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就在敬岚眼前，有一艘小船那样大，灯笼似的眼直勾勾和敬岚对视着。
  它的神色是一张人脸的情绪，可那情绪的表现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人脸所能达到的状态。
  它的眉毛抬到额顶，眉头紧锁，褶皱深的可以放进去一整只手掌。
  双眼眼皮眼睑都紧紧绷着，咧开的嘴角下垂，不停地抖动。
  看到它皮肤上一个一个冒起的鸡皮疙瘩，以及像露水一样冒出的冷汗，敬岚只感觉他的面前站着一个恐惧之极的巨人，正在用惊恐万状的目光盯着他。
  然而直觉却告诉他，这个巨人，根本就不害怕他。
  忽然之间，一滴冷汗从巨脸的下巴上滴落，那带着油脂和咸涩气味的巨大胶状液滴，直直朝敬岚身上坠去。
  敬岚头皮一炸，几乎是将从地上跃起和拔出天梵两个动作同时完成，闪避开去。
  液滴砸在地上发出的刺耳水泡炸裂声，仿佛引爆这凝固空气的火药一般。
  敬岚起身站稳一瞬，巨脸瞳孔猛地颤抖了起来，像是看见什么极恐怖的东西，发出了一声撕裂夜幕的尖叫！
  那声音能穿透耳膜穿透躯体一般，居然和刚刚念力反馈而来的哀嚎声一样，敬岚后脑顿时针扎一样剧痛。
  所幸刚刚念力反馈里已经挨过一次，这一声还在敬岚的忍受范围内。
  强行稳住疼得发软的膝盖，敬岚手握天梵身形急退，飞快与巨脸拉开了距离。
  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不能一定程度降低叫声的大小，但这脸显然是绝不该靠近的东西！
  然而，真正退开一段距离视线不再受其遮挡之时，敬岚却刹那间僵住了身子。
  那巨脸并未原处停留，而是沿着一道弧线赫然高高抬起！
  蓝色火光照映的围墙之内，空中高低不一的位置，竟总共有八张脸……
  他们脑后并不是敬岚想象的巨人身躯，而是长长的脖子，生满了鳞片，八根蛇颈全都由火光延伸，扎根进那泥潭般的深深黑暗里。
  敬岚终于知道，那片黑暗不是怒涛滚滚的河，而是一个坑！
  一个深得光线都照不进去的，这些脸栖息的坑！！
  忽然有咀嚼声响起，敬岚看到其中一张脸从地上叼着尸体甩上高空，张开巨大的人嘴一口咬住，齿间像嚼脆骨似的“嘎吱嘎吱”响。
  敬岚还看到，虽然它们光秃的脑袋大小一致，但神情却各不相同，每一个都用夸张之极的五官在呈现着一种状态——
  悲、恶、怒、惧、惘、鄙、愧、欲！
  这个地方，是个饲喂场……
  脚像灌了铅一般，一滴冷汗落在衣襟上，敬岚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应该和刚刚那张脸没什么两样。
  “傻比，还呆个屁快跑啊！！”
  正在敬岚浑身僵直之际，一声熟悉的嘶哑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这语气就像是想要当场打他一顿。
  敬岚猛然惊醒，抬头竟见不知何时，瑚鸦竟已经把秦笑渊从藏着的尸堆里提起，飞到了有城墙一半的高度。
  却见这提醒他的一声喊出，几乎吸引了半数巨脸的目光，瑚鸦生长增大过的翅膀都在空中猛地一抖，爆了句粗口就拼命往上扑腾。
  敬岚心头一沉，秦笑渊没有意识，只靠瑚鸦的力量根本很难避开这些巨脸！
  “喂！看这里！”敬岚提剑就从脚下尸体上切下一只手，剑尖一挥挑上空中，跃起就将之一脚踹向了巨脸所在：“来吃这里的！！”
  虽然担心力量不够连脚都用上了，但那只手也只飞到巨脸蛇颈的一半高度。
  就在敬岚眼睁睁看着它上升的趋势逐渐归零，即将开始下落的一刻，视线却忽然间被合起的巨齿“砰”一声截断！
  看着那歪扭这脖子嚼食断手的恐惧大脸，敬岚环视空中，发现除了极远的两张脸还在自顾自啃食尸体外，有六张脸都被他的喊声举动所吸引了目光。
  六张！！
  被六双神色各异的巨眼直勾勾锁定，就算已经有所觉悟，敬岚都不由得腿肚子打颤。
  瑚鸦一边死命吊着秦笑渊朝着城墙之上飞去，一边冲敬岚声音嘶哑的吼道：“你先自己跑一阵，等老子把我家笑渊宝贝儿带出去就来救你，放心你死了我每年会给你烧纸的。”
  去你的烧纸！
