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新年
作者:
水老鹤 更新:2021-03-18 00:23 字数:5481
两人一路远去,人还未至平安里,天上突然就下起雪来。簌簌落下的雪花,很快把二人砌成瓷娃娃。卫覃本想着没什么,谁知道这雪却转瞬间就有了铺天盖地的架势,她顾不上胃胀,拉起十姐的小手,迈开大步飞奔而去。
等到两人进了院子,整个天地已经换了颜色,银装素裹,雪飘万里。雪花有鹅毛大小,在天空中打着卷儿落下,风一吹,又在空中起舞。
“还不睡?”卫十娘身上挂一件厚厚的披风,里面夹层塞了许多麻布稻草,抓紧两边,裹住整个身躯,一双小手藏在袍内。
卫覃屁股下坐着一个小圆凳,后背靠在门扉上,右手轻轻揉着肚子,笑道:“十姐看这雪,是否漂亮?”说着,一片雪花迷失自己的航线,跑到屋檐下歇脚,不经意间蹭到卫覃小脸,一经热,瞬间化为清水。
卫十娘把披风上的兜帽罩住脑袋,小跑着踏进院中的小天地里。她前脚才刚离开,雪地上浅浅的脚印就消失在茫茫天地中。转过幽径,跑进厨房,拿出一个陶盆。
卫覃正看着庭中大雪发愣,突见到十姐抱着一堆东西回来,赶紧起身接过。陶盆放在地上后,又往内添些木炭、柴火。院中风大,两人试了许久,才点燃火盆。
“今年会不会是新的一年?”卫覃双手放在火上烘烤,一双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火焰,看它变幻不同的形状。
“新年新气象。”
“真的?”卫覃看着自己的双手,娇嫩的十指上,或肿或紫,在火焰的烘烤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又痒又麻又舒服。
“现在已经子时了吧,”卫八娘左右看一下,把卫十娘按在圆凳上,又用袍袖拂开廊下栏上积雪,收紧下摆,靠在其上,“又是新的一年,我又老了一岁。算算日子,眼看着就三十了。”
“三十而立,三十而立!”
卫十娘拿木棍戳一下陶盆,让它的位置靠近卫八娘一些,问道:“八姐是要守岁?”
卫八娘一愣,伸手拨弄一下被雪花染白的秀发,笑道:“晚上吃多了,脾胃受不了,就一直没睡着。刚才起夜,见你们门前着火,我还以为走水了,就跑过来看看。哪想到,你们俩有闲情雅致,居然在赏雪。”
“大雪纷纷何所似?”卫六娘伸手接住雪花,看着它慢慢融化。
“六娘也没睡?”
卫六娘从院中走进廊下,拍落身上的雪花,对三人微微点头,双手重又拢在袖中,笑道:“姐妹们倒是好雅兴,没有辜负这些洁白的魂灵。”
“洁白?”卫覃嘿嘿冷笑,“这雪可不怎么干净。先是水汽蒸腾升上天,天上的水汽又遇到固体微粒聚拢,然后,勾搭了微尘的冰晶就可以不断凝华,最终它们成为雪,从九霄上飘飘落下。”抬头看一下几位姐姐脸上疑惑的表情,轻轻叹口气,起身往北行去。
“都在做什么,天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卫覃抱着圆凳刚出后堂门,就碰到披着件薄衫的五姐,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胳膊伸进袄子内。
“八姐她们凑在游廊下守岁,这大冷天,也没个地方坐,十三就来搬几个凳子。”
“够不够,我给你搭把手。”卫五娘回屋三两下穿戴好衣裙,一层又一层,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俏脸在一团毛茸茸之上。
正聊天的几人见五姐过来,赶忙起身行礼。卫覃把凳子围着火盆摆开,把八姐请上座,自己紧挨着十姐坐下。五人围成一圈后,还剩下一个空凳子。正好住在隔壁的卫九娘,听到门外动静,起身来看。
“大家是都吃撑了?”卫五娘看着一个个腆着肚子,忍不住发笑。
卫覃搬着屁股下的凳子,靠在十姐肩上,说道:“这一年到头,也就今天能放开了肚皮敞开吃。这个机会,谁不珍惜。”话还未说完,她也笑了起来。
卫六娘抬头看一眼院子中的大雪,问道:“你看这雪景如此美妙,要不要我给大家画个像?”
