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心思复杂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792
等到戏台上灯光熄灭,卫七娘与卫九娘等人趁机下台离去。留仙馆内大堂的所有门窗,一下子全打开,清新的空气顿时灌入其中,台下楼上众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肺之中清爽一片。
时间已是黄昏,太阳西落,室内光线十分昏暗,只好点上一盏盏油灯,堂内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
“留仙馆江郎才尽矣!”闹哄哄的观众里,传来叹息的声音。
其他人摇摇头,咂咂嘴,也跟着叹一口气:“《降魔传》与《梁祝》两部大戏,已经让留仙馆诸位小娘子吃得盆满钵满,早已失去进取之心,哎!它不再是远来的留仙馆了。”
他旁边的熟人听到后,忍不住拉长声音说一声:“咦——你装什么腔调!你还是被我拉着来的,要论起对留仙馆的评断,还是我更准确。我就觉得听《降魔传》、《梁祝》,一直听到死,也不会腻。”
“听说南曲刁家新戏不错,不如改日我等相约,一起到刁家听一曲,如何?”旁边钻出来一个精瘦的汉子,五尺身材,面容干净整洁,颔下一缕短须,打理得整整齐齐。
围在这汉子周围的众人,一下子哄堂大笑,指着他笑出眼泪:“是,去刁家听戏。那为何不去兵部考进士?大家伙听听,这人说话可真有意思!”
汉子一下子涨红双脸,环视一圈推推搡搡的众人,甩一下袖子,赶忙挤开人群溜掉了。
“宋郎君、梅郎君、竺郎君,诸位还未离开?”文砚正晃晃悠悠从楼梯上走下来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大笑声,忍不住去细细打量。一眼就看到坐在吧台前,正与卫十三娘谈天说地的宋长青三人。对他们大声吼一嗓子,却瞬间淹没在吵闹的人群中。
文砚身后跟了一群人,年龄与他相仿,看身上穿着,大多也是学堂内的生徒。这些人中一个瘦瘦小小、细皮嫩肉的学子,在文砚左右找不到足够的空间下去,又见他停在半路中,忍不住笑骂道:“姓文的,你倒是快点下去,别堵着大家的路,你离家近不着急,我们可还赶着回家呢。”
文砚听到后,干脆停在楼梯中央,转身双手撑在两侧栏杆上,封死众人所有去路,仰头看着瘦小学子,冷笑道:“乃翁今日就是如此,你待如何?”
旁边站出来长青春痘的士子,道:“今日跑团,是你自己胡乱操作,不愿意与我们合作,才被路上的怪物杀死。你要是气不过,回家躺床上哭去,别把气撒在我们头上!”
“乃翁就是如此……”紧跟在文砚后面的乔松与段诚,趁他话还没说完,赶紧架起来他,不顾文砚晃胳膊蹬腿,一溜烟跑到楼下。
“你们俩怎么这样,跟个小娘子似的,没一点胆气。”文砚怒视着二人,大肆批评,“周萍就是个色厉内荏之辈,你只要稍稍吓唬他一下,他在你面前才会不敢放肆。你们不要总是让着他,长此以往,此獠会以为我等怕他,早晚会爬到咱们头上屙屎拉尿!”
“呕,去你的!我们俩要是真听了你所言,刚才非被咱们那些个同窗撕了不可。”乔松左手捂着嘴,右手忍不住拍了文砚一巴掌,“我可还准备好好活着,将来好中举呢。”
“竖子不足与谋!乃翁这是在教尔等为人处世之道。你若一味忍让,不会给人‘谦恭友善’之感,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人‘软弱可欺’。待人如调琴,不可狠厉,亦不可怯懦,需张弛有度,方为正法。”文砚拉开一个高脚凳,左手撑在吧台上,对宋长青三人微微一笑,问道,“今晚夜宿何处?”
