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故国三十六年
作者:
乐碧水 更新:2021-03-17 03:23 字数:3258
说着,叶天士向正清等人脸上逐一扫去,道:“天生万物以养人,中华礼仪之邦,敬天遵道,更讲‘仁恕’,是以医者之中名家辈出,自上古的伏羲氏,至周汉晋代的扁鹊、张仲景、华佗,到魏晋南北朝的雷斆、陶弘景、全元起、徐之才,再到隋唐至于前朝的徐春甫、杨济时、傅青主、张介宾,等等等等,不胜枚举。这些人的著述、诊案我都看过,最开眼界的当属华佗设想的开颅之术,惜乎未及实现。但我在青城山遇到的这位,真有移花接木之力,起死回生之能!”说着,叶天士喝了一口酒,道:“我自云南而四川,在青城山逗留得不少时日,那时我已薄有微名,期间便有不少来或求诊或请教之人,一日,忽然有个人来到我的处所,张口便即诘难,正好解我寂寞,我也乐得奉陪,于是我俩由伤寒科论起,然后将内科、外科、折伤科、金镞科、论了一遍,先论医理,再论诊案,其中以内科、外科最繁,各论了两日一夜,其余伤寒科等,皆是一日一科,待到论完,已是七日。于是他便提起祝由科与符禁科,要我择一而论,我说‘自古圣贤敬鬼神而远之,这几日你我所论,乃是真医大道,这些神作法鬼画符的玩意儿,万不得已时用以救治病人则可,若要论之以道,恕叶某不能奉陪’。当时我语气甚不客气,孰料这人思索了一会儿,道‘老夫谨受教,此番比试,毕竟是我输了一筹’!”叶天士年少好胜,言及此处,不由得面有得色。
正清听着他叙说,想既然他二人七日之间尚不能分出胜负,那么医术自是不分轩轾,而那老人能坦然向一介少年服输,气魄胸怀,更在医术之上了,念及此处,问道:“不知这人可曾留下名讳?”
叶天士道:“此人并未透露身份,但我钦佩此人的风度,当即邀他同饮苗酒,喝到憨处,我心生一念,便请他说说此酒中都加入了哪些药材。此举本是酒后胡闹,不料这人哈哈大笑,随即将一碗酒放在灯下一映,说出了九味药材,然后一口一口地品咂,一共品了九口,又说出九种药材,最后他道声‘得罪’,取出火折子,将半碗残酒一把倒入火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出九种药材的名字,一碗酒尽,共说了二十七味药材。我看着药酒方子,一味一味地数着上面开列的药材,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七味,我担心数错,往复数了三遍,仍是二十七味,当下便对他佩服地五体投地,他道‘我比你年长几十岁,对各种草药的色、味自然熟识,外行看来是神乎其技,你又何必如此佩服?识得药多,未必开的方子便好,譬如你我二人,咱们识得的文字,又何尝少于李太白、杜少陵了,可谁又能将这些文字运用地如他二人那般出神入化?我说我输你一筹,指的是医道,其实自咱们第一日比试起,我便察觉,你用药大胆,杀伐果断,实可说是开医界千古以来之新局面,但见你年轻,生恐你这般行方用药只是出于少年人浮躁性子,于是继续论了下去,论到第七日,终于知道你是自成一派,卓然成家,我这番服输,非但是真心服输,而且是输地心怀大畅啊。’我见他如此豪爽,便央他帮此酒取个名字,他道‘此酒中所含药材甚多,就叫百莼酒吧’,我问他何意,他说莼者,莼鲈之思也,我离家三十六年啦,你离家也已有四年,也怀念故土了吧;莼者,草药之属也,百莼之名虽然言过,却也不妨事,这世上浪得虚名之辈又何曾少过了,哈哈!言罢我俩一起拊掌大笑。之后七日,这人又传了我一些先辈医士设想过的医术,有易手术、易脚术、开膛术、易心术、开颅术等等,第十五日,他临走前言道‘你的医术、医理功底,已不让任何当世名医,古代医家典籍,你能学的,也至于此极。观当今之世,或有一人能启发于你,这人是个西域僧人,但脾气古怪,不见最好’,言毕,拔腿便走,我正要问他这西域僧人形貌姓名时,他已去的远了。”
正清听到“三十六年”,眉毛不易察觉地一挑,似是想到了什么,但没言声,继续听叶天士叙道:“这位高人行事果然出人意表,后来翻检行囊时,发现有一封信是他留给我的,信上提及了我的身体,‘未曾习武而轻猛迅捷异常,似身有奇毒之兆’,又提及百莼酒正可化解此毒,谆谆至嘱,令我每日三次,连饮至少六十六日,直至身体不再‘轻猛迅捷异常’方可停饮。此外还提及阿芙蓉膏,也就是大烟,他说他曾尝试研制一种药方,以化解此物流毒,但未成功,请我研制克制此物的方子,如若能成,于黎民百姓,实是大功一件,此外再无其他。”
