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入省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377
  岳道瑜跟在其他人身后进入韩家文具铺子,一脸的好奇,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打量着店铺内摆放的各色文具。掂一下细腻的砚台,沉甸甸手感很舒服,又嗅一口松烟墨,咧开嘴露出犬齿。
  他从架上的笔筒内,拿出一支狼毫笔,双手捧着,细细打量,见笔杆末端有一方漆红小印,约有小拇指指甲大小。他凑近了去看,发现很有意思,用食指指着方印,问一旁的韩掌柜:“这是什么?”
  韩掌柜瞥一眼,笑呵呵解释道:“此为敝店标识,用以区别其他店铺。郎君方才细看,应该看出,此标识为上图下字。上图乃旭日出海,取‘朝气蓬勃’之意;下刻‘韩家铺’三字,就是敝店了。”说到此,他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道:“若是郎君买了敝店笔墨纸砚,用时发现其与敝店所言不符,或认为其低劣,到时郎君可拿此来敝店,或退或换。有此标识,敝店纵是有偷奸耍滑之意,也万万抵赖不得。”
  一旁的暴国佐闻听此言,右手折扇轻轻一击左手掌心,点头而笑,赞道:“都说‘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店主人竟是反其道而行之。此举颇和我儒家教义,可谓之‘儒商‘也,妙哉,妙哉!”
  韩掌柜连忙对他抱拳拱手,满脸笑容道:“敝店虽是做买卖,毕竟是与笔、墨、纸、砚此文房四宝打交道,又多有机会与士子名士接触,多少也沾了些文气,虽做不出千古文章,到底也懂了一点圣人大义。平日里老汉做事说话时,也就不自觉会想到‘诚信’二字,总不叫丢了良心,少了廉耻。”
  “圣人之教,至于此矣!”
  暴国佐甚喜韩掌柜为商之道,与他攀谈起来,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店铺内其他人对其怒目而视,他赶忙收住笑声,尴尬地连连施礼。
  曹天行站在架子前,摊开一卷白纸细看,头也不抬,对韩掌柜打趣道:“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店主人以诚信立身,如合抱之木扎根地下,不惧风雨,引来鸾凤栖息。难怪整条坟典街上,只你一家客人不绝如缕。”
  竺贞心摆手把薛善四人送走,回来后见宋长青与曹天行几人聚在一起,凑上前摸一把几人正观赏的纸张,顿感手感极好,扭头问道:“掌柜,这种纸多少钱一刀?”
  “这是新货,乃是以青檀为料,经四十多道工序而成。因其有易保存、经久不脆、不褪色三大优点,故称为‘千寿纸‘,乃书画不二用纸。”韩掌柜对暴国佐歉意一笑,走上前拿下来一张放在手中,为几人解惑。
  “可否让某一试?”
  “郎君稍等一下。”韩掌柜从柜台拿下来一个小册子,其长不盈尺,还未翻开,已经能够看出册子上下所用纸张颜色、软硬等迥异。他把这本册子翻开,交到竺贞心手上,笑道:“此为敝店专供试用之纸。此页纸张即为千寿纸,案上有摆好的笔墨,郎君尽管一试。”
  暴国佐也来了兴趣,趁竺贞心思索的功夫,拿过册子,提笔在上面写了一个“永”字,铁画银钩,锋芒毕露。收住笔,他不由得眉头一挑,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右手运指如飞,或捻或挑,瞬间又写出七个大大的“永”字。字字不同,或楷书或草书,或如银蛇飞舞,或如溪水涓涓,或如刀劈斧砍,或如风吹杨柳。
  “好字!”竺贞心回过神来,看到暴国佐笔下“永”字,不由赞道。
  “献丑,献丑。惭愧,惭愧。”
  暴国佐努力收敛脸上的笑容,把手中毛笔随手扔开,道:“给某拿一刀。”
  “承惠一百文。”韩掌柜笑着接过钱道,“郎君稍等,老汉去拿打包好的。”说着,他从货架上拿下一刀纸,外面用一层坚韧的桐油纸仔细包裹好,方方正正,有如光滑的石板。
  暴国佐接过手,低头去看,发现桐油纸正上方印着许多列文字,分别是纸张名称、其中数量、店铺及地址等信息。他转身把沉甸甸的千寿纸交给随身书童,继续去挑笔、墨、砚台等。
  等他们一众人挑好,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大包小裹,紫电背上实在放不下,书童、仆从各自怀抱一点,依旧不能拿完,只好在街上拦下一架牛车。
  “老丈明日可空闲?”宋长青与车把式平齐,说着擦一下额上汗水。
  车把式满脸皱纹,黑黝黝的,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郎君是有事?”
