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婴使楚
  诸侯畏楚之强，小国来朝，大国来聘，贡献之使，不绝于道。就中单表一人，乃齐国上大夫晏婴，字平仲，奉齐景公之命，修聘楚国。灵王对群臣道：“晏平仲身不满五尺，而贤名闻于诸侯。当今海内诸国，惟楚最盛，寡人欲耻辱晏婴，以张楚国之威，卿等有何妙计？”太宰蒍启疆密奏道：“晏平仲善于应对，一事不足以辱之，必须如此如此。……”灵王大悦。蒍启疆夜发卒徒于郢城东门之傍，另凿小窦，刚刚五尺，吩咐守门军士：“候齐国使臣到时，却将城门关闭，使之由窦而入。”不一时，晏婴身穿破裘，轻车羸马，来至东门。
  见城门不开，遂停车不行，使御者呼门。
  守者指小门示之道：“大夫出入此洞，宽然有余，何用启门？”
  晏婴道：“此狗门，不是人能所进出入也！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使人国者，还须从人门入。”使者以其言，飞报灵王。王道：“吾欲戏之，反被其戏矣。”乃命开东门，延之入城。晏子观看郢都城郭坚固，市井稠密，真乃地灵人杰，江南胜地也。怎见得？宋学士苏东坡有《咏荆门》诗为证：游人出三峡，楚地尽平川。北客随南广，吴樯开蜀船。
  江侵平野断，风掩白沙旋。欲问兴亡意，重城自古坚。
  晏婴正在观览，忽见有车骑二乘，从大衢来，车上俱长躯长鬣，精选的出色大汉。盔甲鲜明，手握大弓长戟，状如天神，来迎晏子，欲以形晏子之短小，晏子道：“今日为聘好而来，非为攻战，安用武士！”叱退一边，驱车直进。将入朝，朝门外有十余位官员，一个个峨冠博带，济济彬彬，列于两行。晏子知是楚国一班豪杰，慌忙下车。众官员向前逐一相见，权时分左右叙立，等候朝见。就中一后生，先开口问曰：“大夫莫非夷维晏平仲乎？”晏子视之，乃斗韦龟之子斗成然也，官拜郊尹。
  晏子答道：“是。大夫有何请教？”
  成然道：“我闻齐乃太公所封之国，兵甲敌于秦、楚，货财通于鲁、卫。何自桓公一霸之后，篡夺相仍。宋、晋交伐，今日朝晋暮楚，君臣奔走道路，殆无宁岁？夫以齐侯之志，岂下桓公；平仲之贤，不让管子；君臣合德，乃不思大展经纶，丕振旧业，以光先人之绪而服事大国，自比臣仆，诚愚所不解也。”
  晏子扬声对道：“夫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
  夫自周朝失纲，五霸迭兴，齐、晋霸于中原，秦霸西戎，楚霸南蛮，虽说人材代出，亦是气运使然。夫以晋文雄略，丧次被兵；秦穆强盛，子孙遂弱；庄王之后，楚亦每受晋、吴之侮；岂独齐哉？寡君知天运之盛衰，达时务之机变，所以养兵练将，待时而举，今日交聘，乃邻国往来之礼，载在王制，何谓臣仆？你先祖子文，为楚名臣，识时通变，倘子非其嫡裔耶？何言之悖也。”成然满面羞惭，缩颈而退。
  片刻，左班中一士问道：“平仲固自负识时通变之士，然崔庆之难，齐臣自贾举以下，效节死义者无数。陈文子有马十乘，去而违之。子乃齐之世家，上不能讨贼，下不能避位，中不能致死，何恋恋于名位耶？”晏子视之，乃楚上大夫阳芶字子瑕，乃穆王之曾孙也。
  晏子即对道：“抱大节者，不拘小谅；有远虑者，岂固近谋？我闻君死社稷，臣当从之。今先君庄公，非为社稷而死；其从死者，皆其私。婴虽不才，何敢居身宠幸之列.以一死沽名哉？且人臣遇国家之难，能则图之，不能则去之。吾之不去，欲定新君，以保宗祀，非贪位也。使人人尽去，国事何赖？况君父之变，何国无之？子谓楚国诸公在朝列者，人人皆讨贼死难之士乎？”这一句话，暗指著楚熊虔弑君，诸臣反戴之为君，但知责人，不知责己。公孙瑕无言可答。