云思傲此时心中不禁惭愧,道:“方才我见你急匆匆跑向大烟馆,还道你与那些不成器的人都是一般的瘾君子,原来是为这般,请恕不敬之罪。”言罢站起深深一揖,随即端起酒碗一饮而干。
正清道:“为国为民,此人真侠士也!只可惜此等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再难得睹风范。”
叶天士一笑道:“后来我了解到,这阿芙蓉膏确然是流毒四海,摧伤精神,残害肢体,祸国殃民,确是害人不浅,这样下去怎生了得?苦于不知这阿芙蓉膏的药性,我这才亲自食了一些,一试之下,便即上瘾,治它之法却至此仍未研制出来——因而云兄所想并无差错,我确是瘾君子,却并非不成器,哈哈。正清大师也不必抱憾,医家讲对症,佛家讲因缘,该见的自会见到,不该见的,见到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正清一时无话,自己参悟了一生佛偈,怎的到头来却不如世俗之人豁达?他却不想想,释迦牟二十九岁方始出家,之前娶妻生子,原是个世俗之人。传至达摩,已到了南朝大通元年,经历二十八代,其间变幻纷繁,禅宗演变地只重坐禅,提倡“见性成佛,不立文字”,因此面壁九年,但最终仍是一苇渡江,出关在世俗当中修行,佛法自此东渐,这才成为一代宗师。传至正清,又历一千一百多年,他中年之时亦曾云游过,行侠仗义,主持公道,闯下了偌大的名声,但那不过是少林僧侣依样画葫芦,效仿老祖成佛的方法,例行公事地“入世”一遭而已,因而当时他虽身在江湖,心中所想却是成佛在先,济世在后。云游过后,回到少林,辈分已然不同,由罗汉堂而达摩院,自以为只要不断研习佛法,开悟成佛,化身舍利是早晚之事。殊不知,佛就是要走入俗世,佛偈是劝慰众生之佛偈,佛法是渡化众生之佛法,佛助众生,众生也助佛成真佛。正清不懂得这个道理,空自参研了半生经书,到头来自然还是空中楼阁。
四人边谈边喝,其中以燕飞酒量最宏,他寻思着百莼酒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此不论其余三位哪一位举碗,他都是一饮而干,以图多得些药酒助力。此时各人已有了七八分酒意,谈了一会儿,正清终于不支,云思傲借着酒劲遮脸,张口道:“叶老弟,咱们兄弟相遇,可说是缘分,我想求你救一个人,此事说来话长,恐怕只有你能够救他,万望你出手相救,大恩大德,云思傲永不敢忘!”
叶天士醉眼朦胧,道了声:“云兄,你我一见如故,肝胆相照,你有何吩咐只管说来,什么永不敢忘之类的话,再也休提。越是难医的病症,我医起来越觉有趣,他在哪儿,咱们这便……”一言未毕,便即趴在桌上睡着,云思傲昏沉之际,又丢了一锭大银给那小二,吩咐开四间房屋,燕飞却扶起正清,对着小二道:“我照看大师,请小哥儿指路。”言毕背着正清往楼上去了,云思傲不便扶叶天士进屋歇息,于是吩咐小二好生照料,便自顾自地也上楼去了。
云思傲心中惦记着刺探官府之事,醉也醉地不踏实,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即醒转。好在百莼酒劲力虽足,却不上头,让云思傲免却一番头痛之苦,但是酒中所加的名贵药材却激得她丹田之中时而如煎如沸,时而如冰如锥,时而虚空若谷,时而饱胀若石,内息不断急速在任脉与维脉间游走,连绵不绝,每游走一遭,内功修为便深了一层。
怜青宫虽立派不久,但钟灵毓秀,门下个个天资聪颖,因此内功修习颇不同于其他门派。别的门派修习内功往往由浅入深,从正经十二脉练起,正经十二脉分布于手足之上,即便练错,也有补救余地,至多不过手足残废而已。怜青宫内功却是上手即从奇经八脉练起,奇经八脉分布于各处腑脏,打通一脉,功夫便飞跃一层,但修习之时也更需小心在意。此时云思傲内息正在药酒作用下急速游走,因此她虽醒来,也只是盘膝坐下,不敢轻易提气运功,生恐妄动之下,内息走入岔道,那便凶险万分了。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摸清了内息游走方位顺序,这才开始引导内息,如此又过得一个时辰,正当内息渐渐平静下来之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声音生硬,似曾在哪里听闻过,一时却记不起,但料想这些人不怀好意,于是加紧引导内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