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醉酒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258
  二月的风,似一把剪刀,裁去了大地上的冰雪,剪出枝条尖的嫩芽。枝头的梅花还未落尽,带着点鹅黄的翠色已经铺满田野,草丛林木间,点缀着紫的、绯的、粉的小花。星星点点,煞是好看。桃树、杏树,突出一个个小骨朵,就等着一场春雨,绽放夺目的光彩。
  春风就是一个调皮的孩童,多日未见,对这片天地间的变化,充满了无穷的好奇。它在街上溜达,又跳过窗户,偷偷掀开放在柜台上的账本,翻得哗哗作响。
  卫覃伸手压平账本,刚一移开,账本又被扔下柜台。还好卫覃眼明手快,一把在半空中抓住它。想一下,也不摆在台面上,直接把它塞进柜台内。
  卫覃从柜台下直起腰,一抬头正看到竺贞心几人说说笑笑进门,一人一把折扇,走动间衣袖翻飞,个个似浊世佳公子。
  卫覃对几人微微一笑,道:“大早上就听到门口喜鹊叫,十三娘料想今日必有贵人临门,不期诸位郎君就到了。过两日就要开考了,不只诸位今日可还能饮酒?”
  黄仁佑哈哈大笑,狠狠拍一巴掌台子,喝道:“某向来是千杯不醉,十三娘不要多言,且把留仙馆最好的酒拿出来。”说着,从旁扯过一把高脚凳,一抬屁股就坐在了上面。跟在其后进门的其他人,对卫覃略施一礼,依次坐在黄仁佑旁边。
  卫覃为他们各斟一杯茶水,笑道:“科考之期已是近在眼前,此时正该发奋读书,诸位郎君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留仙馆一坐。可是有用得着十三娘之处,诸位只管道来,十三娘必竭尽全力。”
  梅侍雪收拢起手中折扇,压在案上,拿起茶水润一下喉咙,道:“十三娘也知,我等一直是借宿福宁寺。两日后就要入尚书省考试,到时须于寅时、卯时报到入场。福宁寺坐落于城西,夜中又有宵禁,实在赶不及。
  “我等琢磨了一下,就在今早从福宁寺赶来,在附近找了小半天,终于在皇城脚边寻到一家客舍。刚收拾好床铺,顿觉腹中饥饿,就相约来此饱食一餐。”
  “难怪诸位郎君看起来风尘仆仆。”卫覃在大堂内扫视一圈,见生徒等在此嬉戏打闹,开口劝道,“堂内嘈杂,不免扰了诸位郎君心境,不如到楼上雅间。上面清净雅致,不会有外人打扰,诸位郎君可纵情吟哦诗文,亦可凭高望远。”
  梅侍雪与其他人对视一眼,众人微微点头。他们又小声商量一下,就同意了卫十三娘所言。卫覃一时也没忙,遂从柜台后出来,领着众人穿过大堂上楼。
  宋长青众人在楼上观察一下,要了一间西南角的厢房。几人推门而入,各自找个席位。卫覃走过去,打开窗户,阳光顿时倾泻而下,晃得人眼晕。几人也凑上来,透过窗户望外看。
  厢房门朝东,北边挨着另一间雅间,只有西侧、南侧有窗户。南侧的窗户正对着大门前窄巷,留仙馆的榆树舒展开腰身,繁茂的枝叶掩映着厢房。透过榆树枝叶间的空隙,隐约可见在留仙馆进进出出的人影。
  西侧的窗户临街,倚靠在栏杆上,可以一览街上景色。南北向的大街上,满是行人,有锦绣袍衫的风流士子,三五人一群,手中各自拿一把折扇,指点江山;有高声吆喝的临街店铺,稚子幼童咬着手指站在门前;身着轻纱的娘子,依偎在郎君怀中,指着花草烟柳,笑语嫣然。
  室内有一扇屏风,把一间厢房隔成两部分,南侧可用来饮食书画,北侧放着塌。卫覃从屏风旁的架子上,拿过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可以扯开,有四五折,是一张窄窄的纸所作。纸上画着图案,旁边标注着名字与价格:“各位郎君看一下敝馆菜式,点好了,可以在楼上直接唤封二郎。”
  梅侍雪上前接过,也不看一眼,直接递给坐在上首的宋长青。宋长青铺开在案上,看一眼,抬头问道:“这上面丹青是出自何人之手?竟如此栩栩如生。留仙馆还真是与众不同。”
