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幸福的人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781
  “这是什么?”七公主手里攥着一个小人偶,伸直手臂把它放在苏十一郎眼前,娇俏的小脸笑起来,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要了。”
  苏十一郎抬眼一瞥,忙放下手中毛笔,起身就要把人偶夺回来:“七娘不要乱动我书房内的东西。”小小的人儿,紧绷着红彤彤的脸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些,“要是让我爷娘看到了,又要责怪。”
  七公主闪身躲开苏十一郎的小手,后退几步,拿手刮一下自己小脸,笑嘻嘻道:“羞,羞,十一郎不知羞!这么大了,竟然还玩木偶小娃娃。”
  苏十一郎窜过低矮的木案,口中嚷道:“快还给我,你要是还这样,我就告诉姑母,看她不打你屁股。”
  七公主掐着腰,对他做个鬼脸:“略略略……”
  伺候在一旁的宫女、书童,一下子吓出冷汗,又不敢上前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嬉戏打闹。几人围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地护着他二人,大过年的,千万别磕着碰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来回追赶打闹的两人还没怎样,护在周围的仆从宫人已是一身汗水。
  他两人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细究起来,苏十一郎比七公主还要矮上一点。书房虽小,有柱子、木案、屏风、书架等格挡,苏十一郎一下子抓不住七公主,气得他口中哇哇大叫:“七娘别跑,要是被我抓住你,看我不……”
  “你能把我怎样?”七公主躲在粗大的漆红大柱后,伸出一个小脑袋,出口嘲笑,“你还是个男子汉,怎么连我一个小娘都抓不到。我看你歇息一下,别累坏了,要不然舅舅、舅母不怪罪,七娘自己也会过意不去的。”
  “哇呀呀,气煞我也!”苏十一郎气喘吁吁绕着柱子追七公主,说起话来有些断断续续,“就是累死,我也要抓住你。”
  “好十一郎,你就把它送给我又怎样。”七公主脸上笑容满面,胸肺也似风箱一般,说话声音中带着些嘶哑,“你这么大的郎君,难道还要玩这种木偶小娃娃?”
  “可……可是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苏十一郎扶着墙,稍微休息一下,他跑步的速度比走路还慢,额头、脊背全是汗珠。
  “哼!我还是你表妹呢。”
  苏十一郎正待说话,书房门突然打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位美少妇,身后跟着一群仆妇。她看到屋内打闹的二人,不由一愣,转瞬间脸色大变,愠怒道:“七娘,阿娘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堂堂金枝玉叶,岂可如此没有礼数!”
  七公主身体一僵,小脸煞白。慢慢挨近美少妇,低头行礼。屋内的宫女、书童等人,吓得慌忙行礼,跪了一地。
  苏十一郎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道:“十一郎知错,还望姑母息怒。”
  美少妇一双眼睛如钢刀一般,在众人身上戳一遍。特别狠狠瞪一眼七公主的贴身女婢,狠厉的目光险些吓死她,浑身颤抖,好似筛糠。
  没好气看一眼一脸委屈像的女儿,抬手夺过七公主手中的木偶,不经意撇一眼,也不由惊叹其做工栩栩如生。回头看苏十一郎,脸上转晴,把木偶交到他手里,道:“七娘性子顽皮,十一郎不要总惯着她,要不然,以后有你苦头吃。”摸一下苏十一郎头上黄发,她又笑道:“如今饭菜已经备好,你们收拾一下,快去堂中吃饭。”
  苏十一郎手足无措地拿着小木偶,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呆呆看着美少妇拽着七公主的小手领身后一帮宫女仆妇离去。
  等她一众人全不见踪影,跪在地上的书童才赶忙爬起来。手脚麻利地收拾散乱成一团的书房,按照原先的位置,摆放好书卷、笔墨等。
  苏十一郎站在书房门口,思索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脚踩在案上,爬上一个犄角旮旯,扒开上面的一个匣子,捋一下,小心翼翼把人偶放进去。
  等他洗漱干净进入堂中后,一抬眼,就看到七公主依偎在自己阿娘怀中,两人亲昵的样子,似是她们才是母女。
  “你个小没良心的。”坐在主宾位置上的美少妇,伸手虚点着七公主,张口笑骂道。
  七公主从舅母怀中探出脑袋,对自家娘亲吐了吐小舌头,又一脸娇憨地抱住舅母的脖子,小脸蹭着她的脸颊。
  苏娘子一边拿一块糕点放入七公主口中,一边对苏华妃笑道:“你们娘俩是天天见,我们娘俩一年也见不着几次。这大过年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不许我们娘俩亲近一下。来,七娘跟舅母说,是舅母好还是娘亲好?”
