑着把卫覃按下,劝道:“你把人家的东西都抢过来了,还要怎样?”
卫覃掐一把卫九娘的脸颊:“九姐平日里柔柔弱弱,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勇敢。”
卫九娘想要说话,脸颊却还被卫覃掐着,模模糊糊说了一串,卫覃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一把搂住她脖子,掐腰道:“十三的九姐是谁,是风流倜傥的梁山伯,不知有多少士子被九姐迷倒,岂是腌臜货可糟践的。”
有了油灯,也就不用打火石了。从柴堆上抱下来一点柴禾,在墙角下点了好长时间,才燃起一团小小的篝火。九人围城一个半圆,火焰的温度顺着手心,暖到心里。
夜色阑珊,卫二娘几人三三两两背靠着背,话音渐低,最后变成毫无意义的梦呓。卫覃抱着双腿,盯着还未燃尽的柴木。
“快起来,你今天答辩。”卫覃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右手在身周摸索,总是找不着手机。使劲睁开眼睛,看到衣衫凌乱的诸位姐姐。卫十娘在卫覃眼前摆摆手:“醒了?”
卫覃盯着卫十娘看了好一会,又歪头去看卫二娘她们,一双漆黑的眼睛瞬间了无生气,视线扫过屋内众人,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金色的太阳光,透过窗格,照射进柴房内。刺眼的阳光正好扎在卫覃的眼睛上,令她眼眶酸涩。今日竟然是个晴天!
卫覃出神地注视着窗外金色的太阳,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饿了?”
卫覃对十姐笑一下,摇摇头:“太阳漂亮吗?”
卫十娘在她旁边坐下,伸个懒腰,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太阳越升越高,直至消失在狭窄的窗户中。卫覃趴在东边的墙上,仰着头,期望从窗户中能够再次看到金色的太阳。
“你们真当这是自己家了?”
卫覃扭头看着打开柴房门的官媒婆,也看到了雨后庭院中的景象,桃花开了。
“我们又不是没钱,”卫覃从十姐手中接过一张饼,不知道用的什么面,放在口中有一种粗粝感,使劲啃一口,“等这事过了,马上把柴钱送过来,不但是柴薪费,连这两日的吃喝用度,也一并还你。”
官媒婆撇撇嘴:“我还惦记着这么点钱。”
卫覃低头看着地上的昆虫,说道:“我是个账房,一直认为帐还是算清点比较好。”
官媒婆依靠在门框上,说道:“我这些都是自家做的,又比不过外面铺子,不好算钱。等你们出去了,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卫覃把绣鞋从昆虫身上拿开,抬头给了官媒婆一个笑脸,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排皓齿,一双眼睛几乎合上。
柴房外突然传来人声,官媒婆从廊下看了一眼,一下子从门框上弹起来,稍微整理一下衣袖,对卫覃几人道:“是福是祸,就看你们造化了。”话音刚落,人就迎上了廊下差人。
“没出什么岔子吧?”
“这话说的,”官媒婆佯装发怒,手指虚点这差役头领,“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人把她们怎么样了。比起其他囚犯,她们算是活成神仙了。”
“你就让她们住这?”差役头领跟着官媒婆来到柴房,往内打量了一下众人,脸色一变。
“她们这身份,能住这就算不错了。”官媒婆冷笑道,“你是官府中人,该知道县衙牢中是个什么情况。”
卫覃等人正在吃饼,差役突然就闯了进来,不由分说,上前把她们又给绑了。卫覃嘴里叼着一张饼,差役只当没看见,只把她们串在一起,分作前后,押解九人出门。
“麻烦于大娘了。”差役头领站在堂上对官媒婆拱拱手,对一众差役一招手,领着众人出了官媒婆家大门。
春日的雨,虽然比不得夏日的倾盆大雨,一连下了三四天,路上的地面也受不了了。一下了台阶,卫覃就趟进了泥洼中。绣鞋、裙摆,全部湿透了,上面还黏着泥点。
旁边的差役,跳着脚踩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卫覃只能远远看到一片水洼,依旧笔直地趟进去。还没出里门,卫覃九人就已经全成了泥猴子。
推推拽拽,终于来到承天县县衙。经守卫入内禀报,卫覃九人才终于进了县衙大堂。卫覃偷眼去看,发现上方跪坐着许多官员,甚至有穿紫衣绯之人,上座的官员数量,比她们这些人犯还多。怎么有这么多大官?
“下跪何人?”一声大喝,打断了卫覃的思索,跟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下头埋进怀中。
卫二娘膝跪在地,上前蹭出一步,答道:“小妇人卫支微,她们是小妇人妹妹,分别是卫真、卫删、卫萧、卫歌、卫质、卫月、卫侵、卫覃。”
“尔等可知罪。”等卫二娘声音刚落下,刚才的声音又怒喝一声。
卫二娘九人顿时磕头如捣蒜,齐声喊道:“我等冤枉,还望明府明察秋毫,还我等一个清白。”
“哼,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上刑。”
卫覃突然抬起头,顺着刚才的声音望去,看到一位身着绿袍的郎君,不惑之年,面白长须:“我等开门迎客,向来是诚信为本。既没有坑蒙拐骗,又没有偷税漏税,算得上是清白人家,不知明府因何要对我等动刑?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总不能无视法纪吧。”
绿袍官员怒哼一声,道:“我有足够证据,证明尔等与本科考生作弊案有关,你们招也不招!”