  卫覃俏生生立在门后,闻言笑道:“我家六姐最善丹青,十三娘现在就把她请来,也让她沾沾诸位郎君身上的才气。若是她知道可以向诸位郎君讨教一下丹青技法,定会万分欣喜。”
  宋长青把菜单递给旁边的黄仁佑,道:“我等众人,唯仁佑兄可称老餮,某就不献丑了,还是由仁佑兄做主,看看咱们需要点多少菜肴。”说罢,又扭头去看着卫覃,摇头笑道,“我等吃喝起来,难免会有放浪形骸之举,还是莫要惊吓了卫六娘的好。”
  众人闻言,相视一笑。
  卫覃屈膝行礼,道:“楼下还需十三娘照看,不能在此久待,还望各位郎君见谅。若是有何问题,只管在楼上喊一声,或是让封二郎给我传个话也行,十三娘立刻就上来。”
  宋长青点点头,挥手示意。卫覃打开房门,慢慢退了出去。随着房门关闭,厅内聒噪的声音,隔绝在房外。
  黄仁佑把菜单细细看一遍,抬头问道:“醋芹如何?这也算是京中一道名菜。可惜,现在初开春,经过一冬,也不知道这醋芹可还爽口。”
  跪坐在他对面食案后的钱跃,大声喊道:“小弟是南人,家乡多水泽,吃惯了鱼虾,不知这上面可有?”
  “鱼鲙、虾炙、白龙臛?”
  “先要一碟鱼鲙,其他再说。”
  跪坐在末尾的岳道瑜,笑道:“天天不是胡饼,就是汤饼、蒸饼,小弟实在吃不惯,劳烦仁佑兄,也给小弟来一道鱼鲙。”
  “你们呀,就是不会吃。现今这季节,最好的是蔬菜,荤腥有何可吃的。”黄仁佑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一一记下两人要求。
  梅侍雪道:“有好菜岂能无好酒。咱们先要六坛桂花酿,如何?”
  竺贞心凑到他旁边,小声道:“我酒量浅,喝不完。”
  梅侍雪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无事。贞心兄一旦有了醉意,只管把酒倒给愚弟。今日大家兴致正高,不要扫了雅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点了一大堆菜肴。
  等到酒过三巡,梅侍雪放下手中筷子,高高举起酒杯,笑道:“好鞍配好马,好酒配好文。我等光吃菜饮酒,岂不无趣,不如咱们各作诗一首,何如?”
  钱跃击掌赞道:“侍雪兄所言甚是。可惜小弟才疏学浅,一时想不出文章,只能坐在旁边,听仁兄发高论。”
  梅侍雪从食案后走出来,对众人各拜了一拜,朗声道:“此事既是某提出,自当以某为先。某先在此抛砖引玉,村言粗语,难免污秽了诸位仁兄耳目,还望雅涵。”仰头饮尽杯中酒,站在中央慨而歌。乃是一首‘新诗’,写的是他生平志向。
  众人静静听完后,齐声喝彩。
  黄仁佑赞道:“此即所谓‘新诗’吧?听来有畅快淋漓之感,令人耳目一新,果然是别具一格。”正说着语气一顿,右手摸一下嘴角,继续说道,“诗是好诗,这无可否认。只是如今文坛,乃今体诗一家之天下,考场上作诗更是其格律为圭臬。侍雪兄还需谨慎些,莫要在考场上乱了阵脚。”他又拍拍桌子,爽朗一笑,“哎,某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方才胡言乱语,侍雪兄不要在意。”
  梅侍雪闻言心中悚然,转过身对黄仁佑深深一躬,道:“谢仁佑兄提醒,某几误了大事。”
  黄仁佑随意摆摆手,正要张口,突然打个酒嗝。右手无力地拿着一双筷子,在碟子内戳了两三下,依旧一无所获。左手勉强撑着左脸,眯着双眼,扫过众人,露出一个傻笑。
  “小弟也有一诗,还请诸位兄长品鉴。”岳道瑜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袖,起身在房内踱步,一步一句,共走了八步。
  “道瑜兄高才,”钱跃在一旁击掌笑道,“此诗诗中有画,寓情于景。最后一联更是妙绝,以梅、雪对比,更突出梅花孤高品节。道瑜兄比我等年幼,志向竟如此高洁。可怜某虚度二十多载光阴,终日汲汲于功名,远不似道瑜兄这般洒脱。惭愧,惭愧!”
