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粉墨登场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551
“我是冤枉的,我要见陛下,放开我,我要见陛下!”
被侍卫架起来的考生,一开始还很硬气,厉声咒骂。等他被架着离尚书省越来越远时,又突然改为悲啼哀告,足令闻者落泪。架着他的两名侍卫,冷着一张脸,不发一言,只管架着他往大理寺方向行去。考生见侍卫如此无情,又转头咒骂起来,言语越加粗俗不堪,很难想到这是一位参加科举的帝国精英。
岳道瑜站在尚书省大门下,轻轻舒一口气,接过旁边侍卫递回来的竹篮。他感觉胸口有些发闷,透过飞檐往天上看一眼,低声嘟囔道:“千万别下雨,千万别下雨……”
“什么?”侍卫问道。
“高中,”岳道瑜笑道,“某在祈祷今科高中。”
在尚书省大门之后,早有一名差役等候一旁,见岳道瑜通过了侍卫检查,刚忙堆笑上前:“郎君天庭饱满,一看就是聪明绝顶,今科高中自然是板上钉钉。”说着吉祥话,对岳道瑜做一个请的手势,领着岳道瑜进入尚书省内。
“郎君参加哪一科?”差役边走边问,“郎君莫要怪奴婢多嘴,咱们这尚书省内,不同科考生所在考场不同。”岳道瑜就回了“明经”两个字。差役回头看了岳道瑜一眼,不再多言,两人顿时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风刮得越发猛烈了,直吹得院中槐树枝叶发出哗哗响声。
“郎君先进屋,奴婢就在外面候着。”差役把岳道瑜领到西侧一耳房前,他二人正好看到一个考生从里面出来,脸色铁青,冲二人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岳道瑜不明所以,看一眼差役,差役摇摇头,他扭头进了耳房门。这耳房面积有七八间大小,东西向十分宽阔,衬得南北向狭窄。耳房里面放了几扇屏风,屏风后摆放木桶等物,应该是盥洗沐浴之物。里面除了他自己外,还有另外三位考生,有的待在屏风后,有的正在穿衣。再加上跑来跑去忙活的七八位差役,整个耳房依旧显得空荡荡。
守在门侧的差役,一见到有人进来,赶忙上前接过岳道瑜手中竹篮,笑道:“郎君明日才正式开始考试,要熬到二十五日才能离开皇城,这一连数日,一直待在考场上,身上衣物不免积尘。圣人与朝中诸公怜悯郎君不易,特令所有考生入场前,先在此处沐浴更衣。身上清洁,既对夫子尊重,也好撑过这几日时间。
“桶中热水都是我等新添,郎君不用担心会有脏垢。”
岳道瑜看了一眼差役,抿着嘴点一下头,踱步在房内转了小半圈,找到一个空着的隔间。观察一下四周,挪进屏风后。高高的木桶中,飘着烟雾,他把手伸入热水中,捧出来一瞧,果然清澈干净,他这才放心。
先把外袍脱掉,再一一解开肋侧系带。动作轻柔缓慢,似个小娘子。花了半炷香时间,他才把身上衣物除尽,赤裸着身体一猛子扎进水桶中。
整个人浸在水中,他才发现,木桶中热水远比他猜测得还要烫人。在水扑腾两下,他才慢慢适应水温。倚在桶壁上,慢慢擦洗身体。透过屏风上丝帛,他看到一个人影突然往他这里走来。突然,屏风上挂着的衣衫,全部被来人扯下。
“你要做什么?谁?放肆!”岳道瑜从桶中一跃而起,赤脚在地上踩出一串脚印,从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怒视着来人。
“郎君莫急。”那人也未离开,反而凑上来,对岳道瑜抱拳拱手,笑道,“郎君脱下来的这身衣物,已经有些发臭了,既然郎君清洁干净了身体,再穿上这些衣衫,岂不是做无用功。郎君不用急,奴婢把郎君这些衣衫拿回去后,马上把郎君竹篮中衣衫拿过来,耽搁不了郎君时间。”那差役一边说着,一边跑开了。
岳道瑜赤裸着身体,不知如何是好。正在他踌躇着,抬脚迈出屏风时,又跑过来一个差役,气喘吁吁道:“郎君快回桶中,站在外面万一受了风邪、寒邪侵袭,这可如何是好,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呀。”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岳道瑜的干净衣衫挂在了屏风上,施个礼,走了回去。
岳道瑜见此才放下心来,重又退回木桶之中。从旁边拿过胰子,在身上涂抹一下,再细细擦拭,直到把手都搓红了,他才出水擦拭。他正穿衣,突然见一堆差役跑过来,经过他身边时一刻不停,继续往里面跑。
他不由有些好奇,扭头跟着这群差役,见他们钻进一个屏风后,一把扭住其内考生。在那考生腰际围了一圈麻布,这群差役就把他拉扯出来,绑上手脚,抬出门去。
“我乃圣人门徒,今科考生,尔等贱婢,怎敢如此辱我!”那考生一边晃悠身体,一边喝骂抬着他的差役,“尔等还不滚出去,意欲何为?”
