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清明往事(三)
作者:别居一阁      更新:2021-03-17 22:23      字数:3330
  申时后的半个时辰,西门菜市口,天空下着春雨,雨幕时如牛毛,时如蚕丝,又时如断线串珠。
  惊蛰已过,时时惊雷一响,似提醒人们正值清明。
  尽管天气如此糟糕,断头台处依旧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鞋粘着泥痕,有举着油伞看热闹的,也有只身露天围观的。
  多勒拉紧谷雨隐在人群中,静静看着绑架上伤痕累累的长须老人。
  “听我说!!”一个身穿衙服的官差举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
  “此人是今日下午在尚书府内捉到的偷宝贼人,十余年来,各地频发盗宝事件,无论达官贵人府邸,还是古墓皇陵均发现他们踪迹,他们诡异的行为已经引起了恐慌。”
  “据先前捉到的贼人交代,他们是南夷派来之人,或三或五结伴,是有组织、有目的的团伙。我等炎黄子孙同他蚩尤一族世代恩怨不共戴天,他们此等做法何以不耻。”
  “今日,这贼人无论鞭笞还是火烙,均是一字不发。他的行为已经触犯我煌煌天威,不管他是南夷人,还是仅是个蟊贼,今天必定受死以儆效尤。我也奉劝他的同伙,最好乖乖站出来自首,否则,只要你们狠得下心,我便一箭一箭射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眼睁睁看他万箭穿心而死”
  官差使着凶悍眼神,从台下层层人群中扫过“我数到三,倘若还没有人站出来,我便一声令下,到时可别追悔莫及!一、二——”。
  “不、不——长须伯伯——”官差刚数到二,谷雨已经按捺不住悲恸的情绪,几乎喊出声来。
  多勒憋着心中一口气,死死扣牢谷雨的手腕“雨儿!!不能出声——”。
  “三、”官差监视着台下人群的一举一动,春雨淅沥,雷声轰轰,盖住了谷雨在人群中发出的异动。
  未察觉异样,官差怒气晕面,一声令下“放箭!!”。
  只听见“嗖嗖嗖”一阵箭穿雨幕的声音,架上长须老人“噗”的一声,喷溅一口鲜血于尺外!
  所幸雨幕阻挠,将十余根箭挡了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长须伯伯——”谷雨上下齿咬合得紧,心里不停唤着老人的名字,雨打在脸上,流进颈窝,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还是没人站出来吗?!可别怪我无情,放箭!!”官差二道令下,又二十余根利箭穿过雨幕直奔架上老人,老人再度受难,“噗”一声血溅丈外。
  “果真没人站出来吗?岂有此理!!”官差怒气汹汹,拔出佩剑恶狠狠喊道。
  “给我狠狠放箭!!!”三道令下,箭手突然新添了二十余人,他们个个弯弓搭箭,甚至一弓双箭在手。
  “呼呼呼”一阵箭雨穿过雨幕,犹如大风刮过,空中的雨幕生生被拉偏了方向。
  雨越来越大,围观的人群始终不曾退去。寒意不减的凉风吹进湿透的衣衫,挽留不住的体温渐渐凉了下去,冻得人直直发抖。
  谷雨双手相叠捂紧了嘴巴,唇周留下青白相间不通血色的暗痕。
  “长——须——伯——伯——!!!”随着官差三道令下,箭矢穿过雨幕穿进老人的身体,谷雨全部的痛心疾首全全迸发,她悲恸的大喊出声。
  这一声终究惊动了周边群众,传进官差耳中。
  “快,抓住乱党——”官差举起佩剑,径直指向异动发生之处。
  突然,一道闪电划天而来,照亮了刚入夜的城。
  接着,一道惊雷响天动地,犹如天神的震怒,顿时,这本该在夏季才有的震雷,犹如天灾一般的降下,吓得众人慌忙逃窜。
  整个菜市口犹如乱炖之锅,自顾逃命,无暇顾及其他。
  多勒从身后捂紧了谷雨的嘴巴,抽尽全力将她向后脱离。
  渐大的雨模糊了丈外的视线,众人犹如无头的苍蝇般没有方向的跌跌撞撞,搅乱了官兵抓人的节奏。
  就一眨眼的功夫,那为首的官差所指向的异动之处,已经不见谷雨和多勒的身影。
  “雨儿、快、快走——快啊——”雨幕对面的断头台上,长须老人撕心裂肺,嘶哑着声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遣着围观的谷雨。
  淅淅沥沥的雨没有涮净老人口周的鲜血,早先时候喷出的鲜血,已经凝成一坨坨血块,敷在老人下巴。
  曾经,任凭官差如何凌辱和鞭打,他都不曾畏惧半分,退缩半毫。
  就谷雨的一声“长须伯伯”,引发老人彻底的绝望和恐慌。
  老人低着头,张着的嘴巴似乎再想唤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提上力气,他半闭着的眼睛,望着雨打在鞋上,溅起的水滴越来越模糊……
  “长须伯伯——您留这样长的胡须都看不见嘴巴了,可怎么吃饭呀?”老人记忆中现出谷雨六岁时的模样,她两只小胖手左右来回捋着他白色的长须,有些焦虑的盯着他。
