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占据雅伽莎身体的厄里斯正要用手扣动扳机时，手指却僵住了……尽管有些诧异，女妖的红唇边还是露出了极为不屑的笑容，吐出两个字：“徒劳！”
  接着又说：“想要和我比控制力吗？”
  银发女郎米莉亚，集中了全部意志力！那黑洞洞的镭射枪口正对准着她的眉心，生死一线间，米莉亚的精神潜力完全爆发了出来，雅伽莎的整只手竟开始不听使唤了，微微颤抖……在女郎集中精神时，也能够若隐若现地看到女妖周身布满的红色丝线，缓缓地向扣动扳机的手指缠绕过去，每多缠绕一根，米莉亚就越无法阻止对方对雅伽莎那只手的命令。
  “再见！”红发女妖终于狰狞地咧开了嘴，米莉亚仅觉得眉心处似有千斤重担，眼睛一黑，意识瞬间模糊了下去……女郎已经支撑不住了。
  “梆”的一声，却在扳机就要扣动之时，雅伽莎的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整个人即刻扑倒在地。
  “红线”消失，米莉亚抚住胸口，低头长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若不是刚才在眼角余光看到了他的身影，女郎恐怕难以凭意志坚持了这么长时间。
  “你还好吗？现在要想办法救你怀中女孩的命，要不然咱们谁也逃不出去了！”
  米莉亚抬头看着对方，眼神中满是惊异，问道：“你现在是爱默生还是伟杰安？”
  男人将折叠的金属椅子放在了地上，说：“我现在是谁并不重要，我也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我只知道脑海中有声音说要救女孩的命！病毒快完全侵入了她的灵魂深处，我们得用决策权才行！”
  身穿白衣的爱默生，是与思维中心有同样面孔的青年男子，在伟杰安的意识超出预计的停留时间后，大脑就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几乎难以再挽救过来，现在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苏醒了；而伟杰安本人，仍然静静地躺在那个维持生理机能的仪器上。
  “我并不知道该怎么转移决策权……”米莉亚在怀中仍死死抱着没有反应的赫丘利，十分惭愧地说。
  “我也没有办法，我的大脑深层仍然混沌一片。”爱默生此时扶着自己脑门说，焦急的神态证明他没有说谎。
  男人把视线投到了那边辛西娅的脸上，这位本能机器人的眼睛里已经彻底失去了光彩，整个人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毫无活动迹象；银发女郎快步蹿到了倒地不起的博纳教授身边，地上流着一滩乌黑的血迹——体液正从其被贯穿的腹部中淌出，腥臭难闻，女郎则用敏锐的知觉感受着教授的脉搏……
  “他还没有死！”
  银发女郎叫道，“快把那个访客机器人拉到我跟前，我能把教授的意识转移到机器人的身体里，这样就有办法解决决策权了！”
  爱默生听到，即刻振作了精神，问：“访客机器人在哪里？”
  “就在那里！”米莉亚转头用手指指着她刚才站立的方位，机器人那时“扑通”一声跌在了她的身后，是因为赫丘利的意识被拉了回去；然而，这时女郎的眼神一下子就呆滞住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爱默生仍焦急地询问：“在哪里啊？”
  女郎抬头，她的手指也缓缓抬起，不远处，斜对着的拱门下，那是一处与外界虚空相接的望风台；在辛西娅的这座不大的神殿中，此处楼台的风景很好，能够俯瞰一切，也能仰望星空……蓦地，访客机器人正站在那里，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托着能够发送位置信号的晶体球，在粗糙的，塑料制成的手中，闪烁着微弱光芒；外界的背景仍是漆黑一片，在这个荒凉的，孤立的空间碎片中，目前只有黑暗相伴……
  “永别了。”机器人说，“希望来生我们再做姐妹吧。”
  扬声器中传出的话语让人心生胆寒，因为那是凄冷而又熟悉的声音！
  “雅伽莎！”米莉亚脱口而出，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爱默生的身体摇摇晃晃，不知道是在男人的心中驻扎着哪一位神灵，支撑着他，使得他没有倒下去。
