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娇耳!
作者: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243
  屋内卫二娘坐东面西,一副主帅的模样,指挥着众人。因为工作不同,所有人被分成三波。人数最多的是靠近厨房门包娇耳的人,宋长青几人已经坐在上面,手里也似模似样的包着娇耳。北侧里间是和面、擀皮的工作,人数远不及卫二娘她们。
  卫二娘正对着门口,一眼就看到进门的竺贞心、沈茂绩等人,连忙起身行礼。围坐在她左右的卫五娘几位娘子,却只对进来众人懒懒点一下头,手中动作不停。灵巧的小手拢起来,跟翻花绳一样,倏忽落下一个玲珑精致的娇耳。
  “十三妹,你动作快些,娇耳皮不够了。”卫二娘拍拍手,扭头吼一声。
  “你们七个人包,我就一个人擀,怎么跟得上,二姐就是再催我,也没用呀。”卫覃有些不高兴,手下的擀面杖一下子没轻没重,擀出来的娇耳皮左高右低,前窄后宽。拿起来看一下,吸口气,捏成一团,又放回擀面杖下重擀。
  “九妹不在你旁边嘛。”
  卫九娘有些尴尬的抬起头,扭头瞄一眼二姐,又看一眼旁边的十三妹,小手慢慢从面堆中抽出来。在她跟前,堆着许多面剂子,它们周身均匀地黏着细细的面粉,使它们不能藕断丝连。
  “可擀面杖就一把。”卫覃把长长的擀面杖举过头顶,学着行者的模样耍一耍,粘在上面面粉顿时飘飘落下,两人秀发染成银丝。为了保证卫生,卫覃也不敢拿手去挠。
  包娇耳的木案,周围坐满了人,竺贞心左看右看,找不到一点空位。他往里间望一眼,侧身扭腰,通过宋长青与水缸之间的狭窄空隙,挤进厨房北部:“可有何我能帮上手之处?”他高大的个子,立在柴米之间,不知何处下脚。
  宋长青扭头看一眼,张口欲言,最终一言不发回过头继续包娇耳。
  卫十娘一双眼睛穿过十二妹,看到近在眼前的竺贞心,微微一呆,立马用手掩住自己的秀口,左手微微指着他。竺贞心顺着卫十娘手指去看,低头见自己右肋上系带系错了,耳根一下子通红。
  “从前堂到厨房这一路,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句!”竺贞心一边努力把自己缩成刺猬,一边对叶子衿几人有些抱怨。可惜他越急越乱,越乱越错,整个右衽扭打成一团,分不清彼此。
  叶子衿挑一下眉,问:“这难道不是京城潮流?”说着拍拍自己脑袋,“这京城是一日三变,我还道是贞心兄特意为之。”
  暴国佐最后进门,只能倚靠在门上。他在厨房内四顾,实在难找不到一块下脚之地,扯一下披在最外面的狐裘大氅,低下头就要出门。
  “外面冷,还是屋里暖和些。”黄仁佑一把拽住他,挪一下自己的屁股,露出半个圆凳来,对他微微摇头,拿眼神示意坐下。
  “君子远庖厨!”暴国佐哼一声,甩开黄仁佑大手。
  卫覃把擀面杖递到竺贞心手里,自己与九姐挤在一张小凳子上,仰身直视着门口的暴国佐,大声质问:“这厨房里既没有流眼泪的老牛,也没有跪乳的羊羔,暴郎君何出此言?十三娘无知,请问暴郎君一句:什么时候,填饱肚子竟也成了一件错事!”