  “也是哈——要不,伯伯把它剪了好不好?”老人一本正经的逗着她道。
  小姑娘吓得小脸惨白,赶紧摇摆着双手“不、不、不——没了长须,长须伯伯就不是长须伯伯了!!”。
  长须老人凑近脸,严肃的问道“那、可怎么办呢?”。
  小姑娘认真的收回眼神,用手点着下巴,突然灵光一现,笑道“每天,雨儿把饭菜给长须伯伯夹短,碾碎后,像这样就可以——”
  接着,小女孩左手掀起老人白须挪向一边“看吧!嘴巴露出来了吧!雨儿夹碎了菜,用勺子就方便好多……”小姑娘右手假装持着勺子舀了饭菜,靠在老人嘴边“是吧,这样就可以了对不对……”
  小姑娘笑脸盈盈的摩挲着老人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两颗启明星一样发着亮光。
  “雨儿——雨儿——”雨幕中,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冰凉。
  他闭着双眼微微还有些知觉,他心里一直唤着那个他从小看大的丫头。
  此刻,他已经越发麻木,脑海中,连小丫头的身影,也越来越不清晰……
  终于,他的头不受支撑,重重的垂下去……
  ……
  “长须伯伯——”多勒捂紧谷雨的嘴巴,不容的她半点挣脱,在她刚刚大喊出声的那刹那,她隐隐感觉到长须老人的回应。
  她向蚩尤上祖和阿公发的誓言依旧在耳畔——“无论何时、无论何境,都要抱绝地逢生之念,勿妄言生死,活着,哪怕只是苟且……”。
  此刻,她已经顾忌不得这些,她一心一念,执着的不过是长须老人的生死。
  已经入夜,城门即将关闭,尽管官差穷追不舍,雨夜中落荒而逃的人群却也扰乱他们的视线。
  多勒急中生智,趁乱拽着谷雨出了城门。
  城门之外,是两条泥泞岔路,低洼处积了水,反着光,亮晃晃的,雨点打在上面,向四周溅起水花点点。
  路旁稀稀落落的住着好些户人家,泥墙上两尺不到的小窗上隐隐印着微弱的光。
  两人脚下高低不一,时深时浅踩过泥溏,慌慌张张朝路的深处而去。
  “雨儿!!多勒叔叔——再不能陪你!听话,活下去……”路的尽头几近空旷,一览无遗的视野,已然无处掩藏。
  多勒撩开谷雨眉间湿成块的刘海坚定道,他脸上溢着笑,似视死如归,又似如释重负。
  “只要你能活下去——长须伯伯和多勒叔叔便死有所值,你——懂吗?”
  多勒捧着谷雨的脸,认真端详着面前的孩子,突然心里一震酸楚。
  明明纯真的面上,却溢着突如其来的惊恐,甚至还没得及应对这突来的变故,便要忍受生死的痛苦。
  冰凉的雨沿着她瑟瑟发抖的嘴角灌进她的嘴里,她无力的连哭都发泄不出。
  追兵的脚步声已经逼近,多勒惊恐的望着来时的路,心知时辰不多,情急之下寻了就近的人家,在棚外角落中发现散落的猪笼。
  他当机立断,让谷雨蜷了身,层层将她藏了起来。
  而后,他决绝的转了身,故意踩出凌乱足迹,抄着小径,向远处而去。
  ……
  层层掩饰之下,谷雨紧紧抱着双膝不敢抬头,雨水来不及渗进土里,汇成一线线细流从她脚下穿过,她半湿未干的头发依旧滴着水滴。
  咋暖还寒的清明,雨后凉意不减寒冬,尽管蜷成团,她依旧凉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不过,此刻比身体更冷的,是她的心如死灰。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她的生活便如同翻天覆地一般。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谷雨跟前乱炖,谷雨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上一口。
  她心惊肉跳的盯着笼缝透进来的隐隐动像,身体绷紧不敢放松丝毫,全神贯注的注意着下一刻猪笼是否被突然掀开。
  谷雨已经做好随时反抗的准备,她想得明白,若侥幸活下去,便是对两位长辈有了交代,如若不能,死,她也并无畏惧,黄泉路上也算是结伴而行。
  “快、他们朝那个方向跑了……”笼外士兵大喊,接着,脚步声朝多勒逃跑的方向追寻而去……
  谷雨蜷在猪笼之中,安静如死尸一般。
  已是寅时,万物早已俱静,她心里清楚,周遭已然安全。
  踏入中原才数日,便身逢巨变的她,茫然之余更显无助。雨早已止住,身上湿透的衣衫也已被体温烘干,而她依旧未缓过神来。
  “长须伯伯——多勒叔叔——”一念之间,谷雨似乎忆起什么来,她颤抖着掀开盖在身上的层层猪笼,口中反复念叨着两位老人。
  至今对他们生死未卜,她心里自是明白,若他们还在人世,断不会那么几个时辰过去都不来寻她,此时的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有壳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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