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百尺竿头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181
“卫七娘哪来这么大怨气?”
卫覃对来人笑道:“今日不是庙会吗?车大家怎么想起到留仙馆来了?”
坐在台前的卫七娘,连忙收敛面上怒容,对车大家解释道:“平日里七娘还不觉得大明城中人多,今日跑出去转了一圈,发现街上、巷内全是人。我是往前走,进不了一步,往后退,又被后面人堵住。
“时间一长,我心底里就窜出来一团火。费了九牛二五之力,才从庙会上溜回来,刚才正跟十三妹抱怨,不期车大家就进来了。七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车大家坐在凳上,又一把将跟在他身后的汉子也拽了过来,指着他右侧的高脚凳,示意他坐上。这汉子是方额短刀眉,阔口塌鼻梁,两颊红润,双目有神,猿腰熊背,手脚粗壮。
“这是我家大郎,”车大家拍拍车大郎宽厚的肩膀,笑着给卫七娘介绍,又扭头看着卫覃,笑道,“从今往后,留仙馆但凡有木器石雕各种活计,直接去寻大郎就好。”
卫覃给车家父子各倒好一杯酒水,脸上有些诧异,问:“车大家准备宝刀入鞘?”摇摇头,劝道,“人言‘三十而立’,车大家正当壮年,正是精力、手艺都达到顶峰时刻,怎么生出此种念头?”
“大人要进将作监当大官!”车大郎一旁插话,声音铿锵有力,一串话像是砸在地上一样。
“小子胡说些什么!”车大家照着车大郎脑袋上狠狠抽一巴掌,佯装发怒,眉眼嘴角却怎么也收不住笑容,“乃翁是看你小子到了结婚年龄,马上就要养家糊口,现在是给你谋划将来生计。”指着卫覃与卫七娘,“留仙馆是咱们家大主顾,你能接下这边的活,保你饿不着肚子。一天天不知道花时间好好琢磨手上功夫,就知道听街上传些风言风语。”
卫覃拉长音“噢”一声,上前凑趣道:“车大家何时入将作监任职啊?到时一定要来我们留仙馆,我们也跟着沾沾福气。”
卫七娘也笑道:“如今整个大明城,谁不知道车大家手艺超绝。若是有人入将作监,这个人选非车大家莫属。七娘我借这杯酒,预祝车大家高升。”说罢,用宽袖掩面,饮尽杯中酒水。两颊上,霎时升起一团酡红。
“两位小娘就不要再拿老汉开玩笑了,”车大家面庞通红,反射着光泽,慌忙摇头摆手道,“咱们还是不要谈这种捕风捉影之事。活活羞煞我也!”
“车大家此言差矣!”卫覃扯住他袖子,笑道,“咱们这城中巷里所传消息,哪个最后没有得到验证。谁要高升,谁要遭殃?所中者,十之八九。既然车大家入职将作监的消息,已在城中疯传多日,这事应该已经画好了一撇,车大家就等着时间到了,把后面一捺也补上。”
车大家一下子站起来,吓了车大郎一跳,也跌跌撞撞跟着站起来。车大家作势要走,口中直嚷嚷道:“十三娘若是再揪着此事不放,老汉以后可就不敢再来了。”
卫覃连忙打自己嘴巴子,赔礼道歉:“十三娘自小受姐姐疼爱,一向是任性惯了,今日不该失了分寸,做出孟浪之举。实在该打,该打!”倒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十三娘自罚三杯,还望车大家海涵,原谅十三娘。”
车大家顺势坐下,说道:“老汉不是要责怪十三娘。只是这种流言蜚语,全是些没影的事,老汉实在面皮薄,禁不住人家这样调侃,活活能羞死人。”
卫覃放下空酒杯,趴在台子上,小声道:“不言其他,十三娘正有个物件,想要去寻车大家,帮着看一下,到底能不能做出来。”
车大家拍拍大儿子的脊背,说道:“大郎已尽得我真传,十三娘可直接说与他。”
车大郎站出来,强自镇定,把腰杆挺得笔直,个头比他父亲还要高出一寸。他向卫覃规规矩矩行个礼,道:“十三娘有何要求,尽管说来,某定将竭尽全力。”
“十三娘想要一个六位数手打号码机。我也不懂,”卫覃一边慌忙把车大郎扶起,一边纠结道,“不知道制作这物件是简单还是繁琐……”车大郎凑过来头,听卫覃细细把号码机功能讲解一遍。
卫覃遇到不好描述之处,从柜中拿出纸笔,画影图形,一一解释。
“这物件像印章,又像雕版,倒是别致。”车大家在旁边听两耳朵,轻声说道。
卫覃语气一顿,右手打个响指,激动得小脸通红,使劲点头道:“车大家果然不愧是在世鲁班,方才所言,一阵见血。”抬头望着父子二人,问道:“做出这个号码机,不知可麻烦?”