其中一个差役抬头看一眼那考生,呵呵冷笑:“你袖袍上所写何字?欺我等不识字耶!我告诉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乖乖随我等去大理寺吧。是非曲直,到时自有公断。”
岳道瑜飞快穿好衣衫,整理好湿漉漉的头发,大步从屏风后走出来,接过房门旁差役递过来的竹篮。这里面除了装着他方才换下来的衣衫,还有笔墨纸砚、水杯茶碗、桐油纸包裹的烤饼以及帘布等。
门前等候的小吏,一见他出来,赶紧上前,领他转过游廊,穿过大半个尚书省,两人才来到岳道瑜的考场。差役停住脚步,岳道瑜也只能跟着站在考场南侧台阶下。一名差役从考场内跑出来,拉着带领岳道瑜的差役询问。
岳道瑜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干脆趁着两名差役交接工作的空挡,细细打量一番眼前的考场。明经科考场只有北侧一面有墙,其他三侧只有粗壮的漆红梁柱,支撑着飞檐斗拱。他站在那里,放眼望去,整个考场一览无余。
考场上的考案,左右隔着有四尺远,前后离得稍微近了一点,行列平直,如同棋盘。考场内除了考案,没有其他多余摆设。
从考场内出来的差役,打发走了带领岳道瑜的差役后,又确认了一遍岳道瑜的身份,这才把他引入场内。
待岳道瑜面南坐定后,他从竹篮中拿出来文房四宝。先铺好白纸,再在其上摆放好砚台、烟墨、笔架、毛笔。在砚台内添一点水,拿墨在砚台内磨墨。重按轻推,感觉差不多后,拿起毛笔饱舔浓墨后,提笔欲写,看到案上空白的纸张,右手僵在空中。
岳道瑜用笔端轻轻敲一下额头,露出一个苦笑,叹道:“真是糊涂!”
把毛笔放回笔架,他才感觉到腹中饥饿。抬头去看,日影西沉,忙忙碌碌中,早就过了中午。他从篮中拿出一块烤饼,狠狠咬一口,感觉味道有点咸,还有一点孜然味。细嚼慢咽,又用竹杯饮一口凉白开,这才消除了肚中饥饿。
今日无事,本场考官安坐在北侧凉荫中,迷瞪着双眼,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这雨真是烦人。”文砚三人从雨幕中穿行,好不容易钻进留仙馆屋檐下,收拢起手中雨伞,又使劲甩了甩上面的雨滴,他们三人才进门。
“茶,酒?”