  而赫丘利，布满黑色丝线般痕迹的身体陷在了躺椅中，头正好歪斜着，面向拱门楼台的方位；在女孩深蓝的瞳仁深处，最后的剪影里，映着门廊背景后的“天空”，于漆黑的夜晚下，渐渐出现了无数颗“明星”，那些明星闪烁，由暗及亮，变得炽热起来，甚至，变成了“太阳”！很快，恰如千阳当空，毁灭一切的光辉，笼罩了这狭窄的宇宙……
  ***
  女孩猛然惊醒！
  她坐卧起身，像是刚从深海深处被捞了上来，浑身湿透，大口大口喘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并用手拼命地扯着“连衣裙”的领口，想要多透出一口气来，却触碰到了一个按钮……衣服瞬间活了过来一样，退到了手心上，像是变为了一片“薄饼”，她才感到轻松不少。
  她以为刚才那是噩梦，虽然真实，历历在目，恐怖而绝望，但是幸好现在她醒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看见了自己如玉弓团成的足下，床对面，门缝底有一条昏暗的光线，微微照亮了这简陋而压抑的空间——自己更加确定了，她还身处忒弥斯的神殿，由贪心商家建造的那座旅馆。她记得，维也纳就“睡”在身边，侧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那面柔软而又可靠的后背，女孩的手下意识地靠了过去，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猛然转头，傻傻地愣住了，猫一样睁着大眼睛，她已经熟悉了黑暗，看到了周遭的轮廓……还是那个房间，还是简单的陈设，除两张床外，连放椅子的空间都没有，中间仅隔着一具台灯柜，在木板拼成的墙壁上，粘着一排衣服挂钩，上面却并没有挂上任何衣服……
  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女孩不敢相信，他们难道都出去了？因为她的这个梦做得太久了？博内格夫妇不想打扰她才先走的？神殿中心的复活仪式已经启动了？走廊外为什么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女孩嚯地下了床，也不顾自己赤身裸体，打开了房门。
  她再次愣住了，定在门前，澄澈的蓝眼睛里闪着惊愕、怀疑的目光。
  外面站着一位女神，身披朴素白袍，手持着天秤神杖。女神的身材极高，女孩只有仰望对方才能看清面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脸尽管消瘦而苍老，眼角也多了很多皱纹，薄薄的嘴唇更加显得干瘪，有如刀锋磨损，但是相貌的整体改变不大，不过是女人从五十岁过渡到七十岁的样子；女神没有任何表情，依然像是花岗岩雕刻的神像，如果一直站立，可能谁都不会相信这具神像会动。
  “你是忒弥斯吗？”女孩张口问道，她有些迟疑，因为忒弥斯的面貌要比梦中梦到的衰老一些，不过最有印象的其实是女神的神杖，她记得天秤上原来悬浮着有三颗卵石般大小的晶钻，现在却看不到了……
  这位女神还是老样子，不喜欢多说话，久久打量着女孩的眼睛，半晌，终于开口了，第一句却是——
  “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你说什么？”女孩不明所以地挠着头。
  “你跟我来，我要带你去‘曼达拉’见一个人。”
  说完，女神便头也不回地向走廊尽头走去，这里的灯光与“昨天”相比，像是昏暗了不少，四周寂静无声，的确已经变得阒无一人了。在走廊的尽头处就是旅店出口，那里“昨天”还热闹得人满为患，不时有以家庭为单位的旅行团在前台登记着，并且总是有孩童们打闹跑动……
  “等一等！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忒弥斯？”
  女孩有些生气了地喊道，对方毫不理会，径直走到了旅馆出口，出了门，来到方形大殿前，通往山脚的阶梯上方；女神停住，在那里背对着，等着她。
  女孩仍不明所以，觉得忒弥斯跟梦中的印象相比，脾气像是怪了不少；她也不顾自己光着身子，赤裸裸地跟了上去，当她迈出殿门，跟忒弥斯平行的那一刻时，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了。