  少顷，右班中又一人出道：“平仲！你说‘欲定新君，以保宗祀’，言太夸张了吧。崔、庆相图，栾、高、陈、鲍相并，你可依违观望其间，并不见出奇画策，无非因人成事。尽心报国者，何止于此？”晏子视之，乃右尹郑丹字子革。
  晏子笑道：“子知其一，未知其二。崔、庆之盟，婴独不与。四族之难，婴在君所。宜刚宜柔，相机而动，主于保全君国，此岂旁观者所得而窥得？”
  左班中又一人出道：“大丈夫适时遇主，有大有才略，必有大规模。以愚观平仲，未免为鄙吝之夫矣。”晏子视之，乃太宰蒍启疆也。
  晏子道：“足下何以知婴鄙吝乎？”
  启疆道：“大丈夫身仕明主，贵为相国，固当美服饰，盛车马，以彰君之宠锡，奈何敝裘羸马出使外邦，岂不足于禄食耶？且吾闻平仲，少服狐裘，三十年不易。祭祀之礼，豚肩不能掩豆，非鄙吝而何？
  晏子抚掌大笑道：“足下之见，何其浅也！婴自居相位以来，父族皆衣裘，母族皆食肉，至于妻族，亦无冻馁。草莽之士，待婴而举火者，七十余家。吾家虽俭，而三族肥，身似吝，而群士足。以此彰君之宠锡，不亦大乎？”
  言未毕，右班中又一人出，指晏子大笑道：“你闻成汤身长九尺，而作贤王；子桑力敌万夫，而为名将。古之明君达士，皆由状貌魁梧，雄勇冠世，乃能立功当时，垂名后代。今子身不满五尽，力不胜一鸡，徒事口舌，自以为能，宁不可耻！”晏子视之，乃公子真之孙，囊瓦字子常，见为楚王车右之职。婴乃微微而笑，对道：“吾闻秤锤虽小，能压千斤；舟浆空长，终为水役。侨如身长而戮于鲁，南宫万绝力而戮于宋。足下身长力大，得无近之？婴自知无能，但有问则对，又何敢自逞其口舌耶？”囊瓦不能复对。忽报：“令尹蒍罢来到。”
  众人俱拱立候之。伍举遂揖晏子入于朝门，对诸大夫道：“平仲乃齐之贤士，诸君何得以口语相加？”
  片刻，灵王升殿，伍举引晏子入见。灵王一见晏子，遽问道：“齐国固无人耶？”
  晏子道：“齐国中呵气成云，挥汗成雨，行者摩肩，立者并迹，何谓无人？”
  灵王道：“然则何为使小人来聘吾国？”
  晏子道：“敝邑出使有常典，贤者奉使贤国，不肖者奉使不肖国；大人则使大国，小人则使小国。臣小人，又最不肖，故以使楚。”楚王惭其言，然心中暗暗惊异。
  使事毕，适郊人献合欢橘至，灵王先以一枚赐婴，婴遂带皮而食。灵王鼓掌大笑道：“齐人岂未尝橘耶？何为不剥皮？”
  晏子对道：“臣闻‘受君赐者，瓜桃不削，橘柑不剥皮。’今蒙大王之赐，犹吾君也，大王未尝谕剖，敢不全食？”灵王不觉起敬，赐坐命酒。少顷，武士三四人，缚一囚从殿下而过。
  灵王速问：“囚何处人？”
  武士对道：“齐国人。”
  灵王道：“所犯何罪？”
  武士对道：“偷盗。”
  灵王乃对晏子道：“齐人惯为盗吗？”
  晏子知其故意设弄，欲以嘲己，乃顿首道：“臣闻‘江南有橘，移之江北，则化而为枳。’所以然者，地土不同也。今齐人生于齐，不为盗，至楚，则为盗，楚之地土使然，于齐何与焉？”
  灵王嘿然良久，道：“寡人本将辱你，今反为你所辱矣。”乃厚为之礼，遣归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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