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祸从天降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788
“‘贾生’何者?假生也,其非真人!‘贾生’非真人,并非言世无此种人,乃以贾生表与其相像之诸人,观者切记。‘胡州’乃胡诌,‘无稽城’乃无稽之城也,皆为荒山老叟所杜撰之地。
“观此可知,黄粱一梦前,不一定万事皆真,黄粱梦后,也不一定全是虚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个是真中有假,假中含真,难以分清。正因此,《黄粱记》虽以遇神仙、饮黄粱开始,笔者却未将其归入‘神话’,反而认为其应归入‘现实’,或‘神话现实’。”
“想不到此人竟如此推崇无咎兄。”朋友见此,把魏夫子来过来,让他去看这篇文章。
“阿谀之词,有何可看之处?”
“你这老狗,还害臊起来了。”
魏夫子拿过来,细细品读:“笔者以为,《黄粱记》开创者有三:一者,人物丰满,戏中贾生做了许多以我等道德评判可谓之‘错事’、‘坏事’者。《黄粱记》中所有人物不再是或至善或至恶的二元,而是一人之身,集中善恶两边,并且彼此斗争。它塑造了活生生的人物。二者,因果明白,《黄粱记》中人物决定、事件产生,都有其因由,而非《降魔传》中遇到困难时神佛从天而降,或者《梁祝》中梁山伯友情、爱情之间的突然转换。三者,对话真实,《黄粱记》中人物对话都有其隐藏含义,笔者观看时,能从人物口中所言听到其内心真正所欲言者。正因此三者,笔者才认为《黄粱记》应归入‘现实’。
“以上所言,绝非笔者溢美之词。”
朋友摇头失笑,道:“写此文之小友,无咎兄若是遇到,一定要请人家吃顿好菜。绞尽脑汁想出这些词,想来人家也花费了不少心力。”
老者抬头看了一眼众人,笑呵呵道:“就怕这是欲抑先扬。夸你这么多,结尾说你两句,你总不能小肚鸡肠记仇吧。”
几位老人闻言,相视一笑,一个个前仰后合。全来了兴趣,围上来往下瞧:“除以上优点,其自然也免不了略有瑕疵。”
“你看你看,被我言中了吧。”
“去,一边去!”
魏夫子扬手打断老者,继续往下看:“第一,笔者虽不知‘荒山老叟’何人,观看之时,却总能在戏台上看到他的幽灵。从种种痕迹上看,《黄粱记》中之人、之事一定有其原型。笔者严重怀疑,荒山老叟是把原型直接照搬于台上。
“若真如此,以笔者看到,与其说《黄粱记》是一部映射现实的戏曲,不如说它只是一本记录荒山老叟本人半生的自传,且有为自己辩解、美化自己的嫌疑。特别是贾生每做‘错事’时,都会有一大段开脱罪责的内心独白,更是坚定了笔者这一怀疑。荒山老叟显然没有把笔下贾生与自己剖开,没办法做到直视真正的自我,他极可能已经分辨不清楚‘贾生’与自我。
“‘贾生’应该是荒山老叟想象中的自我,他有着荒山老叟所希望能够成为的人。《黄粱记》中‘贾生’多次善恶之辩,应该就是荒山老叟与‘贾生’的争辩。他已经陷入了疯魔,既不能正视自己,又没办法完全认同‘贾生’。
“若不幸被笔者言中,《黄粱记》就不过是一场春梦,梦醒之时,了无痕迹。”
“嚯!这口气。现在蛤蟆也会写字了?”
“其言语或有些激励,见解却也算得上一针见血。这人对戏曲、话本,定然颇有研究呀!”