  “明早我等要入皇城参加考试,坐老丈牛车能够快一点。”
  “嚯,都是天上文曲星呀!”老汉脸上堆出一层笑容,道,“郎君们住在崇文里,离皇城也就是两步路。老儿家住南城门边昌兴里,等老儿赶车到了崇文里,郎君们早该进了皇城内。不值当,实在不值当!”
  “老丈可以在崇文里住一宿,这不就结了。”
  “嘿!老儿忙活一日,也就够人吃牛嚼,哪有这个闲钱。”
  “某可为老丈付房钱,”宋长青大踏步甩开膀子往前走,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只是,某身上也没剩下多少银钱,房子可能有些简陋,要委屈老丈一宿。”
  车把式拍一下屁股边位置,笑道:“郎君也累了吧,上来歇歇脚。”
  黎明时分,整个天地还是灰蒙蒙的,崇文里的西里门前,早已站满了人。有身着绿袍足蹬革靴的官员,掩口打个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使劲眨巴几下眼睛,才清醒了些。在他周围,是一大群身着襕衫长袍的士子,挺胸抬头,神采奕奕,间或有两三人双眼赤红。
  岳道瑜撩开被风吹到脸上的黑发,双手紧攥,捧在胸口前,抬头看一眼前面,道:“什么时间了,怎么还不开门?”声音干涩,如同黏在一起的琴弦,扭头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宋长青,“不会睡过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莫要着急,”宋长青硬扯出一个笑脸,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安慰道,“咱们今天有一天的时间入场,就算执事差役真误了时辰,对我等也无多大影响。”拍拍岳道瑜的手,啪啪作响,“等入了皇城,咱们估计就要分开了。某痴长道瑜兄几岁,有幸参加过两次科考,虽然才识浅薄,未能考中,也有一点考场上的感悟,若是道瑜兄不弃,某分享一二。
  “咱们这一考就是三天,时间足够长,道瑜兄莫要着急。某第一次科考时,总担心时间不够,整个考试中一直手忙脚乱,等我缓过来时,发现已经全部答完。只是当时到底写了什么,我今日仍旧浑浑噩噩。
  “当时答完题后,实际上仍旧剩下大半天时间。可惜,我因为担心时间不够,未敢修改,白白浪费了大把时间。去年科考,我有了经验,审完所有题目后,在稿纸上答好,稍作修改后,誊抄在试卷上。答完所有试题,仍旧有空闲欣赏一下落日余晖。”
  岳道瑜看着宋长青,张口欲言,话已经从心底顺着气管来到舌根,硬生生哽在喉咙上,吐不出来一个字。
  “长青兄果有长者之风!进了考场后,道瑜兄不用激动,只管安安心心答题就是。除非心大在考场上呼呼昏睡,要不然时间是万万足够的。”黄仁佑抱着胡饼使劲咬一口,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长青兄此番,可有把握高中一甲?”