  “无咎兄过誉了。”岳道瑜连忙拱手,哂笑道,“愚弟不过是胡乱发些牢骚。”
  竺贞心放下酒杯,双脸通红,摇摇晃晃站起来,笑道:“某正好也有一诗,请诸位仁兄品鉴一番。”站起来等了一会,他才诵出诗篇。人都站不稳了,出口文章却一字未断,似山间清泉,倾泻而下。
  几人你来我往,兴致渐高,一边吃酒,一边吟诗作对。喝醉了,也就没了许多顾及,越发的放荡不羁。几人才思如泉涌,拿出笔墨在房内乱写乱画。诗性浓时,又忍不住大口吃酒。
  酒越吃越多,诗越写越豪放。酒坛子滚了一地,诗写了四墙。
  他们一直到太阳西沉,几人诗性才渐渐歇下。天边的太阳,把云霞映红,房内几人脸膛也是红彤彤一片。其中年龄比较长的宋长青、黄仁佑二人抱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
  几人躺在地板上,歪着脑袋,看着太阳渐渐沉下去。
  “呀!快天黑了。”
  迷迷糊糊的几人,全部看着黄仁佑。黄仁佑转过脑袋,阳光落在他身周,宋长青等人直视着阳光,一点不觉刺眼。
  “咱们该回去了。”宋长青突然出一句,又推了旁边的竺贞心一把,“醒醒,醒醒。”
  竺贞心在食案上动两下,模模糊糊嘟囔道:“我没醉,没醉!”
  岳道瑜靠在柱子上,拍拍手,傻傻笑一声。
  几人摇摇晃晃推开门,扶着栏杆从楼上流下来。嘈杂的声音钻进耳中,令几人不由皱起眉头。探出头去看,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使劲睁大眼睛,依旧没看出来个所以然。
  “这留仙馆的楼梯真差,都倒了。”
  正在戏台上帮着收拾道具的封二郎,突然看到不只怎么跑到东楼梯的宋长青几人,吓了一跳。三两步窜过去,双腿快如飞轮,一把抓住倒在楼梯上的岳道瑜,又转身扶着其他几人。毕竟只有两只手,实在照顾不过来。
  卫覃、卫六娘、文砚几人,一起跑上去,才把他们几人扶下楼梯。
  “好大的酒味,”乔松把竺贞心扔在旁边的凳子上,拿手扇扇鼻子,在烂醉如泥的六人身上扫视一遍,凑到卫覃耳边,问道,“宋郎君他们这是怎么了?”
  卫覃费力地把岳道瑜的胳膊从脖子上拿下来,道:“读书十二载,一朝入庙堂。过两天他们就要参加省试,多年心愿,眼看着就要成真,怎能不兴奋。兴致来了,难免多喝了两杯。”
  文砚撇撇嘴:“要庆贺,也该等到放榜后再庆贺。若是未中,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宋长青一把揪住文砚的衣领,大声喝问:“你说什么?”又把耳朵凑上去,断断续续道,“我没听清,你大声点!”
  文砚小脸一白,一边掰开宋长青大手,一边笑道:“七郎在为宋郎君祷告呢,祝愿宋郎君鱼跃龙门,一鸣惊人。”
  “多谢。”宋长青话刚说完,一头栽在了地上。文砚被他这么一带,差点摔个狗啃泥。旁边的乔松、段诚连忙上来帮忙,三人齐力,把宋长青从地上扶起来。架起他,扔在凳子上,上半身前倾,趴在吧台上。
  梅侍雪还算清醒,使劲搓一下脸颊,瞪大满是血丝的双眼,问:“多少钱?”