卫覃笑道:“我等不过妇孺,如何与此事有关。明府想来是受了小人蒙骗。”
“人证物证俱在,你这小娘子还想抵赖,欺我刀斧不利乎!”
“既如此,还请明府传唤证人,卫十三娘与其当庭对质,一辩便知真假。”
“此事事关重大,岂可凭你一言,就把重要证人传唤庭上。尔等敢做下此等大案,想来同伙众多,万一威胁道证人安全,岂不是某之过世。”
卫覃仰天而笑,瞬间又收起笑声,斜眼冷笑道:“明府是欺我留仙馆皆是弱质女流,无人为我等仗义执言耶?”
“大胆,竟敢藐视公堂。”绿袍官员面色通红,大声吩咐左右:“把她拉下去,笞四十。其他人等,各笞二十。”
分列两班的差役,顿时一拥而上,把卫覃等人拉出堂外,粗重的水火棍,狠狠敲在几人身上。
卫覃咬着牙,胸膛气血翻涌。旁边的差役,掰开她嘴巴,塞进来一根木棍。等到第一棍落在身上时,卫覃感觉整个下半身都麻木了,同时又满是酸痛的感觉。一杖之下,险些昏过去。银牙咬碎,大汗淋漓。
卫覃感觉自己下半身已经瘫了,结果第二下落下时,她又感觉到自身的完整。相对于这种钻心的疼痛,她宁可自己瘫了,或者昏过去也好。
行刑的差役,对此颇有心得,既让嫌犯感觉到侵入骨髓的疼痛,又让她们保持着最大的清醒。众人的惨叫声,还未冲出口,就湮灭在口中的木棍之下。
“招也不招?”
“招……招……什么都招。”卫二娘如同一只破袜子,摊在地上,口中流淌出的血液染红了地面。身体一向单薄的卫九娘,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
卫覃如从一只被锁链拴住的疯狗,嘶吼着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如同一条蛇,只能支起上半身,拳头使劲捶在地面上,一双眼睛紧盯着绿袍官员。
“尔等如何帮住今科考生作弊,速速招来。”
卫覃从地上爬到柱子旁,身下滑出一条血迹,想要扶着柱子站起来,试了数次,终究失败,干脆斜靠在柱子上:“明府就是这样审犯人?”说着狠狠吐一口血,“老太祖高皇帝,贤明圣德,一统天下。经太宗,传至今上,遂有如今盛世。当此海晏河清之世,没想到明府竟敢做出屈打成招之事。不知明府如何有颜面列于朝上,如何有面目面见祖宗,如何有脸面面对先帝。”
“妖妇焉敢藐视公堂,妄议朝廷!”
“你这蠹虫,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也敢代表朝廷?”
“拉出去,笞四十!”
“且慢,”卫覃对围上来的差役大声喝道,“既然明府并非要探寻真相,只想草菅人命,不用污了尔等双手,十三娘直接撞死于柱上就好。”
一直不动声色坐在上首的官员突然开口说话:“左右快拉住她。”等差役把卫覃拖开,对卫覃微微一笑,“崔县令素来公正严明,刚才是正常的审讯手段,不过是稍激烈了一些。他为此事,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你不要怪他。”
卫覃道:“卫十三娘不过一介草民,小肩膀实在担不了多大罪责。既然诸位阁老、明府认为我等涉嫌什么作弊案,还请拿出人证、物证,若是能把卫十三娘说的心服口服,我等自然认罪。”
“这折扇可是尔等所售?”那官员拿起一把扇子,扇子上挂一个吊坠,大骨也是用和吊坠差不多的玉石所雕琢。
卫覃想要笑,却只能做出一个哭笑混杂的表情:“此扇非敝馆所售。”
“大胆!”绿袍官员怒喝道,“折扇乃是出自留仙馆,此为众所周知之事,你也敢抵赖。”
“明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折扇确实乃敝馆第一个销售,可是城中折扇,从敝馆所买者,不足一成。且此扇为玉骨,敝馆穷困,只售出过竹木、梨木所制折扇。这样一个玉骨,差不多可以买下敝馆,哪里是我等能够承受得起的。”
“此妇欺阁老心善,万万不可信其妖言。以卑职看来,再施以笞刑,定可揪出主谋。”
卫覃冷哼一声,大声道:“我馆内放着账本,上面记录平日账目。各位阁老、明府,大可将其取来,卫十三娘所言是对是错,一看便知。”
绿袍官员道:“谁知不是你故意如此,以洗脱嫌疑。”
卫覃笑道:“敝馆有发票簿子,每份三联,凡来敝馆者,手上皆有一联。若是敝馆在上面做手脚,明府唤来上面所记录者,三联一对,便知真假。”
“尔等若是只把作弊所用折扇落下,不做记载,我又如何从上面查询得到。”
“明府未闻‘无商不奸‘之语哉?做生意,没有白纸黑字,谁愿意相信他人。况且这又不是一文钱两文钱,总会留下一点痕迹。
“再者,敝馆并无折扇所用竹木,乃是从福宁寺求来。若是不信卫十三娘之语,明府尽可去福宁寺求证。玉石、金银,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