“其他都好说,就是自动跳码这一块,有些麻烦。老汉以前也未遇到过这种活,是繁是简,不好妄下判断。非得让我在手底下试一遍,才好给你结果。”
“非得要木制吗?”车大郎右手压着图纸,抬头问道。
“车大郎有思路了?”卫覃一脸惊喜。
车大郎双脸唰得通红,摇摇头,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卫覃解释道:“十三娘并不是对材质有要求,只是认为木头总要比铜铁便宜些,就随口一说。要是用其他材质能够更方便地做出来,就用其他材质好了。毕竟十三娘只是个外行,最多胡乱提些功能上的要求,其他话做不得圭臬。”
当太阳的光芒从西侧窗户射进大堂内时,三人才结束讨论。车大郎整理好写画三人研究成果的图纸文字,折叠好放入怀中,跟随父亲大步离开。
卫七娘坐在旁边,一直插不进他们讨论,只能无聊的看着手中的杯子。等车家父子离开后,忍不住深呼一口气,望着他二人高大的背影,掩口笑道:“十三妹你看,这两人看起来不似父子,反倒更像兄弟。”
“咱们七姐动凡心了?”卫覃把纸笔放回柜中,打趣道,“十三帮你探探车大家口风。”
“人家马上就是官宦人家了,哪里还看得上咱们这些个残花败柳!”卫七娘说罢,哼一声,大口饮尽杯中酒。
卫覃双手伸出吧台,搂着卫七娘的脖子,在她额上香一下,笑道:“我家七姐素有名声,如今又有一众戏迷,只有咱瞧不上别家的,哪有别人还嫌弃咱们的道理。”
“怪不得十妹这么宠你。”
卫七娘左手撑在台子上,掌心捧着脸颊,醉眼迷离,呆楞楞望着留仙馆门外。不时有稚子幼童,呼喊着从门前的窄巷中穿过,清脆的声音,好像铜铃。
“七姐这是怎么了?”卫十二娘一踏入大门,正看到卫七娘侧倚在吧台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她围着卫七娘小心打量一圈,压低声音凑到卫覃耳边询问。
“醉了。”
接着卫五娘、卫八娘与卫九娘结伴而归,三人一边走,一边笑,清脆的声音,把卫七娘惊醒。
“天这么晚了?”卫七娘眯着眼睛,瞧一下长长的日影,扭过脑袋看着卫覃,模模糊糊问道,“现在几时了?”
“七娘还真是睡迷糊了。”卫八娘放下怀中筝,对卫覃笑道,“在庙会上累了一天,还是咱们家茶最是解渴。”说完,捧着瓷碗呷一口。
卫十二娘一边饮茶,一边趴在台子上小声说道:“十三妹今日是没到庙会上去看,那叫一个热闹。”她突然眯着眼睛笑起来,小心环顾一下四周,见堂内没有多少人,压低声音道,“我趁着表演空挡,在玄都观内转了小半圈。你不知道,那些花丛树下,不知有几对鸳鸯。我就拿枯枝扔进去,惊飞一片!”