  卫覃把发票递给梅侍雪,食指点着上面条目,道:“零零总总,共计三千八百一十四钱,咱们抹掉零,梅郎君给三千八百钱就好。”
  “不多。”梅侍雪一边摆手,一边在身上摸索,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串钱,放在柜台上,又拿过一片金叶。抬头望着卫覃,问:“够吗?”
  卫覃称量一下金叶,又退还他许多钱,笑道:“这些是找零,梅郎君可要收好了。”
  “他们怎么回去?”卫六娘用指尖撑着钱跃,免得他摔倒在地上,“现在这么晚了,他们赶得及回到福宁寺吗?”
  “福宁寺,我要回福宁寺。”
  卫覃一把按住竺贞心,笑道:“郎君忘了,你们今早就从福宁寺搬到附近了。你们住在哪里?十三娘这就安排人把诸位送回去。”
  竺贞心愣愣想了一会,食指对着四周指了个遍,口中嘟囔道:“就沿着这个方向,拐一下就到了,很好找的。”
  卫覃几人对视一眼,纷纷苦笑。卫覃只好碰一下梅侍雪的胳膊,出言询问:“梅郎君知道怎么走吗?说个地址也行。”
  竺贞心拍拍桌子,在一边嚷道:“听我的,没错!”说完,就哭了起来。围在他周围的几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留在这吧。”卫六娘道,“劳累文郎君、乔郎君、段郎君,咱们再把宋郎君他们扶回楼上。”
  下来容易,上去难。文砚、封二郎几人,来回跑了六趟,才把宋长青六人架到厢房内。
  夜色沉沉,星辰点点,月亮如圆盘,高挂九天。带着点暖意的春风,透过纱窗,溜进房内。躺在塌上的人,突然皱一下鼻子,被子歪歪斜斜盖在身上,大半截落在地上。
  竺贞心幽幽转醒,一双眼睛盯着房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月色皎洁,房内只能看到极模糊的轮廓,他摸索着从塌上爬起来。被风一吹,头痛欲裂。
  呻吟一声,攥拳轻轻捶一下太阳穴,他才感觉好一点。脚上也不穿鞋,只用薄薄的足衣阻隔地上的冰冷,左摇右晃,来到食案旁。
  “留仙馆?”竺贞心在食案上摸索一会,碰到一套茶具,拿起茶壶微微叹口气。一壶茶饮尽,他才感觉好受了些。
  双手抱膝,看着窗外的夜景。既无白日的繁忙,也无万家灯火,夜色是如此深沉,彻底陷入黑暗之中。几声犬吠,不知从何出传来,到了他耳中时,几不可闻。
  竺贞心慢慢蠕动到窗前,伏在栏杆上,享受着寂寞的月色。
  “贞心?”旁边传来一个不确定的声音。
  竺贞心扭头去看,在他隔壁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那人离他不算远,可惜夜色太暗,实在瞧不清楚:“兄长也在赏月?”
  “贞心兄倒是好雅兴。”那人低声笑道,“我是头疼欲裂,在窗户上吹吹风,希望能舒服些。这留仙馆的酒,委实烈。”
  竺贞心笑出声,连忙用手掩住,道:“封二郎进出咱们宴席七八趟,每次都抱着两三坛酒。按少了算,咱们一人也该吃了三坛。等到兴起时,不知道又上了多少坛。某也吃过几次酒,只有在留仙馆,才这般狼狈。”
  “她们是不是有窖藏好酒?”
  “好酒能卖这么便宜。”竺贞心低声笑道,“大明城里,一坛好酒能抵得过咱们半年食宿。要是好酒,咱们中谁付的钱,才没有被人家扔到大街上去。”
  竺贞心左侧突然有人说道:“一坛酒也就六十多文,与普通酒家价格相差无几。”
  “侍雪兄,愚弟还以为你回去了。”
  “某怎会丢下贞心兄不管。”梅侍雪笑道,咳嗽一声,抱紧双臂,“外面风大,容易风邪入体。不如仁佑兄、贞心兄来我房中,咱们三人秉烛夜谈,如何?”
  夜色中,突然生出三团昏黄的光芒,北侧的两个慢慢移动,最终与第三个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