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鸿怀古匆匆走进这栋大楼的时候，重明还没从长久的呆愣中缓过神来，他在雪中暖黄的路灯里看着对方的背影，时而与苏大人分离，时而重合在一起。
  这个人……就是苏大人？千年后的？
  这里是千年后的瀛朝？
  重明顶着满身满头的碎雪跟着走进暖光中，与鸿怀古一同站在窄小的空间里，鸿怀古按下一个他看不懂的发光四方凸起，这窄小的空间大门自行缓缓关上，将两人封闭在同一个空间里。重明吓了一跳，正要抬手去抓住门沿，被对方轻描淡写一声阻止。
  “没关系。”
  重明眼神古怪地与他对视一眼，慢慢地放下了手，他脚下忽然一趔趄，霎时整个身子发沉。重明吃了一惊，险些晃悠着栽倒在地，又被鸿怀古极有耐心地扶住。
  “您真的是……苏相？”重明抬起头，艰难地问出声。
  “是。”
  “您以前真的叫苏鹧？”
  “是。”
  鸿怀古望着电梯里上升的数字。
  是大人的眼神，也是大人的语气，可他为什么长得不一样？
  重明依然满肚子不明白的问题，现在却不是细问的时候，二人短暂的沉默之后，电梯发出“叮”一声响，终于在他们面前缓缓敞开。
  鸿怀古快步迈出电梯，重明连忙跟上，他困惑地注视着对方，这个人的步伐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人一时恍神，时刻想起那个人的背影。
  那个人也曾在耀目的天光里一步步登上宫殿玉阶，那个人也曾垂目走在细雨霏霏的宫闱墙外，纵然他换了模样，也让重明本能地想要依赖这个人。
  追兵很快就会到达这里，鸿怀古此时的确没有时间与这个少年解释太多，他输入密码打开自己的房门，领重明走了进去。重明站在一旁，看着他在屋里迅速地翻出一个带轮子的大箱子，动作果断得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重明隐隐感觉，他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这一幕，也的确无数次在鸿怀古的梦中闪回，无数个孤独睡去的夜里，这些梦境仿佛一道惊雷划破他的睡眠。
  笔记本电脑依然被放在床边，鸿怀古伸手正要将它拿起，不合时宜的头痛却再次席卷了他，让人眩晕。重明惊讶地看着鸿怀古按住额头，慢慢跪坐在床边，他连忙过去将鸿怀古搀扶起来：“你怎么了？”
  “把这个拿起来。”鸿怀古摇摇头。
  重明连忙照做。
  刺耳的警笛声忽然从楼下响起，将重明吓了一跳，鸿怀古拎起行李箱扫了一眼落地窗下，见这栋大楼已经被许多警车团团围起，红蓝警灯闪烁，几队警察正持枪强行闯入这里。其中一辆警车里走出个年轻人，他仰头望向十二楼的方向，在飞雪里抬起喇叭。
  “局长，如果你在这儿的话，下来自首吧——”
  是沈白的声音。
  鸿怀古苦笑一下，房间里没有开灯，他静静站在阴影里，手中拿着一面备用的铜镜。
  “重明。”
  “在。”
  “我们走吧。”
  飞雪割脸，沈白一张脸被吹得生疼，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朝着楼上某个方向，沙哑着嗓子地喊出声：“局长，求求你快自首吧，我们……”
  旁边几个老警员难以置信地瞪过来，这年轻人，哪儿有这么跟犯人通话的？
  他手里的喇叭立刻被一只手抢下来，沈白惊讶地转过头，原来是孟决明——秦漠前辈下的令，暂时解除孟前辈的停职令。孟决明面无表情，他一手关掉喇叭，眼中看不出情绪：“这么喊没用，我已经派人包抄了。”
  “孟前辈……”
  似乎听出沈白的声音无措，孟决明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再想局长这个词了，他是逃犯。”
  沈白沉默一下，无声点头，他握紧了手里的枪，只觉得这枪毫无温度，冷得吓人。
  “嫌犯训练有素，手里有武器，注意安全。”
  楼道里响起许多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所有的通道已经被严密封锁起来，两名为首的警员朝后方同伴们打了个手势，双手持枪悄悄地走在楼道里，接近了目标的房间号，贴近房间门听了听。
  里面没有声音。
  警员们对视一眼，互相点头，破门而入，举起手枪对准了黑暗中的房间四处。
  “队长，没有发现目标。”
  莫非上面情报有误？
  小队长紧紧皱着眉，招呼自己的队员细细搜查，连衣柜床底都搜了一遍，目标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寻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之前在楼下分明看见黑暗里有人影晃动。
  小队长放下枪，慢慢地推开卧室房门，这里的房主似乎不喜欢多加装饰，包括家具，一切都有种简洁美，散发着一丝不苟的气息。屋里没开灯，他在黑暗里慢慢地往前走，最后停在了落地窗前，顺着高层的落地窗，能俯瞰这座城市流淌的霓虹灯与车流。
  “鸿怀古的住处怎么样？”
  对讲机里传来男人的问话，他记得那是有关部门调来的直系负责人，好像叫秦漠。
  “跑了，不知道怎么跑的。”小队长举起对讲机，“如果情报无误，不会是从楼上跳下去了吧？”
  “不会。”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我们迟了一步，他已经顺利逃跑了。”
  重重拦截围堵下，目标是怎么顺利逃跑的？
  小队长很想越权问这么一句，他犹豫一下，终究没有问出口。
  从当年发掘魏子阳墓的那天起，他就隐隐觉得，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触及不到也打听不到的，这些情报只流传于那些“有关部门”的情报网中，密不外传。
  鸿怀古顺利逃跑了，和少年一起，逃到时空的某一点里。
  他还会再出现。
  秦漠慢慢放下对讲机，望着车窗外无休无止的大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有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再见面——再见最后一面。
  他放慢了开车的速度，与之前比起来，简直是悠悠闲闲地观赏雪景。
  先前后排那两个小警察被他调去坐别的车了，这警车里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秦漠慢慢地开着车，行驶在一片闪烁的霓虹灯里，一张张面孔从车窗外流淌过，满街区都飘着喜气洋洋的新年歌曲，这些东西一向离他很远。
  “任务失败，暂时就这样吧，咱们收兵了，嫌犯暂时不会有动静。”
  秦漠说完最后一句指令，关掉了对讲机，将它随意掷在一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听着街上魔性的新年歌曲，也跟着低低哼了起来。
  “你会去哪儿……”
  秦漠哼歌儿般地自言自语。
  他的眼前又慢慢地浮起不久以前，鸿怀古急促地对他说出口的话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抛下这一切，你愿不愿意……”
  秦漠猛地晃了晃脑袋，又用力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正扫过车内后视镜，后视镜内刹那间倒映出一双戴金丝框眼镜的眼眸，如千年前画中描绘，别无二般。
  金丝眼镜架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他微微勾起薄唇，声音仿佛蛊惑：“你愿不愿意？”
  秦漠倒吸一口凉气，从短暂的愣神中猛地惊醒，一脚踩下刹车，前面是红灯，他的车头险些与前面的轿车追尾。
  秦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咽了下唾沫，慢慢地转过头去。
  后座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