卫覃拍掌笑道:“好啊!十三虚度了十多年岁月,还没有一张自己的写真。我看这样,也不用六姐给我们各自画影图形,只把我们姐妹一起赏雪的影像画在一张纸上就好。”说着咧嘴一笑,伸手指着卫六娘,“就是可怜我们六姐,只你一人不在其中。”
卫九娘有些坐立不安,低着头小声问道:“既如此,不把二姐、七姐她们唤过来,是否有些不好?”抬眼看一下众人,又把眼珠子钉在地面上,俏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当然啦,她们早就都睡下了,现在这个时间,把她们叫起来确实不太好。”
卫覃蹭一下子站起来,卫十娘赶紧抓住她的手。卫覃低头对她微微笑一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把手掌从十姐手心中抽出来。
“滚,给我滚!大半夜的,鬼嚎些什么,你不睡老娘还要睡呢。”
卫覃站在二姐的门前讨了个没趣,咳嗽一声,轻轻说道,“六姐要给姐姐们在新旧年之交留个影像,咱们院都在,独缺了二姐。十三此来就是给二姐说一声,也不强求二姐过去,只求二姐以后看到画,不要又说我们如何如何。”话音未落,屋内燃起灯火。
卫六娘手中抱着纸、墨、颜料等,用脑袋对十三妹比划一下,踮起脚尖,小心翼翼从二姐门前走过。
“怎么坐不开呀?”卫七娘风风火火过来后,看到挤在廊檐下的众人问道。
“这不还空着个板凳,一个还容不下你?”卫二娘伸手指着旁边的一个圆凳,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这么冷的天,赶快完事,我还等着回屋呢。”
“你们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吗?”
卫覃抿着嘴,连连摇头。
“十二妹呀,”卫七娘一边坐上空凳子,一边大声说道,“十二妹还没来。”
卫八娘瞪一眼十三妹,解释道:“十二妹在更衣,马上就回。”说着,站起身,“我去拿把凳子。”
卫覃搂住十姐的腰,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大腿上,哈哈大笑道:“不用麻烦!”
卫十娘吓了一跳,气冲冲站起来,对十三妹哼一声,跺跺脚,跑到雪地里。
“给我带个胡饼!”
“还没吃饱啊你。”
卫覃指着自己的肚子,笑着对八姐道:“我这个是无底洞,有多少,就能吃多少。对十三而言,只有饿肚,没有饱腹。”卫八娘轻轻锤她一下。
卫六娘站在游廊北侧,摆开画架,左手是颜料,右手中攥着毛笔。旁边的栏杆上,依次摆放着其他工具。她手中毛笔在姹紫嫣红的颜料中蘸了又蘸,歪着脑袋细细观察不远处的众姐妹,架上纸张滴墨未染。
“要不你们都面对着我,排成两排。”
“那样子也太丑了!”卫覃叫嚷道,“六姐你行不行啊,不行我们就回去了。”
“去你的,先让我打个草稿。你不要乱动,别看十二妹,十三妹我说的就是你。”
院中是鹅毛大雪,廊下是熊熊燃烧的火盆,盆周错落有致的围坐着一个个娇俏的娘子。有徐娘半老,有豆蔻年华;身着绿的、红的、素的长裙,肩披描龙画凤的狐裘、大氅;满头乌发简单束在一起,插两三株银钗金花。
卫覃抱着块胡饼,细嚼慢咽,遮住小半张脸。卫十娘满脸紧张,规规矩矩坐在圆凳上,两只手绞在一起,关节处发白。
原以为会闹到天明,结果鸡还未叫,众人就各自回房。卫覃倔强地坐在门前,硬撑了小半个时辰,实在受不了,收拾了火盆,钻进被窝里。
大清早,头还有些痛,就听到咣咣砸门声。卫覃嘟囔几句,慢慢穿戴整齐衣服。
“这才大年初一,去投胎也不用这么赶吧。”
睡得正香被吵醒,谁也不会高兴。闭着眼睛洗漱完的众人,踩在院中厚厚的积雪上,忍不住咒骂起来。
卫覃拉开门闩,就看到竺贞心一行人,各个满脸喜气,站在留仙馆大门前。
“祝十三娘:迎四方来客,得八海奇珍。”
卫覃撇撇嘴,略一施礼,道:“同喜,同喜!”