“小子故作惊人之语,浅薄无知,徒然贻笑大方矣。无咎兄大可不必将此放在心上。”
魏夫子摆摆手,让他们先停下来争论,继续往下看:“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黄粱记》虽是一本真真假假,难分清楚的戏剧,荒山老叟却以贾生饮神仙所赠黄粱酒入梦开始,显然这是受到了佛道宝卷影响,结局很难不落入看破红尘、落发出家之窠臼。
“今日并未演完,笔者且在此做一猜测:贾生接下来,必定荣极一时,然后形势急转直下,跌落深渊。待他从梦中醒来时,定会感叹两句红尘烦恼,一切虚幻如泡影之类的胡话,再提上一首不着四六的打油诗,与神仙相伴而去。若被笔者不幸言中,《黄粱记》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希望荒山老叟能够写出出乎笔者意料之外之结局。
“话虽如此,瑕不掩瑜。总得来看,《黄粱记》仍旧算得上最好的戏曲,绝对值得一看。”
看完后,老者把自己方才所写折起来,放入怀中,拍一下魏夫子肩膀,哈哈大笑,“被人这样羞辱,你这老狗可还有颜面活在世上。”
魏夫子呆怔怔站在原地,突然道:“我要修改结局。”
朋友拿食指虚点着他,笑道:“还真被这小子猜对了?哎,枉你这老狗活了这般岁数,竟然还不如一小儿。”
老者在旁劝道:“人有千样,喜好不一,不可因一人之言而废食。”他把柜台上一摞纸拿起来,随手翻开,“你看,除了此人外,其他人还是给了《黄粱记》很高评价的,无咎兄莫要灰心。”
魏夫子拨开围在他身前的朋友,趴到柜台上,一张老脸通红,对卫覃道:“明日停演,必须停演!”声音不大,语气中却满是决绝,不容反驳。
卫覃仰起上身,拉开与魏夫子的距离,小声道:“可是……已经开始演出了。今日这么多贵客冒雨前来,这是给我留仙馆天大的面子,《黄粱记》首演反响又这么很好,魏公何出此言。
“再一个,十三娘一众姐姐为了演好《黄粱记》,又是作曲,又是琢磨唱腔,不只花费了多少心血。魏公现在让十三娘跑到她们面前,上嘴唇下嘴唇一碰,说停演,她们非撕了十三娘不可。”
“十三娘不是一直不满意《黄粱记》吗,老夫这次听你所言,十三娘还有何不高兴之处。”魏夫子努力压下胸中火气,右手使劲扣在柜台上,指节发白,“停演,必须停演,立刻,马上!”
“可是……魏公……可是……”
老者上前拉住魏夫子,劝道:“无咎兄息怒,别吓着人家小娘子。”
“我说,”魏夫子甩手把胳膊从老者手中抽出,扭头怒视着老者,一字一字吼道,“停演!这是老夫所写,老夫还做不了主了?”
卫覃求助地望向魏夫子的朋友,他们几人也是羞得面色通红,一起上来拉住魏夫子。他们还没把魏夫子劝好,留仙馆内突然闯进一伙人。
一个个皂袍革靴,手拿绳索,足有十多人。他们中领头的站出来,对留仙馆堂中所有人吼道:“衙门现在正在拘捕嫌犯,闲杂人等,全部闪开。乖乖站好,不许乱动。谁要想趁机溜出去,不要怪在下以藐视朝廷论处。”
卫覃吓了一跳,赶忙从柜台后跑过来,苍白的脸上努力堆出笑容,道:“好叫郎君知晓,我们留仙馆是清白人家,来这里的客人也多是四门学、太学的学生。我姐妹向来胆小,连蚂蚁都不敢踩死;小郎君们又受到圣人教诲,定然也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街坊邻居素来心善,断做不出违法乱纪之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何误会?”说着悄悄把两片金叶子塞给领头之人。
“你当某是何人!”领头差役直接把金叶子摔在地上,一团火从卫覃心底顶到脑门,牙龈紧咬,硬挤出笑容,还未等她再求情,那领头差役对身后差役挥手,“把她给我绑喽。”
差役冷笑着上前,三两下就把卫覃捆起来,只留下双腿能够自由行动。卫覃道:“十三娘一没杀人,二没抢劫,三没盗窃,四没逃税,五没妖言惑众。不知十三娘触犯国朝哪条律例,郎君竟要把十三娘绑起来?”