  “舅母坏。”七公主窝在苏娘子怀中,来回摇晃。
  坐在苏娘子一旁的苏以政,见到苏十一郎进门坐下,唬着脸喝道:“你这个做兄长的,怎么没一点担当,也不知道让着点七娘。”
  苏十一郎双腿一颤,慢慢站起来,低着的眼睛斜着窥一眼七公主,她浑然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依旧笑嘻嘻挂在苏娘子身上,恨得他牙痒痒。深深低下头,小声答道:“十一郎不懂,还请父亲示下。”
  苏以政一拍桌子,吓了他坐在东西两列的一众子女一大跳,这些小郎君、娘子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见他冷笑道:“你不懂?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了!我看,你以后就乖乖待在家中习字读书,不要再与薛家、阎家几个小子来往了。”
  苏十一郎眼圈一红,忍不住瞪一眼七公主,声音哽咽地说道:“儿子知错。”
  “你知道什么错!”
  苏华妃连忙出来劝阻:“大兄息怒,何必责怪十一郎。你也知道,七娘她就是个顽皮猴子,岂可听信她胡言乱语。再说,宫中规矩甚严,她要真把那个小木偶带回宫内,不知道又要惹来带多少麻烦。”说着一把将苏十一郎搂入怀中,小声安慰。
  七公主抱着舅母脖子,在她耳边细声言语几句。苏娘子笑道:“不过是个普通玩具,能引来什么祸患。”扭头瞪一眼小儿子,“还不去拿?”
  苏十一郎呆怔怔看着母亲,只好从姑母怀中站起来。一步三回头,慢慢挨到门口,堂中的苏大郎、苏二娘等人,一个个埋首食案,权当没看到小弟哀求的目光。
  他一双滴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遍视堂内爷娘兄妹,狠狠跺跺脚,咬牙回转自己书房。
  七公主把木偶的脖子拧歪,又活动一下它的手脚,轻柔地抚平其上衣裙褶皱,小木偶顿时大变样,看起来美艳不可方物。她一脸得意地把小木偶放在母亲与舅母眼前,不住晃动,两人理也不理她。
  七公主把脑袋趴在母亲身上,伸头看着躺在丝绵被中的婴孩,问道:“这就是幼娘?”眉头一皱,嘴巴一撅,“她好丑啊!”
  苏华妃左手逗弄着苏幼娘,空着的右手在七公主脑袋上轻轻打一巴掌,笑道:“你还说人家丑,小时候你也是这样。阿娘我一把屎一把尿,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把你拉扯大,你就知道天天给捣蛋。”
  苏华妃抬头看一眼苏娘子,指着小人儿的眉眼,笑道:“嫂嫂快看,她这鼻子眉眼,跟嫂子与大兄多像。等她长大,无论是随嫂子也是大兄,铁定是个人见人爱的俏佳人。你说是不是啊,小幼娘?”她忍不住又拿手指去逗弄稚嫩的婴孩。
  七公主把手中木偶放在苏幼娘眼前,嘿嘿笑道:“漂不漂亮?”