“三杯醪糟。”
“还是醪糟。张开嘴,让十三娘看看,牙烂了没。”
乔松把湿漉漉的外袍脱下来,挂在旁边的衣架上,整理一下粘腻的头发,抱怨道:“嘿!这鬼天气,真够人受的。”
卫覃一边给三人端上醪糟,一边笑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你们三个小郎君天天上学下学,不用忙活农事,不知道城外农民等这场雨,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你们看吧,过了这场雨,桃花就全开了。你们喜欢桃花吗?粉嫩粉嫩的,煞是喜人。”
“我喜欢桃子。”乔松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嘴巴甜滋滋的,抱着杯子笑嘻嘻道,“除了桃子,我还喜欢吃杏,吃李子,吃樱桃,吃……”
文砚有些坐立不安,看一眼卫覃,又岔开眼神,闷声道:“本来是有许多同窗要来的,原本都约好了的,只是没想到一连下了三日雨,他们基本上被接回家了。”眼神空洞地看着手中竹杯,话顿了一下,接着重重说道,“等天晴了,他们一定会来,到时候一定能挤爆留仙馆。”
卫覃笑道:“文七郎不要多想,今日文七郎能够冒雨前来,十三娘已经很是感激不尽了。这个雨天,除了卖雨伞、蓑衣的店铺,确实不是开门的好日子。”
“我就说了嘛,十三娘知书达理,不会责怪你,你还不信。”段诚拍拍文砚的肩膀笑道,“我看堂中人也不少,今日如期开演吗?”
卫覃笑道:“本来,因为这两日下雨,我们已经决定修改时间了。”她伸手往楼上一指,三人顺着望去,只见魏夫子安坐在楼上,他旁边还坐着几位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者,“谁知魏公请来他许多好友,最终决定还是今日。”
留仙馆内,除了魏夫子等人,堂下也差不多挤满了人,看他们打扮,多是溜街串巷的货郎,还有平安里的掌柜、伙计以及街坊邻居。
卫七娘走上戏台,对楼上楼下众人屈膝行礼,脆生生道:“奴奴卫七娘,凭着《降魔传》中二郎真君与《梁祝》中祝英台两角,再加上各位贤达抬爱,在这大明城中略有薄名。今日是我留仙馆新戏——《黄粱记》——初演,此戏乃是改自自荒山老叟的同名小说。今日大雨,各位贤达不辞辛劳,冒雨前来,是我留仙馆万分荣幸,足令敝馆蓬荜生辉。
“因为今日新戏与往日不同,七娘及中姊妹对演出效果很是忐忑。诸位在观看时,可写下听戏时感受。可以是布景、音乐、台词、唱腔、叙事、灯光上的不足,也可以是其他缺点。总之,今日但凡有不周到之处,各位尽管提出来。除此之外,也可以写下听戏感受,或哀其中人物不幸,或怒主人公不争。诸位贤达的意见与建议,是我留仙馆提升之根基。
“笔墨纸砚,已经放好,诸位贤达高才可直接拿去用。七娘再次感谢。接下来,请欣赏《黄粱记》。”
卫七娘话音一落,留仙馆内灯盏逐渐熄灭。在漆黑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琴声。音调一转,变成裂帛之声,又成金戈铁马之势。急如骤雨,气势如虹。
不一会,琴声逐渐转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把故事娓娓道来:“皇皇大卫,奉天承运,文成武德,天下一统。平四百载离乱,再开万世太平。我太祖高皇帝于元亨三年下诏,冬月再次分科取士。天下士子,闻之无不欢欣鼓舞,遂有龙虎汇聚京城。”
随着旁白结束,戏台上灯光骤然明亮,幕布上描画的楼阁殿宇,在灯光的照耀下惟妙惟肖,似真把整座大明城搬上了戏台。台上放着一张小台子,台后站着卫十二娘装扮的伙计。
换成书生装扮的卫七娘,从戏台东侧慢慢登台,楼下观众高声喝彩。卫七娘手攥着袖子,做擦汗动作,在戏台上弯弯绕绕走了三圈,来到卫十二娘跟前。
卫七娘做拍门状,喊道:“店家,店家。”
卫十二娘做端碗的样子,道:“看你这样子,是逃难来得京城吧。我这有点蒸饼,你拿去充饥。”
卫七娘摆摆手,道:“某非乞丐,乃是赴京士子。多日舟车劳顿,这才如此狼狈,店家,不知你家客舍可还有空房?”