  见六张脸又有些被吸引过去的趋势，而瑚鸦已经接近城墙顶端，敬岚干脆直接回骂道：“你敢不敢说点好的？！”
  话音刚落，地面突然一阵剧烈震动，敬岚脚边全是尸体，这一震根本就站立不稳，跑出两步就摔倒在地上。
  就算起来也站不稳，敬岚索性就着倒下的姿势朝着空旷的地方爬了过去，离墙越近他能跑的路就越少，就算只有这六张脸，也足够把他围死在墙角了！
  单手爬起来非常艰难，何况手脚仍然不是那么听使唤，身上的摔伤还在一阵阵疼，要不是逃命敬岚估计自己百分百是爬不动的。
  说是说瑚鸦会回来救他，但在那之前，生存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从进入鬼雾涧开始，他遇到的种种东西，都拥有着根本无可估量的可怕力量。
  以至于他在面对这些东西时候只能跑，甚至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来复峡与无魂谷里，要不是运气刚刚好，他现在必然没命站在这里。
  如果说在无相修罗和杀相无常面前，他都还有逃离的机会，那应该没有比现在他简直是瓮中之鳖更糟的情况了。
  当一种生物庞大到了一定的地步，就是最简单粗暴的弱肉强食胜利者形象。
  像大象和螳螂站在一起，无论螳螂在昆虫群里有多凶多强大，但面对大象的时候仍然只会被一脚踩扁。
  这一类东西里，敬岚唯一面对过的恐怕就是九泉厄来，那种恐怖，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战胜的。
  若不是有四魂兽影蔓那样未可知的存在，加上一个足足有千年妖力的一方妖王，恐怕想杀死它绝无可能！
  想来，对比起九泉厄来的庞大诡异，再看面前这八张蛇颈脸，也就没有第一眼那么不可一世了。
  他只是个人，不是影蔓，杀不了这东西。
  但他是个人，还是个很想活下去的人！
  眼见还有一张脸的视线向秦笑渊方向飘，敬岚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目光转向不远处蓝色火把光线照不明的昏暗中心地带。
  既然已经像盏明灯了，那不如，亮得彻底一点儿！
  敬岚缓缓站起身来，从怀里一把摸出了八张蓝火符纸，在手中齐齐一甩，巨大一蓬蓝色火焰赫然暴涌而起，直接将所有脸的目光都吸引！！
  敬岚猛蹋地面，身形直直闯入了广场中央的阴影之中，将手中符纸一把扬起，纷纷落在了黑暗中的各个地方。
  而敬岚自己的身影则是往黑暗中急退而去，完全潜藏在蓝火符纸照不到的位置。
  符纸飘然落地，左右摇晃的火光闪烁，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人在持握着它们移动似的。
  敬岚的眼停在城墙上的蓝色火把之上，他想，这蛇颈脸怪虽然蛰伏在黑暗之中，但却不似杀相无常那样无面无眼。
  它们生着人的面孔，敬岚的眼看那片黑暗，看到的只有黑暗，所以它们的眼看敬岚所在的黑暗，应当也就只有黑暗。
  否则，又怎么需要给它们点火来饲喂？
  看着瑚鸦和秦笑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城墙顶端，一声巨响炸裂开来，像是爆竹导火线燃尽的第一声响，紧接着就是一声接一声！
  八张巨脸如敬岚所想，纷纷朝着那八团火光所在的地方的扑下，一口咬住蓝色火焰落在的尸体，舌头将之卷进口中咀嚼起来。
  人的眼睛一直停在光亮的地方，再看暗处时，就算拥有一定程度的暗适应能力，都会在一定时间内难以发动。
  而就这些东西刚刚给人的感觉来说，智慧好像和动物差不了多少，只要它们发现不了他，应该很快就不会再理会。
  一旦开始咀嚼，从人脸特性来说，听觉很大程度会受到来自口中食物压碎声响的干扰，到时候就算瑚鸦飞进来把他带出去，也不一定会被注意到。
  心中打着算盘时，八张脸已经将尸体连同蓝火符纸都像是蘸了酱的肉完全吞下。
  敬岚赶紧再度屏住呼吸，在尸体间无声地潜藏下来，紧紧盯着那八张脸的一举一动。
  谁料，它们却并没有转头接着咀嚼，而是在敬岚微沉的目光注视下，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这片黑暗。