门外几人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溜进大堂。堂内木案摆放规整,吧台前高脚凳整整齐齐,台上空无一物,擦拭得光可鉴人。
卫覃关上大门,转身靠在门缝上,开口问道:“今天是元日,诸位郎君不去走亲访友,来我这破落的留仙馆何事?”
“上坛酒。”几人在楼上楼下看一圈,依次坐在高脚凳上,他们人也不少,差一点占满整个吧台。
卫覃微微叹口气,大步进入柜台后,引燃温酒的小炉子,然后从架子上拿下一坛酒。酒坛上面有张巴掌大的白纸,纸上用蝇头小楷写了密密麻麻满页文字,拿给众人看一下,说道:“这两日是元日,我们留仙馆暂不营业。后院厨中正在包娇耳,等一会就好。诸位郎君来自五湖四海,想来是吃惯了山珍海味,不知可否赏脸,品尝一下我家姐姐手艺。”
暴国佐从怀中拿出一串钱,拍在台子上:“某喜食素馅。”
卫覃耷拉着眼皮,瞧一眼台上钱串子,面色发冷,道:“十三娘说了,今日不营业。诸位郎君若是能吃得下羊肉馅、鸡肉馅,就留下来尝一口,要是受不了腥臊味,就去别家酒楼。”
黄仁佑使劲压住暴国佐肩膀,笑呵呵问道:“我喜欢大葱,不知道馅料中可放了葱花?”
卫覃坐在凳子上,等着温热酒,看一眼黄仁佑,竖起大拇指笑道:“黄郎君是个会吃的,知道娇耳里加葱花最香。我十姐包娇耳是一绝,等会黄郎君有口福喽。”
宋长青起身拱手谢道:“我等冒昧来访,若有惊扰留仙馆姊妹之处,还望见谅。”
卫覃摇摇头,说道:“说不上什么惊扰不惊扰。每年元日,都是我姐妹自己过,今天有各位郎君前来,还增添了些烟火气。”
十多人闲言数语,就到了开饭时候。卫十娘跑到前厅来唤卫覃,就看到坐成一排的郎君,赶忙屈膝行个万福,又急匆匆退回门后。
留仙馆一众娘子,一人端一碟娇耳,如蝴蝶一般飘入堂中,把筷碟放在诸位郎君跟前。卫覃与卫十娘,一人多跑一趟,正好是一人不落。
“皮薄如纸,色白胜雪,晶莹透亮。”黄仁佑小心夹起一只娇耳,左右看一会,才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眼睛顿时一亮,“这肉馅是如何制作,竟没有一点腥膻。留仙馆有这么好的手艺,为何不把它放在菜单上。”
“这东西也就年节有人吃,平日里谁点它。娇耳看起来精致小巧,想把它弄美味,却需花费大功夫。要是一天就一两人点,只能眼睁睁看着娇耳馅慢慢馊掉。无论是羊肉、鸡肉还是猪肉,哪天也没便宜过,敝馆店小,实在亏不起。算来算去,实在有些得不偿失。”卫覃自己也抱着一个碟子,一双竹筷似慢实快,口中塞满娇耳,快速咀嚼完,才张口回答。
炉上酒水飘起轻烟,卫覃顾不得盘中剩下的两个娇耳,连忙把温酒慢慢倒入碗中。透明的酒水,在青瓷小碗微微荡漾,浓郁的酒香飘出窗外。
“十三娘不来一杯?算我账上。”曹天行对卫覃举一下手中瓷碗,低头小酌一口。
“十三娘喜茶不喜酒,谢过曹郎君厚爱。”卫覃把手中小碗象征性碰一下曹天行手中小碗。
“十三娘难道看不起我等?”