  靠在墙上的沈茂绩笑道:“厨房这么小,咱们人又这么多,挤在一起,实在难受。我们站在一边不但帮不上忙,时不时还会磕碰到其他人,影响卫二娘你们施展身手,不如待在院中好。”说着就把暴国佐拉出门外。
  翟广闻、岳道瑜在厨房内腾挪几步,掀开火上的瓦甑,又在旁边空案上的陶盆内看上几眼,也跟着二人出了门。
  竺贞心坐在卫覃原本所坐的凳子上,双手平举着擀面杖,像是捧着一道圣旨,低头盯着眼前的面剂子,愁眉苦脸。
  “竺郎君平日在家中到底都做些什么?”卫覃见竺贞心满脸窘迫的样子,微微叹口声。
  竺贞心只感手中一轻,抬头看,擀面杖已经回到卫十三娘手里。他扣着案板,期期艾艾道:“平日里就是看书习字、御车骑射,偶尔调调素琴、描画丹青。”说完,歪着头想一下。
  卫九娘拿手指戳一下十三妹脸颊,在上面印出一个白点,对竺贞心笑一下,安慰道:“竺郎君莫要管十三妹,她就是个猴子性格,最喜无缘无故胡乱编排人。”
  卫覃摇摇头,咧开嘴无声笑一下,手下动作飞快。娇耳皮像有了生命一般,也不见她拉扯,一个个自己在她擀面杖下很听话地转一圈,前后左右都平平齐齐。
  卫十二娘呆坐在水缸北侧,看着十姐和面、发面。她掌刀,先前发好的面已经全被她切成剂子,个个粗细相同,长短整齐。她的眼睛透过窗缝,看到院中朦胧的人影。屋内屋外全是嘈杂的笑声,她把胳膊撑在大腿上,扶着脸蛋,有些无聊。
  娇耳向来是边吃边包,边包边吃的。屋内众人和面的、擀皮的、包娇耳的,全都忙不开。反而是在院子中的暴国佐四人,因为一直无事可做,先一步吃到了晚上的娇耳。
  “洗手了没?”
  暴国佐眼皮一跳,被沈茂绩拉住手。七个干干净净的手掌在空中摇摆。
  卫覃点点头,说:“饭前饭后勤洗手,这样才能不被外邪侵扰。”
  黄仁佑盯着碟子上晶莹的娇耳,很不争气地咽了一口唾沫,手上熟练地又包好的一个娇耳,轻轻放在旁边的篦子上:“几位仁兄快吃,吃完了好替下我。小弟今日就早上往肚子里填七八个娇耳,快要饿死我了。”说着话,他又咽了口唾沫。
  厨房内的篦子不只一个,它们的形状有大有小,所有人包的娇耳,足足摆满了三个篦子。上面的娇耳排列的整整齐齐,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可惜单个的模样太过多种多样。
  其中最好看的元宝状娇耳,出自黄仁佑之手;鸡冠式多是留仙馆几位娘子所包,一眼就能看出其中传承;宋长青几人所包,就有些惨不忍睹,卫二娘看着这些差不多可以脱离娇耳这个群体的东西,只能祈祷它们入水后不会裂开。
  “要不要蒜?”卫二娘把剥好的蒜瓣扔进小石臼中,左手掩住石臼口,右手一下一下把它们捣碎。
  其他三人具是摇头,只有翟广闻拿过一个小碗,盛过蒜蓉,他又加入熟油、酱油、醋、盐等,令卫二娘心疼不已。他再拿筷子搅拌一下小碗中佐料,夹一粒娇耳放入其中,蘸上一点点自己调配的酱料。
  “你们要不要也来一点?”翟广闻把娇耳放入口中后,脸上一下子绽放开一朵大大的笑容,扭头看着暴国佐三人,轻轻把小碗推过去,“娇耳就蒜,赛过神仙。”
  暴国佐皱一下眉,没搭理他。岳道瑜跑过来试了一下,连吃了两个娇耳后,对他笑一下,又靠回墙上。反而是手上一直忙活的黄仁佑,求着他蘸点蒜,让他尝两口。
  没一会,厨房内的碟子就堆满了原本空无一物的食案,乱七八糟摆放在一起。
  卫覃一边抱着一碟子娇耳,一边蹲在地上,抬头看一群郎君围着半盆娇耳馅包娇耳。暴国佐包娇耳的水平一点也对不起他做文章的水准,卫覃一点也不怀疑他手下的娇耳入水后的下场。
  “岳郎君包过娇耳?”