  它们在慢慢的适应黑暗？！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敬岚愈发地不安起来，也隐隐感觉到，这个东西的智慧好像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低！
  忽然之间，那八个脑袋又动了起来，在敬岚有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开始各自去进食。
  然而其中一张脸却始终盯着这片黑暗，迟迟没有动。
  那张脸的眼睛半睁，紧绷着眼睑，眉头高高的耸起，两边的嘴角都快要垂过下巴。
  悲脸！凄入肝脾的悲伤面孔！
  该死的！
  敬岚心头一沉，难道这八张脸下边是连在一起，用的同一个胃不成？！
  居然分出一个脑袋来看着他，这样就算瑚鸦回来，他也根本没办法逃出去！
  谁知还不待敬岚想出应对的方法，那张悲脸却突然垂下目光缩着鼻翼呜咽了一声。
  在敬岚骤然瞪大的瞳孔中，猛然仰头大哭了起来，就像一个被父母胖揍的小孩一般，哭得歇斯底里，痛苦地甩着脑袋。
  那哭声即便隔了不短的距离传进敬岚耳中，都还是让敬岚的后脑仿佛刀割一般！
  敬岚死死捂着耳朵咬牙忍耐，却忽然看到一滴巨大的眼泪朝他飞来！
  躲开！必须得躲开！
  直觉在拼命推着敬岚的脚想要让其挪步。
  可常年习剑的感知，却在这一刻生生压制这敬岚的回避本能。
  他感受到除了痛哭的悲脸之外，七道隐晦地停在黑暗中的目光！！
  它们中似乎有半数以上看似在吃，可却无声停了咀嚼，它们的耳朵在动！
  一旦他动，他必然会暴露！
  可要是被那眼泪沾上会怎么样？！
  想到刚刚落在尸体上的冷汗，他没有看到任何事情发生。
  但那是死人，他是活人，他没法预料会怎么样！
  敬岚不得不在眼泪飞来的电光火石之间，于已知和未知之间做了选择，已经紧绷多时的身体瞬间弹起将之避开！
  想得到，总比想不到要好。
  即便这个想得到，已经几乎算得上，敬岚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糟糕之最的境况。
  敬岚落地出声的一刻，八张脸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张人模人样的脸上，马上就迸出了最原始的凶性，悲脸一马当先朝敬岚张开了血盆大口。
  敬岚脚狠踏地面把身体朝着侧面反弹而去，这些脸如此巨大，本应极其笨重。
  但从刚刚惧脸一口咬住敬岚扔的手时，它们展现出来的就已经是非常敏捷的行动力！
  这就说明这东西的力量必然相当可怕，绝不是人可以随随便便挨一下的！
  面对这样的敌人，除了退避没有任何办法。
  由于每张脸的面积都大到一步不可能完全踏出其范围，敬岚只能勉强用天梵硬挡了巨脸的颧骨边缘。
  然而天梵一剑下去，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竟划出了一大片火花，敬岚才意识到它们的皮肤强度，根本就不是人脸能够比拟。
  还没落地，另一张怒脸已然来到了身边，敬岚咬牙一剑硬劈在了它的狰狞绷白的嘴唇上，借助两股力量极大的反冲在空中改变了落地方向。
  脚刚落地，敬岚心知不立刻拿出全力，只怕他根本撑不过这一时半刻。
  仅剩的一丝念力也被敬岚从身体里压榨出来，融入了天梵剑骨之中。
  靠着斜斜一剑劈在惧脸的鼻尖，脚踩脸侧就跃起避开。
  哪料脚都还没在尸堆站稳，惘脸和恶脸竟然已经分别从两面袭来！
  见避无可避，敬岚心一横，咬牙将天梵也一横，剑柄抵住惘脸的眉心，剑刃直对恶脸的人中。
  一声金属仿佛被压缩到即将断裂的“咯嗞”声霎时震响，敬岚的心都瞬间凉了下去。
  然而天梵却只是仿佛弯曲到了极限，下一瞬间，在一声清彻无比的剑鸣震颤中，借着两张脸等同的力量将它们相互赫然弹开而去！
  未曾想，在敬岚劫后余生般握住天梵剑柄一刻，一张鄙夷之极的巨脸却从他的身后大张着嘴，无声无息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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