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显然不是第一次吐血了，太医依循旧例开了一些调养的药物，还说圣上是郁结于心，万不可再受刺激。
  李旦曾说圣上可以救李贤，可现如今的局面，上官婉儿很清楚，恐怕是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了。她想去找李旦，却苦于无法脱身，正思量之间，李治已经转醒。
  咳咳——
  “婉儿，快点把药端过来。”
  她本想伺候李治喝药，没想到天后一把接过药碗，亲自给李治喂药。
  李治喝了一口，微微蹙眉，摆摆手，示意不想再喝。
  “陛下，你一定要把这药喝完。”
  “我不想喝了，喝了也没什么用。”他说话有些吃力，“媚娘，你打算怎么处置贤儿？”
  上官婉儿注意到，李治在天后面前从不自称“朕”，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天后放下药碗，毫不迟疑地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不仅杀了明崇俨，还企图谋逆，按律当斩！”
  扑通——
  婉儿的双膝不自觉的跪了下来，天后诧异地看着她：“婉儿，你这是干什么？”
  婉儿再也顾不了那许多：“天后，婉儿请天后饶太子殿下一命，太子绝没有谋反之心啊！”
  “事实都摆在眼前，他还没有谋反之心？难道你们一定要看着他拿着剑领着禁军走到面前才愿意相信他是要逼宫谋反吗？”
  “那购置甲胄的票据固然有东宫印章，可谁又能证明那是太子所盖呢？婉儿在东宫这半年，深知太子对待下人都是极和善的，他对宫中之人都没有提防之心，如果是那个赵道生刻意陷害太子呢？”
  天后不以为然：“赵道生是太子的贴身内侍，从小就跟着太子，你觉得他会有什么理由陷害太子？”
  是啊，赵道生从小跟着太子，有什么理由去害太子呢？
  可是，天后是如何知道太子对明崇俨的死喜形于色的？赵道生又为何百般提议太子购置甲胄？就算他没有嫌疑，难道他能熬得过裴炎的酷刑吗？这一切都不是偶然，可是婉儿说不清，说不清真正掌控这一切的是谁！
  “媚娘——”李治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这丫头说的对，何况就算太子有罪，罪不致死啊！”
  天后看了李治一眼，淡漠地说道：“陛下，原本我不想让你忧心此事，当初我对太子行事不满，全因他颇好声色，整日与太子洗马刘纳言同食同寝，东宫中人皆知其好男色，他更是多次赐予金帛，毫不在意皇室颜面。我这才安排了婉儿给他做侍读，想着他能够体谅我的一番苦心。却未曾想，他身为人子心怀逆谋，此乃天地所不容，如果不按律处置，我们如何堵住这悠悠之口？”
  刘纳言！婉儿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她知道这自然是有心之人的编排，如今的局面自然是赵道生背叛了李贤，而刘纳言因为对太子的关心着了赵道生的道。
  太子最初安排购置的甲胄数量远远没有这么多，赵道生和刘纳言却翻倍地购入了甲胄。可恨她不知道赵道生到底是谁的人，但就像天后说的，赵道生有什么理由背叛太子呢？
  “媚娘——”
  “好了，陛下，你就安心休息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说完她看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儿：“你跟我到书房来。”
  进了书房看见裴炎，原来他还未离开。想着他在整件事情中对太子的所作所为，婉儿心中涌上一阵强烈的厌恶之情，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轻哼一声。
  裴炎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思，但他并不后悔，从他第一次选择放弃了恩师的教导后，他就告诉自己，他要做一代名臣，在大唐千秋万代之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婉儿，过来坐下，研磨，马上替我起草两份诏命。”
  婉儿不明所以，裴炎也露出疑惑：“天后，这诏命起草向来都是中书舍人的职责，您这样做恐怕不合适吧。”
  天后平静地看着他：“我怎么做还需要你来教吗？”
  “臣不敢，只是婉儿毕竟只是位侍女。”
  “第一道诏命就是从今日起任命上官婉儿为‘婕妤’，掌管宫中诏命。”
  婉儿提笔愣在那！
  婕妤——
  天后每次抬高她的身份就意味着对她有了新的利用价值，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思量之间，天后已缓缓说出第二道诏命：“太子李贤妄杀朝廷命官，并在其户奴赵道生教唆下妄图谋逆犯上，今废去太子名号，除去皇籍贬为庶人，即刻押回京师终身幽禁。所置数百套甲胄于天津桥当众焚毁，东宫内侍侍女一律处斩以儆效尤。”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条诏命你明日亲自去宣读。”
  静，静到仿佛能够听见笔上的墨汁滴溅到纸上晕开的声音，连裴炎都不忍心多看婉儿一眼。
  天后竟然要她亲笔写下废黜太子的诏书！还要她亲自去宣读！
  她拿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天后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难道会不知道她和太子之间的一切？眼睛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可她告诉自己，不能哭，至少他还能够活下来，不是吗？