  “我们那没吃娇耳的风俗。要不是今年进京赶考,我都不知道娇耳是何物?”
  梅侍雪咽下口中娇耳,笑道:“道瑜兄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年龄又小,我们这些人中,连贞心兄也要大他三岁。”
  正在擀皮子的竺贞心一愣,抬头看一眼站在水缸边的梅侍雪,又看看笑嘻嘻包娇耳的岳道瑜,点头同意。
  “哟!还是个神童。”卫覃瞅着岳道瑜,挤眉弄眼做鬼脸。
  岳道瑜慌忙把手中娇耳捏好,摆手道:“我不过是在家中随夫子胡乱读了些经书。今次赴京,也没抱考中明经的期望,主要是来京城见识一番世面,结交四海友朋。”他一双眼睛迎上卫覃的目光,手在旁边的暴国佐等人身前扫一下,“诸位兄长才是高才,皆是考最难的进士科,我不过是死记硬背,实在当不得‘神童’二字。”
  “科举怎么考?”卫覃手中筷子停在半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得到圣人谕令,郎君们就直接上京?”
  “需要先在县试中取得好名次,县中会把优秀考生的名单送入州郡,再由刺史府复核,通过后,名单才会上抵朝廷。各州考生一般会随纳贡一路进京,称为‘乡供’。”岳道瑜解释道,“自我朝太祖高皇帝始,分科取士,有进士、明经、明算、明字、道举等等科。其中进士科最受推崇,明经次之,其他科等而次之。”
  卫覃咀嚼着筷子,歪着脑袋看他,问:“你们怎么搜集已往各届科考的试题?”
  “搜集它作甚?”
  “为何不搜集?”
  岳道瑜放下手中的娇耳,转过来正对着卫覃,摇头笑道:“各届题目不一。咱们以进士科举例,其试题多与时事相关,考的是治国理政之能;再加上每次考官又不同,往日试卷并无太多意义。”正说着,伸手一指他自己,“就连号称‘读死书’的明经,每届试题也不相同。投机取巧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卫覃使劲咬着筷子,咯吱作响:“十三娘非是说提前得到题目,而是说通过多份试卷,是否可以猜测出题人之意图。
  “就像十三娘临柜卖酒,我会向郎君们夸赞手中酒如何如何美味,制作工序又是如何复杂,饮酒对身体又有如何益处。十三娘夸赞美酒非我目的,这不过是表象罢了,最终目的是赚取巨额利润。”
  “君子言义,小人言利……”卫覃话还未落,暴国佐就忍不住出口,话还未说完,他就被其他人阻止住。
  “十三娘继续。”
  卫覃抬头看一眼众人,站起来松一下发麻的双腿。半边屁股靠在墙边的沿子上,皱一下眉,道:“朝中衮衮诸公,施政治国总该有个大纲理念吧。而开科取士,乃是为国储才。若是所储人才理念,与朝廷大政方针不符,甚而与朝廷大政相悖,岂不与其初衷南辕北辙。想来衮衮诸公是不会这般傻的。
  “诸位郎君遍览以往试题后,应该可把出朝廷施政方针的脉络,到时自可找出一些雷区。胸中有此观念,再入考场,就算运道不佳而落第,也不至于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整个厨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卫二娘等娘子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我朝历三代圣主,自天下大乱至今日海河宴清。所谓时移事易,十三娘所言,看似有理有据,以某看来,未免有刻舟求剑之嫌。”暴国佐的声音并不算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他一开口,厨房内静止的时间,突然又转动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闹市一般。
  卫覃连忙低头把碟中娇耳吞尽,抹干净嘴巴,起身拜道:“是十三娘愚昧,见识浅薄了。方才一通胡言乱语,还望诸位郎君莫怪。”
  今日大年初一,城中宵禁尚未恢复,大晚上街上依旧有行人往来,车马辘辘。吃喝干净后,竺贞心一行却没有归去之意,直接宿在前堂厢房内。
  只留下卫覃与卫十娘二人在厨房中,把他众人所用碗碟筷勺洗刷干净。
  “十三妹方才为何要说那些话?”卫十娘拿温热的毛巾擦干净双手,在她旁边整整齐齐码放着三五摞碗碟。
  “我就随口说两句,谁知道他们反应这么大。”卫覃坐在一个圆凳上,捶着酸痛的腰肢肩膀,“十姐帮我捏一下。”
  卫十娘一边给十三妹捶肩,一边说道:“你今日所言,涉及皇朝科考,若是被哪个口敞的传出门外,指不定闯出什么祸端。他们一个个都是娇子,自然可以无法无天,最后苦的还不是只十三妹一人。”
  卫覃起身把板凳放好,脚步一顿,道:“是十三考虑不周。”
  卫十娘从上到下检查一遍后,熄了厨房内灯火,关上厨房门。卫覃抱着胳膊等在一侧,随意一瞥,突然看到水塘边新堆了一个雪人,肚大脑圆,比她所堆的高了大半头。
  “谁家雪人这么脏,太难看了。”
  卫十娘看一眼笑道:“没想到几位郎君看起来跟个庙中菩萨一样,竟然也有此童心。嚯,这个头很高啊!”
