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如远去
作者:
端木若云 更新:2021-03-17 11:43 字数:5100
李贤被押解回长安那日,上官婉儿只是坐在屋内一遍又一遍的抚着琴,那些流动零乱的音符拼凑不出那一刻她内心的凄楚与无助。
终其一生他都将无法再去实现他的理想,他会带着对她背叛的怨恨,被囚禁在大明宫一个幽暗的角落里。
也许李旦说的对,至少他还能够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还会有希望。
天后并没有在东都洛阳待很久,李贤被押解回长安后没几日后圣上和天后也启程返回长安城。
回程的路上上官婉儿一直安静地随侍在天后身边,天后几乎从不差使她做什么事情。就这样一行入了长安城,原本一直平稳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天后看了挽翠一眼,挽翠立刻心领神会。她揭开车帘一角招来一名侍卫厉声问道:“队伍为何突然停下了?”
“回禀天后,不知何故前路被大批百姓所拦,裴大人已前去查看,特命属下等保护好天后。”
一盏茶的功夫后裴炎出现在马车外:“禀天后,百姓聚众围观所以致使道路被堵,臣已命人疏散百姓,请天后稍做休息即刻就能出发。”
“百姓何故聚众围观?”天后在车辇内出声问道。
“回天后,今日本是废太子一案相关犯人处斩之日,大批百姓都去围观,致使街道不畅。”
婉儿听闻提及太子,向外张望了一番,心中有所思量,于是毫不犹豫地问道:
“圣上与天后回城之道自是与百姓所走之道不同,断不至会影响到车队,裴大人莫不是探查有误?”
天后却没有再追问。
裴炎似有犹豫,却也不敢欺瞒天后,只好说道:“是因为东宫典膳丞高政的尸体被扔在了大街上,是以百姓才聚众围观。”
天后这才又开口询问:“可有派人查明高大人的死因?”
“是,臣已查明!高政的祖父乃是长孙无忌的舅舅高士廉,圣上念其也是国家的旧勋功臣,故赦免了高政的死罪,传旨让高政的父亲高真行在家管教管教既可,谁知高政回到高家后,高真行就用佩剑刺进了他的喉咙,高政的伯父户部侍郎高审行一刀又捅进了他的小腹,而他的堂兄则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随后将他的无头尸身扔到了大街上,并宣称高政参与东宫谋反有辱家风,有违人臣之道,从此从高家的族谱上除名。”
天后这才放下手上的书卷,眉头微蹙,不悦地说道:“高政纵有不当之处,毕竟是他高真行的儿子,再则圣上既已赦免其罪,高家又何必如此狠绝!更何况高家如此这般,到叫百姓以为是圣上授意如此,高真行真是糊涂啊!裴炎,你派人好好安葬了高政,过几日再寻个由头把高氏兄弟贬到江州去,朝中不需要如此绝情忘义的臣子。”
“臣遵命!”
马车缓缓前行,上官婉儿掀开车帘的一角,百姓已被侍卫拦到官道两旁,但拦得住他们的人,却拦不住那低头间的窃窃私语,顺着他们的目光她仿佛感觉自己所乘坐的马车正碾过高政那具无头尸身向着那座恢宏的宫城驶去。
她漠然看着已然低头看书的天后:一个小小的典膳丞,他的生或死都可以用来彰显你们的皇恩浩荡,而高家的绝情何尝又不是你所希望看到的结果?你的手段与威慑力已然凌驾于一切权力之上,那个皇位也早已是你囊中之物。只是不知在利剑穿喉的那一刻高政是否明白,他今日的下场并不全然因为高家的的无情,当年的国舅长孙无忌尚且斗不过天后,一个高真行又能如何呢?他永远都不可能懂得天后的意思,所以他选择杀了高政,这也是唯一能够保全高家的办法。离开,或许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吧。
长安城,血腥太重,不如远去……
就在废太子的旨意传回长安后,朝野震荡,毕竟废储君是一件足以动摇社稷根本的行为。而太子近臣们更是冒着丢官掉脑袋的风险集体上书圣上,却只得到所有事宜由天后代为处理的旨意。高真行或许是一个缩影,而更多的人也在思量着自己的前途,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放。可比起这场流放,似乎天后展现出来的实力与魄力,更让他们害怕。
而此时,长安城的许多百姓都涌向弃市问斩之处,即使圣上仁慈,不愿废太子一案牵涉太广,被问斩之人也有近百人之多。原本应该秋后问斩的犯人,却被天后以“以儆效尤”为理由,提前行刑。
百姓们许久都没有看到过如此大的场面了,他们并不清楚这场争斗的始末,他们只知道,当今圣上是位难得的文治明君,尤其是二圣临朝后,百姓们安居乐业,没有太多的动荡与战乱,于是企图谋反的太子就成了众矢之的。他们看着这些即将被问斩的人,毫无怜悯,反而是人性中灰暗的一面开始隐隐作祟。
“这些人也真是傻,干啥不好,非要谋反。”
“还不是被那个废太子蛊惑了,许了什么好处呗。”
“还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看看太子只是被废了,他们却要被砍头。”
“我听我那小舅子说,废太子是被身边的阉货出卖了。”
“你那小舅子的话靠谱吗?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嘴巴里没几句实话。”
“这次准错不了,我那小舅子在东市里最有名的绸缎庄打杂,亲耳听到宫里的人与老板说的。听说是废太子好男色,原先把那个阉货,喏,就是台子上最前面那个。”这人边说边示意大家往赵道生那看,“废太子把他宠得像个宝,后来又去宠幸其他人了,这才惹恼了他将废太子给告发了。”