  “仁佑兄说笑了。”宋长青笑道。突然语气一顿,幽幽叹一口气,“天下士子,齐聚于此,哪一个不想高中。只是,京中卧虎藏龙,我腹中又满是草莽,只能听天命了。”
  东方熹微,钟鼓终于敲响。崇文里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前众人鱼贯而出。金色的阳光,洒在这座庞大的城池之上,让整座城沉浸在一众庄严之中。
  此时街上行人尚少,街道又宽,牛车在其上畅通无阻。等岳道瑜把装着考试所需用品的竹篮从牛车上拿下来时,太阳已经从东面的地平线下彻底跳出来,肆意地挥洒着自己的光和热。
  岳道瑜跟着宋长青等人,步行来到皇城朱雀门前。抬头去看,只见巍峨的城墙足有三丈高,直插云霄。站在其下,忍不住生出渺小之感,不自禁对它心生畏惧。
  守卫在宫门左右的护卫,身上披着甲胄,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甲片,闪烁着银光,手中兵器,寒光点点。他们虽无言语,亦无动作,只是挺拔地站立两侧,自有一番肃杀之气。
  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的考生,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排列好队伍。在守卫城门的护卫检查下,跟着带领他们的官员,一一通过朱雀大门。
  岳道瑜紧张地提着竹篮,任凭皇城卫士检查,一动也不敢动。等他额上冒出一层汗珠时,卫士终于摆手示意通过。紧走两步,他才敢大口喘息。等他慢慢穿过幽深的朱雀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层层楼阁殿宇,鳞次栉比,笼罩在朝阳光辉下的皇城,恍如仙境。
  岳道瑜不敢胡乱看,紧跟在前面人身后,来到尚书省衙门大门之前。前面人突然脚步一顿,岳道瑜也赶紧停下脚步。神经绷紧的他,没想到这种情况,心脏差一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前面怎么了?岳道瑜想问,只是被先前震慑一番,前面之人他又不熟,只好紧闭双唇,支棱起耳朵,以期听到有用的信息。
  “为何要搜身?”
  即使离得很远,岳道瑜仍旧能够听到。他微微转一下眼睛,挪动脚步,偷看前面的情况。只见尚书省衙门前,围了三圈人。里里外外都是人,实在瞧不清情况,只能看到考生与侍卫对峙。
  “我要面见陛下,奏尔等一个恃宠而骄之罪。我等乃圣人门徒,本科考生,岂是尔等粗人可动手动脚。”
  “我等乃是考生,而非罪囚,尔等阻我去路,是何居心?”
  “拿根鸡毛当令箭!我等不是村野愚妇,你唬不得我们,还不快快让开,请我等进去。误了科考时辰,尔等有几个脑袋可以承担。”
  最前面的士子,闹哄哄吵嚷。守卫在尚书省衙门前的侍卫,如同泥胎木雕,既不放这些士子进去,又不出言反驳,只是手执武器静静站在两侧。
  考生虽然出言辱骂,却不敢真个上前。两拨人马,只能对峙在考场之前。
  随着时间推移,考生口中之语,越来越露骨,越来越往下三路招呼。考生队伍越来越不耐烦时,尚书省大门后突然走出来一群身穿官袍之人。领先一人身着绯袍,在他身后站着两班官员,身上官袍有红、有绿、有蓝,共有十多人。
  “是何人在此喧哗?”绯袍官员站在台阶上,眼睛在门前士子身上一一扫过,厉声喝问,“尔等不知此为官衙重地耶?岂可放肆!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好似泼皮无赖,还有没有一点圣人门徒模样。”
  守卫大门的侍卫头领,赶紧凑上来,行礼后解释道:“卑职奉圣人之命,在此检查诸考生,此事崔阁老是知道的。”他一指围在门前的士子,“他们却根本不让我等近身,这让卑职如何回复皇命。要是就这样让他们随便进入,陛下知道后,非扒下卑职一身皮不可。”
  崔阁老对侍卫头领小声安慰两句,等侍卫头领站回自己岗位,他才缓缓说道:“今日是尔等入省考试之时,尔等何故在此吵嚷。难道真要看着十年苦读一朝化为泡影,还不乖乖进去?”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士子,对崔阁老拱手行礼,朗声道:“禀明崔阁老,我等非是刁民,无故在此争闹。只是这门前侍卫,待我等如仇寇,视我等如盗贼,学生实在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
  崔阁老笑呵呵问道:“不知苏千牛如何辱没了尔等?”
