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我明白了。”制作人听着shin的解释连连点头，“蓝天之家的公益演唱会啊……”
  那边shin紧张地攥住手机：“制作人姐姐要答应吗？”
  制作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谈论到工作，她总算从纠结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理了理长发道：“安排偶像的工作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这样，我打算先和福利院院长确认对方是否有开演唱会的意向，之后合作的细节问题……shin？”
  “诶！”
  “竹组和我，我们一起去蓝天之家见院长面谈，怎么样？”
  手机屏幕由暗转明，shin盯着屏幕中央通话结束四个字，然后闭上眼睛，四仰八叉地倒回床上，又不舒服地扭来扭去，最后将头抵在膝盖上。
  心形图案的床单，心形图案的被罩，再加上心形图案的睡衣，他躺在床上就像融入环境的变色龙。
  宿舍配床比标准单人床宽一些，大家都是同一尺寸，毕竟都是长手长脚的男孩子，一个人躺上去就没有第二个人的地方。可shin的床显得大的出奇，177的个子缩成一团，婴儿似的躲在一大堆柔软的年糕玩偶中间，似乎只有这个动作才能让他安全地进入梦乡。
  他通常不会做梦，因为他的情绪从来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带入潜意识。
  换言之，能带入潜意识的都是他越不过的天堑，比如妈妈。
  比如蓝天之家。
  通往蓝天之家的路是一段长长的上坡路，不是城市里的柏油路或者砖路，而是坚硬的水泥路。浅灰色的地面反射了大部分阳光，双重的炙烤下，地面龟裂，连路旁的蝉鸣都有些声嘶力竭，更不用说一个上小学的孩子了。
  “叔叔……叔叔……”
  叔叔只是一种泛泛的称谓。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男人不是小男孩的亲属，而小男孩唯一的亲属，早已被男人亲手蒙上了白布。
  天气实在太热了，小男孩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努力抬起头。在他眼中，整个世界都在热气蒸腾中融化，树木在融化，水泥路在融化，男人的面容也在白日中扭曲融化。
  “怎么了。”
  男孩子把已经到嘴边的“我走不动了”吞下去，沉默了一阵才说：“步子小一点，可不可以。”
  不可以对妈妈以外的人撒娇。男孩子吞了口口水，这是他和妈妈的约定。
  男人皱眉的样子很凶，但还是站在路中央，等待小男孩拖着书包，踉踉跄跄地追上他才重新迈步。
  白晃晃的水泥坡道仿佛永无止境。男孩子感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一双火热的大手在挤压他，想将他身体里的液体全部榨干。道路两旁有杂乱生长的低矮树木，有依附树木的昆虫，有食虫的鸟，有影影幢幢的红衣女人们，黑白分明的眼球死死黏在男孩子身上，比出噤声的手势。
  她们肯定很热吧。男孩子恍惚地想，红色的衣服都化成水了。
  令二人开心的是，水泥坡道并不是没有尽头的。湿热的空气中突兀地出现一座蓝白相间的建筑，男孩无措地看看男人，男人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男人也意识到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尴尬地缩回手搔搔支楞的寸头：“快，进去。”
  也不怪他，一个整天和歹徒打交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糙汉子，说话自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气场，哪儿会照顾小孩啊。
  背上被男人拍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男孩的手心一片冰凉。山丘上的建筑分为前后左右四栋，中间是一方半开放的天井，男孩攥紧胸前的书包背带，走进一尘不染的玻璃门。
  “欢迎。”
  男孩茫然四顾，玻璃门里是一个大厅，大厅四周挂满了孩子们的笑脸。阳光被尽数挡在门外，冷气让他满身的大汗瞬间冷却下来，冰冷的黏腻贴在身上，和那些笑脸一样令他浑身发抖。
  “您就是之前联系我们的警察先生吧，您好。这孩子就是……”
  “……对，他就是日前虐童案嫌疑人的儿子。”
  耳朵好像埋在水里，声音听不真切。男孩子用力拍拍耳朵，却从咕噜噜的水声中听见妈妈的呼唤。
  “宝宝，你的表演妈妈去看了，很棒哦。来，这是给你的奖励。”
  “……虽然是冤案，但是他也没法继续留在原来的环境生活了。”
  “宝宝给妈妈画的贺卡吗？谢谢！妈妈也给宝宝礼物，来。”
  “人言可畏……”
  “宝宝现在有几枚心形贴纸了？等你集齐十个，妈妈就带你去。”
  “负责？网上人人言之凿凿口诛笔伐，谁来为那个死去的女人负责？谁来为这孩子的人生负责？！”