“马上就要宵禁了,快点呀你,别再磨蹭时间了。”乔松对宋长青三人尴尬地点点头,拽起文砚就往门外拖去,“不论是留仙馆楼上厢房,还是外面旅栈客舍,哪里不行,需要你在这瞎操心。”
“多少钱?”段诚把挂在手腕上的钥匙拿下来,交给柜台后的卫覃。又点了三杯酒请宋长青三人,趁卫覃翻看小册子上记录的时间,对三人拱手施礼,笑道:“某先在这里预祝三位高才:蟾宫折桂,鹏程万里。”
“借段郎君吉言。”宋长青三人笑着还礼,拿起高高的竹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紧抿着嘴唇,把手里竹杯倒转,没流下来一滴酒水。
卫覃在记录包厢房时间的小册子上,终于找到了段诚他们房间号,算一下时间,道:“你们包厢定得早,差不多未时六刻开始,现在是酉时初刻。咱们算一个时辰,再把酒水等杂七杂八加起来,一共收你五十文。”
段诚从怀中掏出一串钱,等一会,接过卫覃递过来的找零,对宋长青三人微笑点一下头,与乔松合力,把黏在柱子上的文砚拖出门去。
“你先忙。”宋长青见卫覃跟前挤了一堆退房的小郎君说道。
等卫覃帮人退完包厢,小郎君们打闹着离去,大堂内的客人早就已经差不多走干净。整个大堂内除了吧台前的他们四人,就剩下趴在食案上有些迷迷糊糊的两三人,整个留仙馆仿佛一下子空了。
卫十娘趴在楼上栏杆上,探出上半身,朝下面喊道:“楼上所有厢房,已经打扫干净。你轻点一下钥匙,数目可对。”
卫覃在台子上拧着腰,对楼上的卫十娘道:“十姐下来吧。”
卫十娘左手扶着栏杆,慢慢从楼上下来,看一眼竺贞心三人,问:“时间这么晚了,三位郎君可还能赶回福宁寺?”
“今夜就不回去了。”
“不如住在我们留仙馆厢房内吧,房内什么都有,也不用麻烦。”卫覃笑呵呵对宋长青三人说道。扭头看着卫十娘,抱怨道:“过两天问大姐要个人。十姐本来就很忙,如今天天还要来前堂整理楼上厢房。大姐又没教过咱们撒豆成兵的本事,十姐哪里忙得来。”
“小郎君们也就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玩游戏,房内摆设他们基本上不会动。我也就进去拉扯下被褥,清扫点果皮,费不了多少时间。”卫十娘拉住卫覃的手,笑着说道。
“不行,要么大姐把十四娘她们送来一个,要么给十姐涨倍例钱。哪有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好事!”
卫十娘点一下卫覃额头,笑着回了后院。等她前脚刚走,咚咚鼓就敲响了。卫覃从柜台后出来,关上大门。封二郎手脚麻利,收拾摆放堂中食案、锦墩等家具。
卫覃回到柜台后,清点一下房间钥匙,抬头问道:“三位郎君需要几间房?”嘴角露出一个捉狭的笑容。
宋长青不紧不慢抿一口杯中酒,问:“一间房多少钱?”
“一百文,可睡到明早辰时,还包早、晚两餐。”卫覃停一下,笑道,“当然,饭菜不怎么丰富,不过倒也不至于会饿着肚子。当然,若是郎君想吃其他,也可说来,不过就需要另付餐费。”
竺贞心双手交叉放在台上,略一思考,伸出右手食指。梅侍雪连忙站出来,收起他的食指,扭头对卫覃说道:“三间,来三间上房。”
卫覃拿出紧挨着的三间厢房的钥匙,一一递给三人。踮一下脚尖,坐在自己的板凳上,打开账簿、发票等一一核算,灯火照得她脸颊通红,眼睛中闪着光芒。
宋长青三人见她如此认真,也不好意思打扰她,有一口没一口饮着杯中酒水。
卫覃眨一下眼睛,合上手上所有册子。活动活动僵直的肩膀脖颈,抬头笑道:“晚饭应该差不多好了,三位郎君是在房内用餐,还是与十三娘一同去后厨?”
“后院是诸位娘子闺阁重地,我等还是避一下嫌。”
卫覃回了厨房,正好见卫十娘正在摆放碗碟。
“十二姐!”卫覃站在厨房门口大吼一声,“过来吃饭。”
十二娘刚进出房门,卫覃直接交给她手中一个漆盘,盘内摆放着一碗米粥,两张胡饼,一碟自家腌制的咸菜。
“不用麻烦,我直接在厨房吃就行了。”
“先跟我们去趟前堂,回来再吃不迟。”
“刚才我还奇怪,十三妹今日怎么转性了,想起来第一个喊我来吃饭。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前堂三人份,我和十姐两人手不够用。”
留仙馆的晚餐,实在算不上丰盛,配上青瓷小碗、洁白的碟子,再加上别出心裁的摆盘,倒也有些趣味。饿了大半天的卫长青,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十三娘稍等,”卫覃把漆盘上饭菜全部摆在房内食案上后,端起漆盘起身欲走,宋长青连忙出声喊道,“不知十三娘可有空闲,能否与我等秉烛夜谈?”