  那是一种苍茫而又荒凉的体验，不只是这座变得空荡荡的神殿，而是整座宇宙……不，可能是所有的宇宙，所有的世界——所有的星辰，都已陨落，所有的物质，都快回归了绝对零度，而那所有的乐曲，都已停止……这座发光的神殿，像是昏暗中摇摇欲坠的灯塔，远远没有“昨天”那种光彩夺目的热闹景象了；但是，女孩眼中察觉出的最大异样，是在那深邃的空间中，已经没有神灵再向她偷偷眨着眼睛，因为生命，似乎都已永远地消散了……在远方，可能亿万光年之外，能远望到几枚冰冷的矮星，在她眼里亦迅速地熄灭下去……
  女孩不自觉地浑身打颤，双手护住肩膀，蜷缩着要向后退，那种寒冷不只是来到外界时，感到温度的骤然下降，也是心灵深处，竟被一股死亡的寒意给摄住，像是在梦中，被厄里斯的病毒感染时一样。她记得她那时已经死了，但那最后的千阳当空，自己又是怎么看到的呢？
  一只手凭空向天上一挥，衰老的女神忒弥斯，如同从空气中扯出来了一件白袍，将其递到女孩面前。
  女孩看着白袍的质地近乎透明，有些像是虚无缥缈的轻纱……只好疑惑地说了声谢谢，将其披在身上，那身袍子却如施了魔法一般，自动地缠着她腰肢，配合着她的身材，十分得体地围了起来，轻纱的质地也变成了朴素厚重的织布。
  很暖和，不再有寒冷的感觉了。
  远处，飞来一只蝶状的飞盘，缓缓地落到了她们脚边，忒弥斯说：“上来吧。”
  女孩只好跟随，神台起飞，向山下贴着阶梯，平斜着，静静地飞了下去……
  “我……”
  赫丘利张着口，看着周围的景致，更加的疑惑了。街道上仍然空无一人，尽管荒凉，却并不荒废，这就显得十分的诡异——那些依附在神殿庙宇，正画蛇添足，还在施工的人造建筑物，都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上面看不到一个工人，看不到机械运作，有的吊机的挂钩上还绑着建材，却一动也不动了。
  女孩看呆了，她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吗？就算中间层正在举行复活仪式，外面也不可能一个人也没有啊……在潜意识里，那种对死亡和未知的恐惧，又浮了上来。
  “我的这座神殿叫做倒影神殿。”忒弥斯终于主动开口说话了，女神说，“这里是阴影的中心，也是‘存在’的中心。”
  “存在的中心？”女孩揪着眉头问，“那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了？而我做的梦难道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也已经变成梦了。”忒弥斯淡淡地说。
  女孩沉默了，飞盘这时已经飞离了整座神殿山脉的边缘，向中间层沉去，贴着巍峨巨大的晶体山石，光滑的陡壁上，映着女孩的面颊，她突然又问道：“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就在你‘昨天’睡觉的时候。”忒弥斯说。
  “昨天？真的是昨天吗？”
  “在倒影中不过是昨天。”
  “那现实呢？！”
  “在现实中，时间已经快到世界的尽头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女孩突然激动了起来，走到忒弥斯面前，瞪着对方。
  飞盘还在平稳地滑行着，已经飞进了中间层……
  “为了保护你。”女神冷冷地说。
  “保护我？那梦中的那个人是谁？梦中的我自己又是谁？”
  “是你的影子，在你要睡的时候，我将你的影子留在了外面。”
  女孩震惊不已，她喃喃地说：“这样的话那个梦就是真的了……”
  “是的。”忒弥斯说。
  “那么一切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了……”女孩小声嘀咕着，感到了自己的心脏一阵冰凉，她胃部紧缩，自己犹如从里到外浸入冰窖之中。
  “并不是。”
  “那你要我见的人是谁？！”女孩突然握紧了拳头，显得急不可待地抬头问。
  “你见到了就知道。”
  “是思维中心！”她脱口而出。
  忒弥斯微微地笑了。
  “那个混蛋！”女孩浑身战栗着，嘟囔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梦中不已经知道了吗？”忒弥斯反问道。