差役头领根本不管卫覃说什么,又对身后连连挥手:“这留仙馆里,不管是唱歌跳舞的、吟诗作对的、跑堂迎客的还是洗衣做饭的,都给我绑了,不能放过一个苍蝇。”
得了他命令后,这人身后的差役顿时化几股洪流,冲进人群中。其中有人噔噔噔窜上楼,也有人踹开家具摆设,跑进后院。分工明确,效率惊人。
“我姐妹从不出这留仙馆大门,能做出何等恶事?还请郎君明示。”卫覃扭着身子,想要挣开绳索,口中喝骂,“咱们都是住在天子脚下,由不得某些人目无王法。今日若是不给我一个说法,咱们就上御前理论理论。”
差役头领拿刀柄狠狠砸在卫覃小腹上,卫覃顿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头上直接冒出一层冷汗,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差役头领狠狠吐一口唾沫,骂道:“死鸭子嘴硬,你们的事,发了。”
老者放下手中纸张,笑呵呵问道:“老夫也很想知道,这留仙馆到底犯了何事,竟然让承天县衙如此大动干戈?”
差役头领看到老者,脸色一变,扭头看一眼卫覃,又看一眼老者,赶忙笑着走上前,拱手行礼道:“不知司寇公在此,卑职鲁莽,惊扰了司寇公,还望见谅。”
司寇公抬抬手,示意差役头领不用行礼,笑道:“尔等公务为先,没看到我这个老头子,很正常嘛。我大卫正需要你这样忠于职守的人才。”
差役头领扶一下顶上幞头,小心回道:“卑职此番是受了明府吩咐,到此锁拿嫌犯,至于她们到底犯了何事,卑职也说不清楚。”
“看你们架势这么大,一看就不是普通案件。谨慎些是好的,倒是老夫越权了。”
差役头领连忙低下头,一双眼睛转两圈,咬咬牙,在四周看一下,凑到司寇公耳边,小声说道:“卑职位卑人微,所知甚少,只晓得这命令是从大理寺下到衙门里的。实际上,今日抓捕的,不只留仙馆一家。卑职等已经忙活了一天,留仙馆还是靠后才来的。想来,就算有事,她们也不过是打几板子。”
司寇公笑着拍拍差役头领的肩膀,拍一下差役头领就矮一截,道:“都这个点了,你们也是辛苦了。忙忘后,赶紧家吃饭。”
差役头领赶紧点头应是,脸上堆满了笑容,与司寇公攀谈起来。魏夫子等人想要上前询问,司寇公悄悄示意众人莫急。
不过是眨眼间,留仙馆中,上至卫二娘,下至封二郎,十人尽数被差役绑缚。他们驱散开留仙馆中客人,又在留仙馆大门上贴好封条,才押解着卫覃等人上街。
虽然天色已近黄昏,平安里内仍旧人流如织。街上行走的男女,脸上带着好奇、兴奋、鄙夷,看着被串在一起的卫覃等人被差役牵着。有的对着她们吐一口唾沫,有的干脆拿起一片烂菜叶砸卫覃几人。更多的是围上来看热闹,吵吵嚷嚷,也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班头见人群围了上来,赶紧喝道:“各位街坊邻居,且闪到两边。若是刀剑伤到诸位,某可不好再见诸位。”
“怎么抓了这么些人,这是破了个大案啊!”
“小娘子一个个细皮嫩肉,做什么不好,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作恶呢。”
“你这就不懂了吧,色乃刮骨钢刀。这越是漂亮的娘子,越是会骗人,要不是她们被抓起来,咱们哪里能想到这些人会犯法呢。”
“她们看起来温柔较弱,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去害人,莫不是认错了人吧。”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
话到这里,一下子就彻底下流起来。等到差役分两拨走干净,这群人还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嫌犯的下三路。从胳膊到胸膛,从脚踝到屁股,充满了男人的想象与男人的浪漫,间或有女人尖锐且犀利的批评。
卫覃感觉时间是如此漫长,等她来到官媒婆门前时,她甚至生出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停下脚步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站在前面的差役,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他把门上兽环拍得砰砰作响,不久就听到里面传来“来了,来了”的声音,洪亮的嗓音中带着七分喜庆。大门打开,一张满是笑容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眼中,约四十岁模样,披一身上好的绸缎,头上发饰倒是简约,只插着两把簪子。举手抬足之间,仍可见当年风骚。