卫覃看一眼宋长青,把漆盘放在放在膝盖处,道:“也好,反正无事。”
卫覃才坐定,左右厢房内的梅侍雪与竺贞心,举着油灯也进入宋长青房间。
“一人待在房中,倍感无聊,咱们一起谈玄论道,不知可否?”
卫覃连忙起身,接过他两人手中铜盏,摆放好位置。幽幽的灯火,映照着四人的面孔,没人身后都扯出来长长的影子,随着细长的火苗,来回飘动。
宋长青三人,各自吃着自己碗碟中的饭菜,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室内陷入一片寂静中,只有筷子碰到瓷器的叮当声。
宋长青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从怀中拿出一卷纸,打开来有一尺宽,近一丈长。
卫覃满脸疑惑,接过来后,搭眼去看,抬头看一眼三人,苦笑道:“这是何意?”
梅侍雪左右挪一下屁股,把筷子杵在碗中,一双眼睛直视着前方,又没有把焦点聚集在竺贞心身上,轻轻说道:“这些是我等多日来搜集到的往届科考试题。最早可追溯到太祖元亨七年丁丑科,最晚是含光四年己亥科。我们在京中也没多少朋友,中间许多届都没有搜集到,东拼西凑,勉强聚集出六届试题。”
卫覃指着纸上题目,问:“‘诗’、‘赋’、‘论’、‘策’,这些十三娘懂,‘帖经’与‘墨义’是什么?”
宋长青给她解释一下,卫覃点头嘟囔道:“完形填空还有文言文翻译啊。”
“什么?”宋长青问道。
“没什么。”卫覃回过神来,摇摇头笑道,“十三娘就是有些奇怪,古往今来,对经书做注疏之先贤,不知凡几,能够在大浪淘沙下,流传到今日的也不只一两个版本。而且,彼此矛盾之处颇多,评卷时该以何说为正,总不能看考官个人偏向吧?”
梅侍雪笑着解释道:“朝中诸公早就解决此事,朝廷颁布了各经《注疏》,科考答案以此为纲。再言之,进士科与明经科不同,最重诗、赋、论,帖经、墨义这些死记硬背之题,不过是边角料,纵有差池,也影响不了大局。”
卫覃粗粗翻看一遍纸上题目,抬头看一眼三人,问:“除了这些题目外,可有得到往年高中之人所对答案。”
梅侍雪苦笑道:“我等也想。只是进士科一向是各科最难,能够高中进士之辈,在仕途上,相较而言可谓一路坦途。昨日进士,今日多已身居高位,岂是我等想见就见,更别提得到他们当年所对答案。”
卫覃把试卷卷起来,放在身侧,咬一下手指,道:“光有题目,咱们最多能分析出朝廷关心何事。没有高中答案,如何探寻朝廷对朝政问题倾向。嗨!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卫覃突然站起来,目光炯炯盯着三人,“不对,今年科考,离上年不过才一年光景,京中总该有高中待选之人。你们毕竟曾经同场考试,去问他,多少可找出点线索。”
梅侍雪苦笑道:“今上乃至孝圣主,为先皇守孝三载,期间一切从简。去年是今上登基后第一次科考,距太宗皇帝最后一届科考,相隔五年。上年所有进士,殿试后即已授官,京中哪有待选之人。”
“十三娘听说,一甲、二甲合计近百人。国朝虽有万里疆土,怎么也不可能一下子空缺出来这么多百里候的位置来吧。要是真如此,天下哪里会海河宴清,一定有人还在京中。”
三人对视一眼,梅侍雪托着下巴道:“翰林院编修李咸亨,是去年一甲。因为我与他家乡临近,勉强能算半个乡党。当时同住福宁寺时,我与他颇有交情,不如咱们试着请一下他?”
竺贞心闻言,深深叹一口气:“咸亨兄如今是枝头凤凰,不知还认得咱们这些寒枝鸦雀否?”
四人正在讨论,宋长青的房门上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没让四人等,门外传来粗犷的声音:“楼下已经烧好热水,哪位郎君先去沐浴?”