卫覃眼睛一亮,笑道:“人家万一断了根,寻上门来,我看你怎么办。”
卫十二娘掐着腰,娇喝道:“一对对野鸳鸯,他们还有理了!”
“小姑奶奶,你可快少说两句吧。”卫覃连忙堵住她的嘴,小声道,“咱们家小业小,你就别再徒惹是非了。几位姐姐也忙活了一天,热水应该已经烧好,回院里休息去吧。”
西落西山时,卫覃听着渐行渐远的童谣,缓缓关上留仙馆大门。轻轻吹熄灯盏,大堂内慢慢陷入黑暗。关上侧门后,走到院门,正望见后院中有几点星火,透过窗纱,隐隐约约的笑声,吹散在风中。
“年后馆中生意很好吗?”
“十姐何出此言?”卫覃惊讶地望一眼坐在塌上的卫十娘,心中略一思索,解释道,“如今确有许多入京士子,忙着行卷投献。只是咱们留仙馆简陋,没什么牌面,他们请客吃饭,怎么也轮不到咱们这儿。”
卫十娘把手从被子下拿出来,问道:“既如此,这两日怎么见你一直挑灯至深夜。难道还有其他账目?你也知大姐秉性,只需照着三姐原本账本就是,何必把自己弄得这般劳苦。”
卫覃放下手中笔,转身正对着十姐,解释道:“十姐想差了。魏公年前不是写了一本《黄粱记》吗,十三就琢磨着,能不能把它改成新戏。”
“很难?”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卫覃看一眼十姐,轻声说道,“传奇改编成戏曲,就此事而言,倒没什么难处。但要是把它改编得广受欢迎,就很难了。没在台上唱一遍,谁也不能肯定哪个能受到观众欢迎。”
卫十娘拍拍塌沿,安慰道:“十三妹不是写过《降魔传》与《梁祝》吗?对别人是难处,于十三妹而言,这有何难。”
卫覃拇指扣着木案边缘,指甲刮出微弱的声音,双眼没有焦点,幽幽叹道:“这次不一样。”收敛起心神,苦笑道,“先前两出戏,十三妹也是没多少底气。只是我这个魁首,最不能也退缩吧,只好在七姐她们跟前强装镇定,给她们打打气。”
卫十娘掀开被子,从塌上跑下来,盘坐在卫覃对面,笑道:“不如十三妹把故事讲给我听,要是我喜欢,大家也会喜欢。”
卫覃抓住十姐的小手,盯着她的双眼,笑道:“十姐私我,自然认为十三一切都好。来咱们馆的客人,又不是十三亲戚,自然不似十姐这么体贴十三。
“他们是花了时间的,又从各处远远跑来,来到后可能还要花些钱,自然不会容忍戏中瑕疵。稍有不如意,他们就能闹将起来,咱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丝人气,很可能一落千丈。每念及此,十三怎敢轻易下笔。”
“那咱们就不改编这劳什子《黄粱记》了!”话刚出口,卫十娘自己也皱起了眉头,反握住十三妹双手,轻声问道,“咱们馆《降魔传》、《梁祝》反响不是一向很好吗,继续演下去就是了?”
“做什么事,都是一样,不进则退。现今想在戏曲界立稳脚跟的,不只咱们一家,十三听应四郎他们说,平安里、东西市上,出现了不少似模似样的戏台,也引来些观众。咱们要是再不推出新戏,等客人彻底腻烦了,可就为时晚矣。”
“就没有个稳妥的方法?”
“也不是没有稳妥些的法子,只是需要钱,要大钱,我哪里有钱。”
一谈到钱,两人具是深深叹一口气。卫覃挠一下头发,笑道:“十姐不用担心,这世上方法总比困难多,我再想想,或许有好方法。再说,十三能成功第一次、第二次,怎么就不能成功第三次?”