卫十二娘脸色一变,扭身喝道:“谁不知我李家客舍,遍布京城,郎君万莫如此说。”转了一圈,又转怒为喜,“你且把姓名籍贯报来。”
卫七娘摆开架势,正对着观众,唱道:“在下我姓贾,单名一个生,乃是胡州人,家住无稽城。自幼我家贫,酷爱读诗书。父母怜爱我,送我入私塾。三岁识千字,七岁背诗经……”
琴音一断,卫十二娘点着卫七娘笑道:“你这郎君,我不过问你姓名,何故说出如此多话来。”
台上二人你来我往,慢慢敷衍开故事,台后琴声铮铮,渲染着气氛。楼上楼下,全都静下来,黑暗中一双双闪耀着星光。
外面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在树枝翠叶上,撞在瓦砖木石上,凑出一片春色。
众人正沉浸在故事中,台上突然陷入黑暗,周围的灯盏慢慢点燃。卫七娘等人一起站在台上,对观众行礼感谢,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老夫所写如何?”魏夫子旁边的一位老者把自己写好的评价,拿给魏夫子看,“可还算中肯?”
魏夫子拿纸点着他,苦笑道:“你这老狗,亏得我还上门去请你听戏。”
旁边另一位老者,收回钉在台上的目光,扭头看一眼魏夫子,叹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一晃眼,已是三十多载,当年科考之事,恍若昨日。我等头上三千青丝,竟全成了华发。”
“你怎写的,拿来让某看一看。”魏夫子道。
“哎!你这就不对了,老夫还能骂你不成。”
“咱们几个,就数你官职最高。”旁边又一老者笑道。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这个?”原来的老者问道。
魏夫子拍着膝盖,笑骂道:“怎么老哥几个,就数我年纪最大,万一我哪天先行一步,你们几个老狗,非忘了我不可。”
“你这老狗,天天都琢磨什么呢。”旁边老者皱眉道。
“你们看看,老夫牙都快掉光了。”又有一个老者,张开嘴指着自己牙床。
他们几个老丈,颤巍巍站起来,扶着栏杆慢慢下楼。几人笑骂着来到柜台旁时,台子上已经堆了一沓纸。老者先不急把自己所写放上去,反而从中取出来几张去看。
这里面,有说登台下台顺序不清,看的迷迷糊糊的;有抱怨音乐还是原来那几个调子,枯燥无味的;有建议多找几人上台表演的;也有骂留仙馆蒸饼太硬的。
最吸引他的是一个题目为“《黄粱记》是否就是一场士大夫的春梦?”的戏评。此文标题文字,字如刀斧,横劈竖砍,锋芒毕露。老者点评一番书法,继续往下读。其与方才三两句话不同,这上面条分缕析,写了满满一页纸。
“笔者读书甚少,见识浅薄,《黄粱记》是笔者第一次认识这位‘荒山老叟’,不知可有见多识广之人,认识此作者。”老者抬头看一眼魏夫子,笑一下,继续往下看:“众所周知,我大卫如今天下承平,话本、曲艺得以蓬勃发展,特别是曲艺,乃留仙馆首创,其出现时间虽不过短短两载,却已经展现出其无穷潜力。假以时日,定可与话本平分天下。”
老者指着“平分天下”四字,对旁边好友笑道:“年轻人,有冲劲,就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他朋友来了兴趣,凑上来去看,见下面接着写道:“《黄粱记》无疑拓宽了戏曲边界。《降魔传》通过展现神佛妖魔之间的爱恨情仇,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充满想象的瑰丽世界。其可视为佛、道及民间传说在戏曲中的延申,某厚颜将其归为‘神话’行列。
“《梁祝》中两位主人公之间的感情纠葛、所有人物的立场纠纷,似乎演绎着我们身边的故事,本有映照现实世界之实力。可惜,卫十三娘并未能打破传统话本中才子佳人的模板,使其人物纠缠于情情爱爱,未能将现实真正引入戏曲之中。某再次厚颜,将类似《梁祝》之戏曲,归入‘爱情’行列。”
朋友摇摇头,笑道:“这人还真厚颜,不过所言到时有几分道理,就是言语粗俗了些。”
老者没好气问:“你还继续看吗?”
“岂能以文废质。”朋友继续往下看,“《黄粱记》又与以上两者不同,它本身充满了现实元素。因其尚未完结,笔者不敢妄下结论,若其真能映射现实,或可归入‘现实’中。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若无以上认知,不可看《黄粱记》。读者若与笔者一般已有此认知,《黄粱记》才可以继续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