  苏华妃看一眼自家女儿,笑骂道:“没轻没重,自己去院子中玩耍。”
  七公主看着围在苏幼娘一圈的众人,哼一声,扭身跑出门。
  不知何时,院中的老槐树上竟然抽出了嫩绿的枝芽。温度虽有回暖之势,依旧冷得吓人。除非是穷苦人家,实在没法子,要不然不多穿几件袍衫,根本不能出门。
  这样一抹鹅黄嫩绿,柔弱身姿,如何在天寒地冻中冒出头来。看它不时在枝头瑟瑟发抖,想来也不是不知冷暖之辈,只是总要有人来吹响第一声春的号角。
  杜谦把目光从院中的槐树上收回,搓着手,低头继续看案上的《诗经》。随着年后开学,他们终于开始学习新的经典。
  他案上的《诗经》,不似以前那种卷装,而是成册的线装,与卫覃所撰《初解》装帧方式累死,又更加精致些。《诗经》被分成《风》、《雅》、《颂》三册,他正在读的是《风》,旁边摆放着另外两册。
  前后两人,左右三人,聚在一起说悄悄话,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人一多也有些闹哄哄的感觉,似是有一群蚊子盘旋在头顶。
  “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下,整个四门学就听到你们说话,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魏夫子时不时过来一趟,敲黑板厉声训斥一番,整个四门学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等他一离开,学堂内众学子又固态萌发。
  “你说他们就不能静一下?”杜谦踹一脚前面的阎智。
  阎智扭头看一眼他,又回头继续读书。
  “我跟你说……”杜谦才出声,阎智就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还要读书呢。”杜谦撇撇嘴,嘟囔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阎智扭头盯着杜谦,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杜谦正要解释,突然传来钟鼓声。正在小声说话的众人,听到声音后,顿时吵开来。他们一众人,纷纷拿出书包,收拾笔墨。
  一个个把书包放在案上,其中最多的是间色花碎布,也有几个单色书包连着两根杂色肩带的,甚至有一个皮革鞣制而成的,各有特点。
  杜谦举目看学堂内同窗各色好看的书包,把自己笨重的书箱放在大腿旁,拿起案上纸笔,一一放入其中。
  坐在他前面的阎智,一下子跳起来,拍一下他自己的书包,发出砰砰响生,扯着嗓子喊道:“放学喽!”
  “早上我就想问你,这么明目张胆地背着十三娘所赠的书包,你家大人不管吗?”杜谦把书箱合上,抬头看一眼咧嘴大笑的阎智。
  “怎么会!”阎智从案后走出来,等着杜谦,掐腰解释道,“我跟他们说:如今四门学学堂内所有学子皆是如此。他们也就不再多过问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杜谦眼睛一亮,把书箱抱起来。
  “记得把书送到。”薛善一把拉住急匆匆的文砚,耐心叮嘱,“还有钱,也别给忘了。”
  文砚的书包不是斜挎在肩上,而是绕过肩膀,背在身后,他拍一下旁边的乔松、段诚二人肩膀,笑道:“薛四郎不用担心,又不是单我一人,这不是还有他们俩嘛,误不了事。”
  他话还未说完,就对薛善摆摆手,飞快地穿过学堂廊庑,纵身一跃跳过花丛,飞奔而去,与乔松、段诚一起,消失在人潮中。
  因为天气渐暖,留仙馆门口厚重的帘布,已经差不多拆了干净。只是,毕竟尚未彻底回暖,楼上楼下的窗户,大部分仍旧半掩着。室内阳光足够,大白天也不需要再点灯燃烛。
  “这是《初解》第二册,”文砚刚坐下,不等卫十三娘说话,先把背后书包摘下来,从里面掏出一本小册子,扔在吧台上。
  卫覃给三人依次倒杯茶水,拿过台上书籍。这本的大小、装帧,与第一册相同。小心翻开看一眼,鼻子立马嗅到一股油墨味。卫覃眼角、嘴上全是笑容,站在台后施礼:“十三娘在这里谢过文七郎与其他郎君。三位郎君今日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报来,我请!”
  文砚摇摇头,哈哈笑道:“不急,这还有杜三郎脱某给十三娘的一串钱呢。”
  卫覃看一眼桌上铜钱,眉头一挑,问:“这是何意?”
  乔松手中捧着茶碗,顿时感觉手上暖和了许多,笑着解释道:“杜三郎没想到《算学初解》这么好卖,竟然足足售出三百多册。刨除成本,还略有盈余,我们几个就分了一下。就连我,也拿了些辛苦钱,这一份是十三娘的。”
  卫覃随手拨弄一下台上的铜钱,心中略一估算,远不到一贯,笑道:“这是稿费?”伸手理一下发梢,笑靥如花,“十三娘听人说,出个集子少说要往里搭上几百贯铜钱,这还是有价无市。你们把《初解》印刷出版,到最后竟然还给十三娘钱,别是逗我耍闷子吧。”
  段诚笑道:“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岂能相提并论。十三娘有真才实学,《初解》录得是传世的知识,我等又非眼瞎之辈,自然不能埋没了它。十三娘不要磨磨唧唧,快把钱收起来。”
  卫覃收起铜钱,小心放在柜台下,笑道:“十三娘也是沾了几位郎君的光。若是十三娘自己出书,把自己全搭进入也印不出两页纸。人说世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有诸位郎君的帮衬,十三娘这算不算是‘立言’了?”说着,卫覃禁不住笑出声来,给文砚三人上了一碟果盘。
  “哈哈,算得算得,如何算不得!”魏夫子打趣道,人还未进屋,爽朗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文砚三人赶紧起身行礼。
  魏夫子一边把大氅挂在门东侧的衣架上,一边对三人点头示意。坐定后,他看一圈堂内坐席,问:“这几日怎么不见宋、梅、竺几位小友?”