  她努力想要稳住颤抖的右手，可是为何它抖得更加厉害了？
  她努力想要忍住眼中的泪水，可是为何它还是无声的滑落了？
  泪水混着墨汁在纸上晕开朦胧的画面，她仿佛看到初见李贤时他的傲气与才情，他诉说远大抱负时的坚定，他霸道凛冽的气息，他被关在翔龙院里的落寞……
  到头来，一切真的都只是镜花水月了，可是，如今的我又该如何去面对你呢？
  看着那些并不整齐的字迹，心里第一次那么真实地恨一个人。天后从来不给人任何人选择的机会，她需要的只是掌控，只是服从，这就是她要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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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中充斥着潮湿霉变的味道，仔细嗅探还能察觉出腐烂与血腥。阴冷的气息叫嚣着席卷了上官婉儿的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战栗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冷。而手中的圣旨仿佛千金重的巨石在她的胸口，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圣旨到——太子李贤接旨！”内侍尖锐的嗓音划破了天牢的寂静。
  婉儿看见穿着白色囚服、头发凌乱的李贤抬起头来，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眼中飞快闪过惊讶与了然。
  他跪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展开的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认，去读，仅此而已。
  宣读完圣旨，李贤一动也不动杵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
  婉儿忍不住弯下身去想要松开他的双手：“贤……”
  他却狠狠推开了她：“滚开！”
  婉儿跌坐在地上，看着他饱含愤怒的双眼。
  “上官婕妤，您没事吧。”身旁的内侍急忙上前扶起她。
  李贤笑了，笑得那么讽刺、那么绝望：“上官婕妤？这是她给你的新身份吗？这就是你出卖我得到的恩宠吗？”
  他的洞穿一切的眼神是那么陌生，那么无情！
  “贤，我没有！”
  李贤鄙夷地看着她：“你还要在我面前演戏吗？她把你升为侍读不就是为了安排在我身边监视我吗？你不是隔三差五的就让绿绮那个贱人到含凉殿给她汇报我的一切吗？你不是看到明崇俨死后我喜形于色了吗？你不是在他们面前说你看到内侍运送甲胄了吗？既然你那么想要邀功，你怎么不直接告诉他们你看到的？你还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让我觉得你是迫不得已？你是不是很得意我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很得意我像个傻子一样相信你？现在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终于被废了，所以你也成了‘上官婕妤’了，以后你还可以接受她无限的圣恩浩荡。”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在你眼里，我竟是如此不堪！”心口好难受，似被什么啃噬着，她茫然地开口：“贤，你说过永远相信我的！”
  他无情冷笑：“我相信你？你还把我当傻子吗？你拿什么让我相信？拿着废黜我的诏书，还是拿着你上官婕妤的身份？想起我们之间的一切就让我觉得恶心，你快滚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李贤背转身去，他决然的背影刺痛了婉儿的心。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硬生生忍下，只是凄然说道：“我有错吗？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你们母子间争斗的棋子，而我仅仅只是想要在这个狭小的缝隙中生存下来，是你要来招惹我。我用真心相待，在你眼里竟只是演戏，只是欺骗出卖你获取恩宠的手段，原来不是你不信我，而是我错信了你。”
  婉儿转身跑出那个终日阴冷的牢房，抬头看着透蓝的天空，不断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她是自己活着的，为什么要去在乎别人！
  可是，为什么心那么疼呢？
  她蹲下身子，手捂着胸口，眼泪终于还是汹涌而出。
  身子突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轻微的叹息声传来，她在他的怀里哭的更凶了。
  “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怎么会出卖他呢？”她反复呜咽着这两句话。
  李旦只是紧紧抱着她，什么都没说，他的右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就像哄着孩子一样。
  为什么我的脆弱总让你看见，为什么我总能在转身的那一刻看见你温暖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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