  ——妈妈说话算话。
  男孩毫无预兆，突然拔腿向外冲，正在说话的男人和院长都是一惊，男人反应快一步，接着追上去，一把抓住男孩的后领。二人一同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大理石砖上。
  “跑什么你？啊？”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家！”
  “乖。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
  院长将手放在男孩汗湿的头发上，落下轻飘飘的抚摸。男孩却如遭重击，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滚落。门外，红衣女人们慈爱地注视着他，大厅内，墙壁上的挂画从笑容中汩汩流出殷红的颜色，没顶的窒息感让他头晕眼花。
  “妈妈在哪？”
  “你妈妈……不在了。你不记得了？”
  妈妈，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他不能每天放学回家吃妈妈做的饭菜了？
  他再也得不到表扬好孩子的心形贴纸了？
  那个漏风漏水，整天看不见阳光，但可以被称得上家的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真的是城市中离蓝天最近的地方，也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无论怎样哭嚎都无法改变男孩子作为孤儿进入蓝天之家福利院的事实。院长安排福利院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和他同一房间照顾他，福利院能保证送来的孩子活下去，但总归不是事事妥帖，男孩子糟糕的精神状态就在日常的繁杂事务中被忽视了。
  等男孩子稍微长大一点，他就给自己取了shin这个名字，一开始大家开玩笑似的跟着他叫，后来逐渐连他的本名叫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城市里学校生源按区域划分，福利院所在的区域和shin原来的小学相距甚远，新一年的开学季，shin看起来开始了全新的人生。
  这天是周六。shin前一天刚和同学借了漫画，晚上躲在被子里看到后半夜，算好今天早上一直睡到阿姨来叫吃早饭。可阿姨没来，同屋的大哥哥先把他从被子里拎出来，劈头盖脸砸给他一套白色的衣服。
  shin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睛问：“明哥，这是什么？”
  “福利院的制服，人手一件。”和他同屋，被shin称为明哥的大男孩麻利地换上衣服，“今天有大公司的人来，我们要好好表现，说不定会被收养。你也快点！”
  “我不要！”
  shin一蹬腿，制服就落到地上。明哥赶紧捡起来，使劲抖抖，生怕在白衣服上留下灰尘的痕迹。
  “我不要和大家穿一样的衣服！”shin气哼哼地蒙上被子，“我不去！”
  明哥抬脚就踹在被窝里的毛毛虫身上，毛毛虫吭哧吭哧滚到床里侧。
  “你以为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都一样。”明哥不以为意道，“快点儿换衣服，去摆餐盘听到没。要是我在食堂没看见你，你就等着我收拾你吧！”
  shin也犯拧，你要我下楼我偏不下，仗着自己胆子大，还真就没下楼吃早餐。不过拳头底下出真知，小男孩捂着脑袋，穿着白色制服，米粒入锅似的混迹于赞助公司视察的欢迎队伍中。
  赞助公司的车队姗姗来迟，可是没有一个孩子和大人有所抱怨。先下车的是身着西装的男人们，有中年人，也有老人，院长带领明哥给他们鲜花，双方亲切握手的画面被定格在照片中，看起来分外美好。
  后面的车上又下来一队人。服装各异，帅的也各有千秋，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走在一起时无人能近身的气场，现场顿时炸了锅。
  “他们是？”
  “我知道我知道！是偶像组合prism啊啊啊！”
  shin被身边的女孩子掐得龇牙咧嘴：“偶像？”
  “会唱歌跳舞，还会做很多很多事情……总之很帅的人！”向来稳重的女孩子激动地跳起来，拼命招手尖叫，“为什么他们会来呀！”
  女孩子的尖叫引起偶像们的注意，为首的青年笑着向这边挥手，shin下意识地露出乖巧的笑容，而又僵住。
  他在做什么？
  他和其他孩子一样，用精心策划的制服和微笑伪装成大人们喜欢的样子。
  他想“被爱”。所以他变成了能“被爱”的样子。
  但是蓝天之家的孩子们，谁不是渴望被爱呢。
  明哥说的没错，福利院里的孩子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敏感，一样的没有安全感，一样的希望被爱。一味渴求，却没有能够回应他们的人，甚至于彼此之间也是。
  shin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