  “我……”
  良久，赫丘利的眼中已经溢满了愧疚的泪水，她又抬头望向面无表情的女神，问：“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老实说，有点失望。”
  “他们后来活得怎么样？”
  这个“他们”，并不是指的米莉亚他们，赫丘利已经确信无疑地看见了他们的结局；“他们”指的是博内格一家，还有维斯娜，还有杰西，还有那些该复活的人们，也包括了双子星上，那所有的生命……
  忒弥斯却没有回答，没有说话，眼神中掠过了一丝阴影，撇过头，目光凝视着曼达拉——那个中间层，颠倒大殿的中心……
  飞碟的速度很快，开始缓缓加速，现在又缓缓地减速，已经靠得很近了；女孩的眼睛里，也望着那珍珠色的光球……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还没有变，静静地悬浮着，停在上下“天地”的中间，
  在巨大的，直径有十几米的光球下，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正负手而立，微笑地看着缓缓降落的神台。
  女孩用擦去了泪水的双眼打量着少年，那身白衣，那副相貌，如同年轻了有七八岁的思维中心，或者说是情感中心；她见过他，蓦地回忆起来，他们见过面。
  “是你！”女孩的第一印象仍然是愤怒，但是马上又泄气了，实际上都是自己的要求，自己的任性，关别人何事？在那个嗡嗡作响的人脑康复室里，她见过这个浑身发光的少年一次，少年答应过他的请求。
  “是我。”少年静静地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你苏醒，但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你一直躲在这里吗？”
  少年点了点头，说：“我在这里思考存在的意义。”
  “那你想透了没有？！”少女责问道，她的目光如炬，怒火仿佛重新燃烧了起来，她在气愤，是因为气愤这个家伙一脸闲适的表情，还在思考存在的意义？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
  少年却没有再向赫丘利说话了，转头面向忒弥斯问：“你带来了没有？”
  “我带来了。”忒弥斯说着，伸出修长的手掌，此时整座神殿突然被一股无形的能量给扭曲，像是被巨大的波纹撼动了，上下理石地板都同波浪般起伏着，但在中心处，却依然稳如磐石。
  波纹最终汇聚在忒弥斯的掌心上，如同发光的绸带，连成环状，扭动不止，赫丘利竟然也似见过这东西，她记得，这是无主认证状态的核心决策权。
  “没想到只有在世界快要终止时，权限才能全部收回。”少年感慨道。
  忒弥斯仍然面无表情，若是谁活了她这样长的时间，无论见到什么事，也会面无表情的；女神静静地看着那条绸带，继续收拢，变为了扭动的小水蛇，像是累了，快要停止了挣扎，稳定住形态。
  女孩看见了这东西的原型，瞳孔骤然收缩，这东西她认识，正是她的手环！那种如玉般莹白的光泽，她永远也忘不掉。
  “手镯”掉到了忒弥斯的掌心上，女神恭敬地弯下了身，将其交到了少年的手上。
  而少年却转过身，走到女孩面前，将手环递给了她。
  赫丘利最后一次地呆住了，她望着少年，久久不能说话，渐渐地，她开始摇头，摇完头后，却又是不停地点头。
  女孩的神智失去束缚后，逐渐地开启了……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却还想听对方的解释。
  少年笑着说：“只有戴上了它，你才能真正地使用那无限概率机，世界上再也没有能束缚住你的东西了。”
  “但这没有用。”女孩含着泪光说，“因为我回不到过去。”
  少年的微笑不变，说：“这才正是我让忒弥斯陪伴我们的原因，她身上的原址，是‘存在’网络的中枢，也已经与这座倒影神殿融合了；“存在”延伸到宇宙的各处，成为所有事件后的阴影，记录着每时每刻的讯息，直到现在，你还是能通过原址，找到那个过去的时间点。”
  “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女孩仍然没有太多信心。
  “我们会帮助你的。”少年与女神同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