“呵,这下雨天的,怎么想起来到我家来了。”官媒婆看一眼卫覃等人,倚在门上,笑道,“这又是谁家妻女。”
“你这婆子,不要废话。我且把她们押在此处,明后天就会提审,你且小心看护着,要是出了什么乱子,某拿你是问。”
“懂,懂!”官媒婆对台阶下众人招招手,笑道,“诸位郎君快快进来,老婆子给诸位拿点糕点垫一下肚子。”
“你懂个甚!”差役头领狠狠瞪她一眼,喝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马虎,你可要给我看好喽,若是她们少了根头发丝,不要怨某无情。”
“呦呵。”官媒婆一边在前面领着众人,一边笑道,“你这年纪渐长,竟越发怜爱起小娘子来了。老妇人看你年龄也不小了,要不我替你张罗一下?保证给你找个好婆娘。我手中待嫁的小娘子,一个赛一个标志。”
“婚姻乃父母之命,哪里是我做得了主的。若是我家爷娘替某物色好了小娘子,到时候一定过来请你帮忙。”
官媒婆家宅不小,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中种着槐树、榆树。蒙蒙细雨,笼罩着整片天地,似真似假,看不真切。
官媒婆把差役请到大堂上,吩咐下人去拿糕点酒食。差役匆匆忙忙与她做了交接后,顾不得其他,只得各自拿一张饼就起身离去了。朦胧雨幕中,很快就消失了他们的身影。
“既然来了我这里,就全是罪囚,你们都给我收敛了脾气。”等官媒婆把差役送出门后,回到堂上,在卫覃几人身上扫视一遍,冷笑道,“咱们也就这两天的缘分,老老实实撑过这两天,你们好,我也安生。要是有人非要闹,老婆子我可不像班头心善,没有那么多慈悲心肠浪费在你们身上。到时候不小心打烂你们这细嫩的小脸,老婆子可赔不了。”
说完话,她就唤来下人,小声吩咐几句,下人点点头,就领着卫覃几人到了后院柴房。
“家中窄,空不出房子,只能委屈诸位在这里待两日了。”不等卫覃几人说话,下人扭身出去,啪一下锁上门,隔着门扇喊道,“等到了饭点,自然有人过来送饭送菜。”说完话,这人就离开了,任凭卫覃她们如何喊叫,也没有人再回一句话。
房外,只有雨打树叶的声音。
房间内堆着柴禾,高高的柴垛占了大半间房子,一直顶到房梁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家具摆设。房内罗网上的蜘蛛,趴在地上的小虫,陪伴着卫覃几人。
卫覃在房内扫视一圈,没找到一个能坐的地方。她从柴堆上抱出干柴,拣出几根比较粗的树枝,在地上摆成一排:“十姐坐这。”
卫二娘从门缝上退开,扭头盯着卫覃:“是不是又是你?”
卫覃叹口气,脸上满是无奈,道:“十三是有些顽皮,但也不至于违法犯罪。再说了,自从十三接手馆内账房之职,每日里兢兢业业,哪里有功夫去招惹别人。”
“除了你,咱们中还有谁会招惹到官府中人。”
“二姐这话,十三就不爱听了。相比起二姐你们自由,十三连留仙馆大门都没时间出去,衙门、皇宫离咱们又隔了好几条街,十三纵是有心作奸犯科,也实在无能无力呀。”
卫八娘也学着卫覃,挨着卫十娘坐下来,仰头看着卫二娘,道:“或许是大姐招惹了官司……”
“不可能!”卫二娘挥手打断卫八娘,说道,“若真如八妹所言,大姐也该跟咱们在一起才是。我看,说不定是哪位小郎君爷娘,看不惯咱们浪费小郎君读书的好时光,找个借口把咱们捉起来。当初就该听我的,按照原来的样子好好经营不好吗,非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卫覃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卫十娘赶紧拉住她。卫覃斜着眼看着卫二娘,冷笑道:“咱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十三出这么多主意,还不是想大家日子好过些。咱们馆有今日胜景,十三就算没多少功劳,也该有些苦劳吧。怎么到了二姐口中,一下子全成了十三之错。”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吵架。”卫七娘站在门旁,转过身体正对着卫覃,“大家想想办法,怎么应付过去此事,这才是关键。”
卫覃道:“这些官差不由分说就把咱们绑了,问也没问出一句话,到现在也不知道官府到底给咱们定了什么罪。这如何想对策。”卫覃突然露出个笑脸,“七姐知道?”
卫七娘摇摇头,众人齐齐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