周围的人一阵唏嘘,自然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可人性就是如此,仿佛能够接触到皇家阴暗的一面,总是让人有种将仙人拉入凡尘的快感。
“这废太子还真是有辱皇家脸面,我要是他早拿根绳子找个地方把自己解决了。”
“他们这些皇室贵胄哪里舍得自己的命,到头来总不是台子上这些替死鬼去送死,也活该他们。”
“少说两句,周围有官兵呢,万一被听到了指不定把你也拉上去砍头。”
说话那人不禁缩了缩脖子,马上噤声不语。
身着胡服的依依站在这群人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刑台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一旁的苏媚澜却有些听不下去了,拉了拉她。
“依依,走吧,该传的话,我们已经递了银子让人说了,待会行刑完后也会有人给他收尸的,碧玉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尽管她们都知道乔知之与此案毫无关系,可得罪了武家人,这已经算是最痛快的死法了。
“依依?”苏媚澜以为依依还在为碧玉的事情难过,只好出言宽慰她,“诸乐门已经被付之一炬了,我们到底是没办法替碧玉寻个清净之地,武家如此狠绝,我们也只能跟着公子从长计议。可你要相信,我们一定会为他们报仇的。”
“报仇?”依依呢喃道,她深深看了一眼问斩台,今日没有原本深秋萧索的秋雨,只有春日里和煦的阳光,可那阳光落在她的眼里竟全是悲伤。良久,她转身,偷偷掸去眼角的泪水,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下来。
两人退出人群,上了一辆马车,商默在车内等着她们,他看到依依脸上的伤痕,那是从诸乐门离开后,她自己用刀划下的。对商默来说,他只是需要找到这些愿意对抗武家的人,至于其他,他原本并不关心。可是,这个原本单纯的女子,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上了这条路,他突然觉得内心有些烦躁,却也不愿多说什么。
马车在路上缓慢地行进着,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似乎与人在争吵什么。
苏媚澜掀开门帘探出身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在街道拐角处与另一辆马车碰到一起,今日人流量太大,街道上无法并行两辆马车,对方的马车看起来是一户官宦人家,车夫自然是看不起商默这辆低调到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于是两个车夫就争执了起来。
苏媚澜知道商默的个性,打算退让一步,此时对方马车上的门帘也被掀开,车内坐了两名女子,却是双生子,几乎是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打扮,其中一名女子已为人妇。开口的倒是那位少女,声音格外温婉好听:
“方伯,今日是我急着回家见爹娘这才让你抄了近路,阻了别人的路,不好再去争什么的,我们退到一旁,让对方先过去我们再走。”
“二小姐——”哎,自家小姐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只可惜啊……
“好了,方伯,就听玥瑶的。”说完,王玥婷对着苏媚澜点点头,算是表达歉意。
两辆马车就这样交错而过,苏媚澜日后想起来与王氏姐妹的这一面之缘,她才真正理解依依对碧玉的心情。许多人,许多事,你以为只是擦肩而过,却有着最深刻的记忆。
载着王氏姐妹的马车向王府而去,车内的少女正是王玥瑶,她离家已有好几个月了,父母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位术士,算出她命里该有一劫,需要静心礼佛,一方面是为父母祈福,一方面也是为自己渡劫。这几个月的日子里,她虽也专心祈福,心里却十分牵挂薛绍。
寺庙虽清苦,但她想着出来后就是她与薛绍的婚期了,所有的等待都是甜蜜的。她的姐姐王玥婷看着她浑然不知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当自己的妹妹到家后,要如何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恍惚之间,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王玥瑶欢快地跳下马车,她本就是内心爽朗的女子,唯有在她的爱人面前才会显露小女儿的形态。府上仆人看到二小姐回来了,都是又欢喜又难过,她热情地与每个人打招呼,王玥婷却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保护着她。
王玥瑶走进府内,处处挂着喜庆的红绸,她有些疑惑,大婚的日子尚有半月,这红绸为何挂得这么早。待到内院,院子里摆满了礼品,倒像是聘礼。
“瑶儿,回来了。”
“父亲,母亲。”
王玥瑶看到几个月未见的父母,发现他们竟生了些许白发,心中微微泛酸。
“母亲,瑶儿好想你们。”
“娘也想瑶儿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寺庙里那么清苦,定然是消瘦了许多。”