卫覃起身开门,看到封二郎站在门口,打法他先下去。扭头对宋长青三人笑一下:“夜色已沉,十三娘就不打扰三位郎君休息了,告辞。”屈膝行个万福,缓缓退出房门。
“吃了没?”卫覃刚推开门,卫十娘就问道,“我在厨房里给你温了饭菜,应该还没凉,快趁热吃。”
卫覃脱去身上大氅,随手扔在塌上,上前搂住十姐双肩,道:“十三跟着宋郎君他们进食,不用再麻烦了。”
卫十娘披上衣裳,掀开膝上被子站起来:“那才多少,怎么够你们四人分着吃。”
卫覃拧不过她,只好窜到厨房里,把瓦釜内的饭菜端进房内。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卫十娘撑着下巴看十三妹狼吞虎咽,柔声问道。
卫覃来不及咽下口中食物,嚷道:“咱们留仙馆不是离皇城比较近吗,对附近情况也熟悉。宋郎君他们就向十三打听一下附近的旅舍。
“这还用想,十三当然极力推荐咱们留仙馆。他们非说:平安里莺莺燕燕,不是读书之处。十三就跟他们掰扯半天,到最后也没说服他们。天又实在晚了,就跑回来了。”
卫十娘拿手点一下十三妹的额头,卫覃夸张的一仰头,她佯怒道:“你呀,就知道一天到晚欺负我。十姐也在这大明城里生活了十多年,还能不知道科举考试向来是一考三天,吃喝拉撒睡全在考场内,哪里还需要在外边另租一家客舍。三位郎君又不是第一次参见科考,怎会问你这样问题。”
卫覃手中攥着筷子,在十姐眼前摆一下,笑道:“十姐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长青等郎君如今住在城西福宁寺,入场前总不能还住这么远吧。不提前一天在附近找个住处,万一当天有大雨、大风,岂不误了进场的时辰。
“若因此而错过今年科考,岂不悔死。毕竟谁也不知道,下次科考要等到何时。三年,五年?总不可能寄希望于圣人大发慈悲,明年还举行科考。”
卫十娘转一下眼睛,问道:“皇城东的驮经寺怎样?既清净,又离皇城近。”
卫覃道:“好是好,可是驮经寺不好留宿啊。寺中进出烧香拜佛之人,多是钟鸣鼎食之家,哪里会容纳许多潦倒士子。”
“玄都观呢?”
“玄都观倒也行,只是指望一个玄都观把京中士子全部容纳,此事甚难。”
卫十娘打她一下,笑道:“十三妹只给竺郎君他们找到个住宿处不就行了,何必为他人做马牛。”
卫覃一脸苦相,说道:“能想到玄都观之人,又不只十姐。到时候咱们万一慢了一步,岂不坑了宋郎君他们,这个罪责不好担,还是多找几处,也好有个退路。”
两人摆着手指头算,发现还是花大钱定下间客舍比较靠谱。
中午,卫覃正坐在柜台后,突见到七姐风急火燎进门,她从柜台后探出头,看一下外面的太阳,影子仍旧西斜,问道:“庙会可还热闹?”
此时留仙馆尚没多少人,卫七娘一下子跳到高脚凳上,仰头灌了慢慢一杯茶,气呼呼道:“气死我了!”说罢,又骂了一句。
卫覃赶紧续一杯,问:“发生何事?难道玄都观的牛鼻子敢赖咱们账?”
卫七娘重重把茶碗砸在柜台上,剜一眼卫覃,道:“你猜我在庙会上看到了什么?”
“人?”卫覃小心翼翼问道。
卫七娘送她一双大大的白眼,拍打着台子,嚷道:“我看到庙会上的郎君人手一把折扇!”
卫覃想了一下,小声问道:“如今天气尚寒,折扇确实不好,万一风邪入体……”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卫七娘趴在柜台上,冲着卫覃大声吼道,“折扇,你没听到我一直在说‘折扇’吗!咱们馆内才卖出去多少,怎么大街上就人手一把了。哼!我看车家就是鲜廉寡耻之辈。”
卫覃盯着七姐的眼睛,说道:“七姐错怪车家父子了。折扇上又没有什么精巧复杂机关,手艺稍微好点的工匠,看两眼就能造出来一把。年尾时,车大家还跟十三抱怨过此事。”
“钱就这么让别人白白赚走?”
“还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