卫十娘也不急着回到塌上,坐在一边。双手捧着脸,看十三妹慢慢修改剧本。不时动一下,挑明灯火,细长的火苗照红两人的脸蛋。
卫覃一把抓住魏夫子,哀求道:“想来魏公朋友知交满京城,待《黄粱记》开演时,可否请他们来我留仙馆,助一下声势。”
“非是老夫不肯,”魏夫子一边费力地把自己的袖子从卫覃手中扯出来,一边解释道,“十三娘也看得出来,老夫早已是半截埋在土中之人。我那些朋友,多少也同老夫一样,年岁大,实在禁不起来回折腾。”
“可这是根据魏公的《黄粱记》改编。他们与魏公一起经历过沧海桑田,定然很容易被其所感,他们一定十分喜欢这场新戏。”
“那就只是个故事!”
“十三娘认为世上无凭空之想像,所谓鬼怪者,也不过是多条手臂,或者少只眼罢了。《黄粱记》为魏公所作,自然会在不经意间展露魏公所思所想。魏公的朋友,定是与魏公相知相交,怎会不感同身受。”
卫覃还待再劝,魏夫子已经披上大氅,跨步走出大门。
“十三娘有何烦心事,大可与我等倾诉。”
卫覃抬头看一眼坐下来的文砚三人,给他们上三杯醪糟,另一碟点心。
“嘿!还不信我等。”
“留仙馆准备出新戏,”卫覃低声叹口气,对文砚说道:“乃是由魏公所作《黄粱记》改编,此戏与《降魔传》这种鬼神妖魔不同,也与《梁祝》内的情情爱爱迥异。其文堪称泣血而作,令人不忍卒读,三位郎君小小年纪,待在学堂内读书写字,怎会对这种故事感兴趣!”
“十三娘此言差矣。咱们若细究起来,我等年龄比十三娘还要长上一两岁。既然十三娘能受其感动,我等又不是铁石做的心肠,怎会对其麻木。”文砚很是有些不服气,猛灌一口醪糟。
“魏公?十三娘是说魏夫子?”坐在一旁的段诚笑眯眯问道。
卫覃点一下头,转个话题问道:“三位郎君可有意写个话本小说?你们不是嚷着听腻了《降魔》、《梁祝》吗,现在正好有个机会,你们不妨写下自己所想讲述的故事。若是故事精彩,十三娘可去求七姐她们。到时邀七八好友,在留仙馆内观看自己所写戏曲,岂不也是人生一乐事?”
乔松听罢眼前一亮,起身正欲说话,段诚一把将他按回去。直视着卫覃双眼,段诚拍胸口保证道:“此事十三娘可交予某手上,保证首演当日,会有一群人来留仙馆喝彩助威。”
卫覃把双手一摊,道:“十三娘手里可没多少钱。仅有的三两个铜板,还不够三位郎君在留仙馆玩一天。”
段诚摇摇头,一脸自信,道:“十三娘只需保证确诗为魏夫子所著即可。某可以打包票,不用分文。”
文砚起身,与段诚对视一眼,眉头一挑,段诚笑着点头。
“你这是要夫子晚节不保呀。”文砚凑到段诚耳边,压低声音道。
段诚摇摇头,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哪里哪里,这不过是我等做学生的一点拳拳之心罢了。”
文砚也笑起来,道:“你要是被夫子抓住,莫要攀扯我。”
段诚攥住文砚手腕,笑道:“文七郎此言何意?”
“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乔松见段诚两人咬耳朵,推了他们一下。
二人笑嘻嘻搂住乔松,慢慢把计划说与他听。
乔松堵住耳朵,喊道:“什么?声音太吵了,我什么都没听到。哎呀!这么晚了,爷娘该担心了。”
文砚两人一左一右拉住乔松,不让他逃脱,对视一眼,冲乔松笑道:“咱们既是同窗,又是好兄弟,当然是要死一起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