  “好叫崔阁老知晓。我等乃本科考生,又非盗贼、刺客,不知苏千牛有何权,要搜我等身。”
  “你却是错过了苏千牛。此事乃圣人决议,苏千牛不过是奉命行事,实非有羞辱尔等之意。苏千牛言语或有不当,他终究也是忠心侍君。”
  “不可能,”那考生面色一白,退了一步,突然嘶吼吼道,“圣人不可能如此不信任我等!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圣明,怎会下此糊涂旨意。一定是尔等宵小从中作梗,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崔阁老脸色一变,怒哼一声:“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尔不过一考生,岂可妄议圣人!”深吸一口气,平复下胸中怒气,“若不是老夫可怜你十年寒窗,以你方才之言,老夫就可以治你一个目无君王之罪。”
  说完,崔阁老拂袖而去。
  跟在崔阁老身后,同样身着绯袍的官员站出来,双手下压,道:“此事确是圣人旨意。不过却非尔所言圣人怀疑尔等,乃是因去年科考结束,一直有考生说考场上有人作弊。当今圣人贤明,天下共知,向来兼听则明。既有考生上言此事,圣人自然要杜绝作弊,还天下考生公平。
  “此事本就是尔等所求,如今圣人应了尔等要求,何故又出尔反尔!尔等今日所言所为,全失了我儒教体统!”
  那考生喃喃道:“虽说如此,搜身之举,实把君臣化为寇仇。此非明君之举!”
  绯袍官员笑道:“圣人贤明,素有容人雅量。尔既觉此举荒唐,想来有更好的办法杜绝作弊,你且说出来,若是大家都认为你所言可行,老夫立马跑去寻圣人。”
  那考生只是喃喃自语:“怎可如此!”
  绯袍官员见那考生似陷入了魔怔,大袖一挥,道:“尔等速速排好队伍,一一验明正身,休要再胡闹。若是有人再无理取闹,苏千牛可以扰乱科考论处,直接把人交付大理寺即可。”说完,对众考生点点头,转身离去。
  十多位官员慢慢离去,只留下两位绿袍官员,其中一人对考生们笑道:“尔等只管考试,莫要被刚才之事扰乱了心神。我朝开科取士,向来是秉持公心。崔阁老、赵阁老素来宽厚待人,最喜提拔尔等这般有为青年,进场后,尔等只管好好答题,不要被乱七八糟的心思扰乱心神。”
  一众考生赶忙点头应是。纵是千般不情愿,也只好挨个接受检查。
  “郎君拿扇子作甚?”
  “如今天气闷热,某用扇子扇风消乏不可以吗?”
  护卫展开考生篮中折扇,正面画一副《寒江独钓图》,背面空无一字,他仍不放心,又举起来放在太阳下瞧。
  “你若怀疑此扇有作弊之嫌,尽可把它收去就是。”
  “郎君想多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藏在扇面内的红木小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侍卫笑着点点头,把折扇还给考生,“身上衣裳全脱了。”
  士子猛然抬头去瞧侍卫,怒发冲冠,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某虽匹夫,亦不可让尔等如此作贱,某今日就以我血,向陛下证明清白。”
  一众侍卫正在检查其他考生,突然见一考生冲出来,奔梁柱而去,大有以死明志之意,慌忙上前拦住他。苏千牛瞪圆双眼,厉声斥责属下,转头有温言相劝:“郎君想错了,检查衣物是在室内,又有屏风格挡,万不会辱没了郎君。”
  考生仍自愤愤不平,苏千牛又说了许多好话,他才怒哼一声:“某且谢过!”收拾了竹箱,跟着门后差役入了大门。
  岳道瑜位置靠后,参加科考的士子有千人之众,又经过刚才几番折腾,直到太阳当空,才轮到他接受检查。
  “四十五。”岳道瑜看到两个护卫驾着一个士子离开,口中小声呢喃。快走两步,来到石阶之上,把手中竹篮递给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