  卫覃笑道:“魏公忘了,距离科考之期不远,诸位郎君正是废寝忘食温习功课,哪里还能抽出空闲来我这小馆闲坐。”
  “这倒也是。”魏夫子点点头,“来碟醋芹,再来一壶好茶。”
  “魏公可有往届科考试题?”卫覃把菜单交给封二哥。
  “十三娘也准备参加科考?”
  “魏公净说笑。”卫覃拿起茶壶,放在魏夫子旁边,又摆开干净的碗碟,“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宋郎君他们毕竟才参加过一次科考,对其中规则不甚明了。十三娘就琢磨着,若是魏公有些往届试题,可以让他们好好分析,弥补不足。这对几位郎君而言,也算有所裨益。”
  “宋、梅、竺三位小友,何其幸哉!竟有十三娘这样良友为其绞尽脑汁,出谋划策。”魏夫子转着手中茶碗,微微一叹,摇头哂笑道,“可惜老夫是有心无力呀。科考乃国朝大政,向来由礼部主持,老夫不过四门学中一老叟,对此实在说不上话。”
  “望魏公可怜我天下读书人。”宋长青三人迈步而入,梅侍雪出声哀求道,“我等兄弟,不过在偏远州县中略识些文字,粗通几本经书,远不及京中有四门学、太学等等。京中一年,越发感叹自己学识浅薄,实难与其他高才雅士匹敌,万望魏公不吝赐教。”
  “三位郎君今日怎么得了空闲?”
  宋长青伸手一指身后的竺贞心,笑道:“贞心兄一直惦记着新诗印刷之事,我等受不了他天天哀告,特来此询问下进展。”
  卫覃把《算学初解》第二册隔着台子递了过去,指着文砚三人,赞道:“杜三郎他们具是雷厉风行之辈。三位郎君今日也是来得巧,文七郎刚才才把书送过来,你们后脚就到了。”
  众人相视一眼,笑作一团。宋长青翻开书页细看,最后面果然附上梅侍雪的两首新诗,及竺贞心、钱跃二人各一首新诗。大致扫一眼后,递给了旁边抓耳挠腮的竺贞心。
  魏夫子苦笑道:“非老夫无此心,实无此力。老夫参加科考,早已是三十多年前之事,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印象。后蒙先帝拔擢,做个四门博士,在四门学中教习生徒诸经文字。
  “在科举上老夫帮不上忙,三位小友若是在经典上有何不懂之处,咱们或可探讨一番。”
  宋长青三人对视一眼,具是鞠躬拜倒:“能有机会聆听魏公雅言妙论,已是我等福气,我辈岂敢强求其他。”
  “此书可否让老夫一观?”魏夫子一指竺贞心手中《初解》。
  竺贞心连忙合上书本,恭恭敬敬递到魏夫子手中,问:“魏公对算学一道也有涉猎?”
  “贞心兄忘了萧家村之事耶?我等中,魏公首先算出来十三娘所问之答案。”
  魏夫子含笑点头,先翻开目录,目光在上面略一停顿,继而翻开最后几页,细细读去,道:“还真让你们几个琢磨出些门道来。”他拿在手中读一会,眯眼思考一下,微微点头。
  宋长青三人齐齐羞红脸,耳根处能滴出血来,慌忙摆手道:“我等年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胡乱闹着玩,令大方之家贻笑矣。”
  魏夫子拍拍手中书本,笑道:“我等蝇营狗苟之辈,百年后不过一抔黄土,到时还有谁能记得我等姓名。三位小友凭此新诗,定可在文坛崭露头角,千百年后,仍有后人读此文章,以凭吊诸小友。哎,老夫早生若此,何其不幸!老夫活至今日,何其幸哉!”
  三人一时间不知道把手脚放在哪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