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s市到w市，黎杉还是选择了走高速。这一路上的车明显地多了起来，掐指算算距离年关也不过短短几天了，大家都结束了工作往家里赶，早日团圆。
  不过“团圆”这个词，对于黎杉和穆初然两兄妹来说，却是最可遇不可求的东西。两个小家伙儿闹累了终于睡着了，黎杉瞥一眼他们，默默的把空调调高了一点。
  穆初然把靴子脱了，盘腿坐在副驾驶座上，倦倦的打了个哈欠。黎杉边打着转向灯变道，边道：“你也睡一会儿吧。下午应该就能到了。”
  “算了，你一个人开车会无聊的。”
  黎杉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眼勾起了好看的弧度：“怎么，还怕我开车会无聊？睡吧。”
  穆初然也的确是困得不行，温暖的空调风也让她愈发昏昏欲睡，最终还是妥协于困魔，抱着黎杉的外套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黎杉趁着排队的间隙，给她拉了拉外套，将座椅放平了一些。
  她蜷缩在座位里的样子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黎杉刚刚感慨完，却猛地想起她今年的确也还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叫她“小姑娘”都还不算过分的岁数。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后座的两个小孩，那已经看过千千万万遍的那两张容颜又看了一遍。
  叶寒晨啊叶寒晨，你和小初走到了一起，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车子进入w市界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黎杉拿掉了耳朵里的蓝牙耳机，关闭了导航。
  他是真正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人，真的算起来，他也一直是到了成年上了大学之后才离开了这里。即使他的家人都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了，他还是记得，也依旧认为，自己的根，在这里。
  他降了速，跟着钢铁洪流缓缓挪动着，也并没有叫醒车上的母子。
  这些年里他不常回来，如今这么观光般的行驶在w市的大街小巷中，才感觉到了这里日益飞速发展的样子。小时候常来的百货商店早已经成了拔地而起的高楼，游乐园也已经搬迁到了郊区，主干道的两车道变成了双向六车道，早已经该进入安静的夜生活的城市到如今还在躁动着。
  说这里陌生，可是它又带着最熟悉的感觉。他停车后随便钻进一家小吃店打包了几份他记忆里穆初然喜欢吃的小吃，又给自己点了碗热食慢慢吃着。端上桌的那一刻，味道冲击着味蕾，他就已经不自觉的想起了小时候的味道……
  结账时他下意识的开口，就是地道的吴侬软语，老板亲切地笑着给他抹去了零头：“从外面回来过年啊？”
  黎杉还没提出疑问，老板就指指他停着的车：“c市来的侬。这么远回来，辛苦了啊。”
  他笑了起来，小虎牙又露了出来。用家乡话道着谢，他拎着自己挑的和老板硬塞过来的几袋子小吃上了车。
  还没发动，穆初然就已经醒了过来，还没睁眼，第一句话就已经冒了出来：“唔好香……”
  黎杉将小吃丢给她，看着她选择恐惧发作的挑挑拣拣，笑了起来：“别吃太多了啊，还有晚饭呢。不过……”
  不过可能最好你能先吃点，我怕你晚上也没什么心情吃饭。
  穆初然“嗯”了一声，带着疑惑的语气：“你定了餐馆？”一路上他们的确都不怎么吃正儿八经的正餐，通常也都是黎杉定的。他五湖四海的朋友战友同学多，哪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他带着母子三个去吃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
  穆初然答应着，还是在挑挑拣拣。黎杉已经开出小几公里了，她才选了几样出来吃。黎杉无奈的摇摇头，没说什么。
  穆初然一路靠在车窗上边看外面边吃，两个小家伙还在后座睡着觉。黎杉稍微开了一点窗散着味道，制止了穆初然继续掏小吃的动作：“够了啊。”
  穆初然讪讪的笑笑，缩回了手。黎杉却一瞬间有些恍惚，这丫头偷吃东西被发现之后的神情和习惯性动作，还真的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他兀自笑了笑，手肘随意的搁在了车窗边。