卫覃眉头一皱,看一眼扒着台子双脸酡红的暴国佐,笑道:“酒是穿肠药。十三娘掌握着留仙馆银钱往来,平日里唯恐不留神写错一个数,可不敢再拿酒水浇灭仅剩下的一点清醒。”
暴国佐头枕在碟子中,汤汤水水打湿他的鬓发,嘟囔道:“十三娘既说酒是穿肠毒药,又何必把酒摆出来,唯恐客人看不到,岂不是自相矛盾。”
卫覃换一个竹杯,里面灌满酒水,轻轻推到暴国佐手里,笑道:“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卫人口千千万万,总有些断肠人饮穿肠毒。”
黄仁佑抿嘴而笑,摇摇头饮完碗中酒水,没过一刻钟,他也发起酒疯来。拉住卫覃的手,非要给她介绍天下美食。从海东到山外,从大卫最南端,到塞外荒原。天上飞的,林中跑的,河中游的,就没有逃出他口的。
其他人也没有多好,一个个醉醺醺,东倒西歪。原本整整齐齐的队列,已经出现几个缺口。他们是又哭又笑,手舞足蹈。
“十三娘不用担心,我把他们送回去。”曹天行刚说完话,人就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一睡不醒。
卫二娘漱罢口,进到前堂后就看到一地士子,踮起脚尖,不知道如何下脚:“这是怎么弄得?地上湿气重,千万别着凉了。”醉酒的百斤大汉,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搬动的。
卫覃放下手中筷子,又把酒坛放在脚下,才慢悠悠挪出柜台。与二姐合力,把这些士子扶起来,又从旁边拉过食案,让他们伏在案上,以免摔倒。
“还真认为自己是谪仙人!”
卫二娘见这样不行,又喊来卫五娘、卫六娘等人。几人一起,才把他们挨个扶上楼。留仙馆厢房多日未用,不免落些尘埃,卫覃打开窗户,稍稍通风,吹散其中味道。还好房内家具齐全,被褥不缺,把他们扔进去就好。
竺贞心醒来的时候,发现房内装饰不对。使劲揉着太阳穴,又在塌上躺一会,才想起事情的始终。费力地穿上靴子,三两步爬到食案旁,拿起茶壶,仰头猛灌。壶中茶水尚有余温,一壶饮尽,方觉解渴。
迷迷瞪瞪穿戴好,推门而出,正好碰到一样神色憔悴的暴国佐:“几时了?”
“不知道。”
竺贞心趴在拉杆上看一眼空荡荡的大堂,问道:“人呢,他们都去哪了?”
“不知道!”
暴国佐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晃悠悠从楼梯上走下来。
叶子衿从西侧门进来,抬头看到下楼的两人,笑道:“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醒了。快走,大家都在厨房包娇耳呢。”他人走到楼下中央处,双手在嘴前成喇叭状,大声喊道,“天黑喽,该起床喽!沈茂绩、徐若叹、岳道瑜、翟广闻……”
叶子衿洪亮的声音在暴国佐耳中炸响,狠狠刺穿耳膜,扎进头颅内,皱着眉头使劲摆手。叶子衿原地转着圈对着楼上大吼,根本没看到他手势。
竺贞心与暴国佐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能坐在一边,静等楼上众人洗漱好。人集齐后,一起跟着叶子衿往留仙馆后院行去。
院中积雪已经轻扫干净,两个一人高的雪人,相对立在池塘边。估计是被中午的太阳融化,雪人眼睛往上的部分全都没了,嘴巴挂在下巴上,风一吹,就要从脸上掉下来。
“没想到风月场中,还能存有童心。”
“这哪是风月场!”竺贞心小心翼翼避开院中水洼,撩起下摆轻轻一跃,“某来此,不过是饮茶、听戏、以文论道。某两位兄长,也无狎妓之趣,四门学小郎君更是童心未泯。国佐兄此言,未免偏隘。”
“十二姐,你不要再往娇耳中放铜钱!好家伙,我差一点咽下去。是不是弄死我,你才开心?”几人还未进屋,就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从门窗里传出来。
“铜钱是我放的。”竺贞心一进屋,就看留仙馆假母一脸尴尬坐在旁边,“这不是图个吉利嘛。既然由十三妹得到,就说明十三妹今年一年顺顺利利,财源广进。”
卫覃看着二姐,张张口,终究没再纠缠此事。
“十三娘给我等所倒何酒,某不过吃了两杯,就不省人事。”暴国佐矮头挤进厨房,问道。
“呵!”卫覃把擀面杖下薄薄的面皮放在一边,头也不抬继续擀,“我们留仙馆哪有什么好酒,前两日文七郎还抱怨忒甜。诸位郎君不过是受不了佳节煎熬,酒不醉人人自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