  卫覃对她撅嘴做个鬼脸,指着院周高墙道:“这个样子,有的可不单是童心。”
  卫十娘笑着摇摇头,穿过庭中幽径。卫覃仰头看一眼天上,夜幕下众星闪耀,咧开嘴无声傻笑,紧跟在十姐身后回到房间。
  “广闻兄还未睡下?”
  “侍雪兄不一样没睡。”
  他二人刚在门口打个招呼,旁边的房门也打开。几人对视一眼,具是一笑。
  听到动静后,屋内众人陆陆续续都出来了。他们把各自房内油灯拿出来,点燃后放在吧台上,又把高脚凳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相对而坐。有人背着灯光,有人正对着火焰,光影在他们身上晃动,或明或暗。
  “此举之恶,几与奸佞当道等同,或而更甚。”暴国佐首先站起来,遍视众人后,厉声高呼道,“所谓奸佞小人,不就是行此阿谀君主,谄媚上司之事?我等读书识字,自当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岂可因君王之喜恶,而曲折逢迎。若如此苟且,此何人哉,吾羞于同列!”说完,他宽的袍袖一挥,发出呜呜风声。
  “国佐兄此言差矣。”梅侍雪站出来反驳道,“我等遍览群卷,不过是剔除掉平日文章中所涉雷区,而非曲意逢迎朝中诸公而作文,更非拍马文章。此举岂可与奸佞等同。”
  曹天行击掌道:“侍雪兄此言大赞。若我等一意孤行,与朝廷大政向左,朝中岂不少了拾遗补漏之人。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若世人皆同国佐兄一般刚直,不愿委曲求全,到时朝堂上只有一个声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翟广闻抬手下压示意众人,笑道:“我们在此争论,却忘了一件事:距离科考之期,不过三月。这短短时日,看书温习,我尚觉短暂,咱们又哪里有时间去搜集往届所有试题,再细加分析,又要花费许多时日。此举好或不好,与我等而言,都不过是海市蜃楼矣,争之无用!”
  叶子衿一下子跳起来,指着翟广闻喝道:“广闻兄谬矣。我等读书,哪个不是从七八岁开始就一日未落。论起对经典熟悉,赴京考生中谁也差不了谁多少。如此,我等有何差异,不过是碰些运气罢了。今日十三娘所言,却是为我等另辟蹊径,大大增加了胜算。
  “广闻兄言所费时日多,我且问:是距今次科考的三个月时间长,还是离下次科考时间长?若是广闻兄有必中把握,当我没说。”
  话音刚落,其他人又有不同意见。
  直到油尽灯灭,仍旧谁也没说服谁。他们一众人各自带着一身气,踢踏着略有些腐朽的楼梯,任凭它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回房钻进被窝中呼呼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没等留仙馆煮好早饭,暴国佐等人就出门离去。黄仁佑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