“瑶儿没事,能为爹娘祈福,是瑶儿应尽的孝道。”
“这位就是二小姐吧,真的是位大美人啊,看来我家少爷是有福了。”
王玥瑶这才发现,内院大堂之内还有一人,却是她不认识的。
她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她母亲却别过脸去,躲开了她的目光。
到头来,还是她的父亲不得不开口解释:
“瑶儿,这是你扬州表哥家的人。”
扬州表哥,她依稀记得是有一位表亲,小时候经常到她家来,却是个纨绔子弟,从小不学无术,那时候整天粘着她,还是薛绍将他暴打了一顿,这才有所收敛。
见有外人在,她急忙见礼。
那人却慌忙拦着她:“二小姐这可使不得,老奴是个下人,您以后是我们的主母,是不能给我行礼的。”
“您怕是有什么误会吧,我已是有婚约的人,怎么会是您的主母?”
那人这才明白,原来王家还未对王玥瑶道出实情,这个恶人她可不会做,只单单说了一句:“聘礼都下了,过几日二小姐就要随老奴到扬州了,老奴还有需要事情要准备,今日先告辞了。”说完便溜之大吉了。
王玥瑶回头看了一眼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姐姐,还有沉默不语的父母,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她不明白——
为什么?
最终还是她的父亲拿出了薛府退回的婚书,这就是明确的告诉她,薛府退婚了,而王府手上的婚书也早已送还到薛府。
她与薛绍,不再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而王府接受了表亲家的聘礼,她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扬州完婚。
王玥瑶不敢置信地接过被退回来的婚书,傻愣愣地看着它,不愿打开!
下一刻她发疯一般撕碎了婚书。
“我不相信!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要去找薛绍!”
她转身就要向外冲去,王玥婷一把拉住了她,周围的侍女们也上来拦着她。她被众人合围着跪俯在地上,身旁的侍女们也跪了一地。
她想要找寻一个出口,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去,她要去找薛绍,她要亲口问问薛绍,为什么?
“玥瑶!你就只要薛绍,不管爹娘的死活了吗?”
王玥瑶呆呆地坐在地上,不明所以,她双眼无助地看着自己最亲的姐姐。
“瑶儿,我可怜的瑶儿。”她的母亲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你们不要再逼她了,这不是她的错,都是爹娘没有用啊。”
“娘,他……为什么不要我了?”她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才问出这个问题。
王玥婷蹲下来,用自己的衣袖胡乱替她擦着眼泪,一边擦自己却一边落泪:“玥瑶,你不要怪薛绍,不是他不要你了,是他不能要你。如果你们一定要在一起,我们就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你能承受得起吗?”
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天后的怒火,那弃市问斩台上的一百多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在两家几百口人面前,她与薛绍的儿女情长只能被放弃,这个道理,薛绍同样懂得。他没有办法面对王玥瑶,所有的人都知道王玥瑶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他们以为让王玥瑶越晚面对,伤害就越小,可此时的她,就仿佛被全天下抛弃。没有明天,没有希望,她安静地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天后的旨意很明确,她必须离开长安城,而且永远不能再回到长安城,否则就是抗旨。
抗旨——
王玥瑶万念俱灰地站了起来,她踏过那一地碎纸片,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凭着自己的意识踉踉跄跄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将自己锁在屋里。
“婷儿,瑶儿会不会想不开,做出傻事?”
王玥婷安慰着自己的母亲:“不会的,妹妹一直都是个懂事的人。”
可作为双生子的她,最能体会到妹妹此时的绝望,她和她一样心疼到无法呼吸。起初,她在薛家,同样看到了薛绍的疯魔,薛家无奈只有将薛绍绑在家里,日日派人看着他。也是她,去开解着薛绍。
可最终,他们留不得,走不得,连死的权利都不得。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太平公主想要嫁给薛绍,仅仅因为她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所有的人都要替她圆这个美梦,哪怕用无数的噩梦去构筑,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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