  他们自小一起走过石板路，也已经被岁月无情拆除。可能只剩下了最后的这有关生活的点点滴滴和记忆最深处那熟悉的口味，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黎杉开车回到穆初然奶奶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老小区停车不便，他又开的是夜家的suv，大车型，废了老大的劲儿才找到地方停车。两个小孩被他们叫起来，黎杉抱着叶易楚穆初然抱着叶屹鸢下了车。
  w市飘了一点点的细雨。黎杉把怀里的小姑娘遮的严严实实，走到单元楼下时自己的额发却已经湿了一点。他不甚在意的擦了擦，等着穆初然和小侄子过来。叶屹鸢乖乖的抱着伞给妈妈撑着，可是他的力气还太小，伞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黎杉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也不帮我撑一下。”穆初然白他一眼。
  “你不是有个小劳力了吗？”
  调笑归调笑，黎杉在开门的时候，穆初然就已经憋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在她初二那年她奶奶就离开了人世，可是她却一直都没再回来祭拜过她。并不是奶奶不疼她，也不是她不想，而是她觉得自己无颜再来看望她。
  不仅是她吧，穆初然一家都没有资格没有脸面来看她。黎杉继母，穆初然姑姑去世的时候，她们一家却压根没能给她什么帮助，反倒是在压着她的重担上持续加码。奶奶走的时候，身边唯一的给她送终的人，还是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的黎杉。
  那时他也还只是个孩子，却一个人镇定的料理完了后事。而她的家门钥匙，也一直都在黎杉这里，也只有他会回来祭拜她。
  进门后打开灯，她的遗像就在八仙桌上立着，穆初然一瞬间就哭了出来：“奶奶……”
  黎杉环着她的肩膀拍了拍，无言的抱住了她。两个孩子还懵懂着，不知道妈妈和舅舅在干些什么，也不知道妈妈在哭什么。但是他们还是安静的站在一旁，并没有哭闹，没有打搅穆初然和黎杉。
  穆初然这一哭就一下子没能止住。黎杉抱着她，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那个时候，我也没有钱，我还是找到了叶寒晨去借的……天意吧，那个时候，你也应该才刚刚认识他……”
  黎杉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家子会和叶寒晨有着那样斩不断理还乱的羁绊。可是世事就是那么无常，时隔十年多，他和穆初然站在这里，当年眼中高不可及的八仙桌此刻只到他们腰际，当年笑的慈爱可亲的长辈，现在却被永远的定格在了这里。可是一回头，两个咬着手指，容颜结合了叶寒晨和穆初然特点的孩子就站在他们身后，像极了又一辈的他们。他们也终将长大，自己也终将老去。
  他铁血了半辈子，却总是在这种时候被柔软的情绪打败。
  穆初然坐在车上的时候还在抽泣。黎杉扯了两张餐巾纸给她：“别哭了，补补妆，还要去吃晚饭呢。”
  “换一天行吗。”穆初然嘟囔着，声音还哑着，“我没心情了……”
  “不行。都约好了。”
  穆初然扁扁嘴，还是掏了化妆包出来补妆。她补的也兴致缺缺，随便敷衍了事就准备收拾起来。黎杉却一把捏住她下巴，对着光仔细的看了看：“不行。你注意点形象好吗大小姐？”
  “你管我呢！”
  “乖，好好补，啊。”黎杉和哄孩子一样哄得她补了个全套妆容，才转过头去好好开车。穆初然扁扁嘴，置气的扭过头去不看他。
  黎杉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反倒是穆初然看着他开的路线，逐渐开始疑惑：“你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等车子真正熄火停下的时候，黎杉松着安全带，穆初然却如同被雷击了一样僵在原地。这熟悉的地方，即使她已逾十二年未曾归来，这附近的变迁已经大到无法相认，她也还是可以依据朦胧的记忆反应出来，这是何方：“你……”
  “下车吧，到地方了。”黎杉只是丢下这么一句话，就下车去抱叶易楚了。
  穆初然还愣在原地没能动弹，却听到自己的女儿用着清脆的童声问着黎杉：“舅舅，这是哪里啊？”
  “你外婆家。”
  穆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开安全带，怎么把自己的儿子抱出来，又是怎么跟着黎杉走到那一户门前的。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黎杉已经抬手准备叩门，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黎杉假装自己没看见她又要哭出来的神情：“就是你猜的那样。”
  可能还不止那样。黎杉想着他前两天接到的那条把他烟都吓掉了的惊人消息，恶趣味的想象着穆初然进门后的神情。
  穆初然显然是一副无法平复的神情，黎杉也没再准备照顾她的情绪，抬手敲了敲门：“小木。”
  门吱呀一声开了。
  扑面而来的就是熟悉的食物气息。那气息触及了记忆深处的那一根弦，被紧紧关闭着的门似乎一下子被打开，里面被紧锁着的秘密轰然倒塌，将她淹没。
  穆初然呆愣在原地，哽咽卡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进来啊。”是黎杉笑着的声音。
  穆初然别过头，硬生生的憋回了快要落下的眼泪，走进那熟悉又陌生的家门，放下儿子，换鞋，关门，却一直没敢抬头。
  “小然……”
  穆初然扶着门框的动作陡然停住。呼唤她的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慌忙解释了起来：“我们没想过要……”
  “妈！”
  穆初然打断了她的话，扑进了她的怀里。妈妈被她撞的后退了一步，然后温柔的抱着高了自己一头的女儿：“诶……妈妈对不起你……”
  穆初然哭着摇头，只是紧紧的抱着她。
  无所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只要你回来了，在我身边就好。
  穆爸爸也走了过来，把母女两个都抱进了怀里。穆初然已经哭的说不出话来，只是分了一只手臂出去，牢牢的抱着爸爸的腰。
  你也曾经是我的依靠，即使你伤害过我，可是血脉相连，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是无法斩断的羁绊。
  穆家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黎杉已经在阳台抽完了一支烟，他们还没有结束。他头疼的揉揉太阳穴，拿手肘怼了怼身边的人：“你不是应该趁着她还没哭完，赶紧进去吗？怎么，还非要她哭好了再受一次罪？”
  男人笑着，黑暗里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飞扬了起来：“还是等她平复一下吧。”
  黎杉笑着，又续上了一支烟。
  穆初然缓过来之后才终于想起了要去找黎杉算账，抹着眼泪问着爸妈：“小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
  “他人呢！”
  “阳台呢。”穆妈妈还想说什么，却被穆爸爸拉住，使了个眼色。穆初然没看见父母的眼底官司，几步就冲进了阳台：“黎杉！你……”
  她猛地愣住了。一支烟刚刚抽完的黎杉笑了一下，抖了抖身上的烟灰，转身走进了屋，体贴的关上了阳台门拉上了窗帘。早已目睹了一切的叶屹鸢扯扯他衣服：“舅舅舅舅，外面是谁啊……”
  黎杉还没回答，一边已经坐在板凳上吃着穆爸爸喂过来的春卷的叶易楚已经开了口：“是爸爸吗？”
  他笑着摸了摸侄女儿的头：“是啊。”
  “叶……叶寒晨？”
  叶寒晨看着她，女孩脸上的妆都已经哭花了，此刻脸上犹带着泪痕。他不自觉的把语调放的温柔的不能再温柔：“是我。”他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熟悉的柔软的身体靠在他身上，真实的美好的不像话，“对不起……这些年……”
  他的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穆初然抱着他的腰，他的厚风衣衣襟擦在她的鬓角，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温度都是那样的熟悉。屋里那熟悉的老鸭煲的气味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分明不是妈妈烧的那个味道；门口的板鞋是那样年轻的款式，明显不是爸爸会买的；父母欲言又止的神情，明显又是隐瞒着什么；黎杉强迫自己补上好看的精致的妆容，明显是知道今晚会发生些什么……
  可是意外的，她却没有想哭的冲动，只是牢牢的抱紧怀里的人，再紧一些：“你回来啦。”
  叶寒晨一愣，旋即笑了出来，温柔的抚着她的长发：“嗯。我回来了。”
  外面不知是谁放了烟花，隐隐约约的有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相拥在阳台，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璀璨的光影。
  “等会儿去买烟花吧，”叶寒晨笑了起来，“屹鸢和易楚，是不是还没有放过？”
  “是啊……”穆初然笑着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此生之后，不管是夜幕还是晨初，我都只想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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